赵祯微微屏住呼吸。
公孙策已经开始考虑实在不行便把生命值最高的包拯先扔出去抵挡一阵,让展昭准备随时拉着赵祯跑路。一时间君臣四人都虎视耽耽浑身绷紧。就在这些如火的沸腾的可能打算拼命看上去更想逃走的热情视线里,中州王的笑意终于敛尽,眼睛渐渐眯起,然后——
打了个呵欠。
“你、你还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啊你!”皇帝嘴上刚刚爽够又立刻被兜头浇了桶冷水。
一个哈欠出来舒展了困意,庞统又继续堆出满脸三贞九烈,直衬得赵祯也逼良为娼似地猥琐上了。这种不发作在皇帝看来就是最最痛恨的那种胜利者对失败者的怜悯。九五之尊好像被踩到尾巴,浑身毛都竖起:“你那么想要?拿去,都拿去!”单手一挥,铜制兵符便朝中州王疾射过去。兵符之后是双龙小印、备用的圣旨、扳指,连带小时侯和柴郡主定情的玉佩,全都接二连三毫不怜惜地出手。皇帝准头好得出奇,简直像舍不得打中似的,各种物件一准擦过庞统身侧奔着屋角飞驰而去。且不论皇帝盛怒之下手抖,就算心平气和,想丢中怕也是勉为其难。中州王干脆连躲都懒得躲,直到连林如蕙暗递的参奏折子都飞出来,才伸手凌空抄住,算是有了点反应。
赵祯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倒在椅子上,也管不得旁人有什么反应,仿佛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中国光耀千秋万代的礼法纲常教育出来的优秀男人们总是在某方面有着敏锐得如同寻食野狗的洞察力和大大超乎逻辑理性的卓识远见。老婆漂亮,肯定要出墙;女人有才,那必然无德。君臣关系再风云际会也好巧不巧地只是另一种奢侈的翻版。臣子能干,八成想造反;书生有貌,就是要卖菊做他人禁脔了。无论赵祯想怎样用自己的丰功伟绩来推翻这种荒谬可笑的逻辑,眼前的一切都无时无刻不在证实此乃世间至理。天下大同,管你直弯。锋芒太露,不合为臣之道,这本是庞统的败相,也应是赵祯反胜的契机。忍人所不能忍,后发而大得,因为自豪交融着自卑的皇家骨血里总有一种囿于绝境亦不肯屈服的因子在游走。可在这暧昧横生爱恨交织犬牙交错的复杂局势里,本应是顺利解决国难再把不听话的家伙拉回家里教训的皆大欢喜剧本,不知是被谁手一滑嘴一溜地改写,竟造就了如今南辕北辙的结局。这是怎样一种煎熬呢?在最初攀高岭觅红莲的兴奋与甜蜜完全淡去,而所有的殚精竭虑都不过意味着挫败与无力的时候。
庞统随手翻着林氏密折,又把茶壶往前推了推:“别管真心假意,吼那么大声就挺不容易的,先喝口水吧。”包拯知道赵祯必拉不下脸自己拿,便伸手递了过来。赵祯说的太多,确实渴了,刚要接过来,又想起话是庞统说的,便立刻挥手打开。包拯暗叹了口气,把茶壶搁在皇帝手边。
庞统看着,登时玩心又起,眼波流转间瞥向包拯,却对着赵祯拉足腔调道:“你也不用太难过,这次其实发挥得不错。可惜啊……就差一点……”
又来了又来了,佛堂那招又来了。
包拯还没想到用什么噎住庞贼的嘴,就看到皇帝竟也点了点头,跟着喃喃道:“是可惜啊,就差一点。”说罢也看向自己,好象觉着光用眼睛瞪不够解气,又抬了龙爪用力点过来。
包拯被他们两人看得一阵胆虚肝颤。庞统一贯的神棍脸色见多了倒没什么。可皇上那表情却如怪味鸡配了涮羊肉的蘸料又多泼进半瓶老醋,那叫一个百味杂陈,酸苦自知。若是歇斯底里再用恶毒的语言咒骂或者扑过来连掴十几个大嘴巴倒好了,现在这情形,让包拯立时想到那些女友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衰男们,简直可拿大笔连写七个惨字。爷们最憋屈的时刻莫过于此了吧?包拯若不是有足够明确的是非观念支撑,恐怕也要被这充满怨气的视线看得认为自己死有余辜然后主动道歉。
赵祯用手点了包拯半天,又虚脱般地放下,叹了口气,终于什么都没说出来。
庞统立时像踏春遇雨,一脸可惜。
包拯看着这两人风格不同但一样欠奏的脸,终于被怒火顶得头昏起来。青天大人运足丹田混元之气,拍桌咆哮道:“你们两个都懂事一点!现在什么时候了!火烧眉毛!要闹俩人回家去闹,给老子先把外敌解决了再说!”
庞统眯着眼睛含笑不语。
赵祯也没说话,抬手用袍袖擦了擦脸上的唾沫星子。谁让皇帝一个失策,坐得离包拯近了些呢。
庞统抬头看看天色,戴了翡翠扳指的右手刚举起来,已被飞扑而至的包拯死死攥住。天下闻名的黑脸上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大堂上沉稳自信的声音此时抖得像要告白:“王爷,要干什么你可想清楚了。”
“包拯你……”庞统一愣,见过占便宜的,没见过敢这么明目张胆占便宜的。
包拯直面庞统,却无视对方要求放手的眼神,更坚定地摇了摇头:“在下愿舍身饲虎。”不管你要踢要打,大宋第一聪明人是打定主意不撒手了——都能在太庙调出敢不服皇命的军队,天知道现在他这手随便挥挥能招出什么来。
庞统手上加了半分暗力竟然没挣开,知这包黑子大概是犯了轴劲。于是中州王不但没恼怒地把眼前的登徒子从窗口扔出去,更把另一只手也温温柔柔地覆了上来。
传说中的执子之手出现了!
赵祯还没来得及发作,包拯早已像被蛇咬了般把手撒开。
“别紧张,我作手势只是为了讲话更生动。”庞统甩了甩手,唇角一勾,仿佛在寒夜里撩进了几点春色,“请大家歇着,听我说两句。”
众人尽皆理亏沉默,都在心里暗啐道:“现在你最大,你想说什么也没人敢和你呛声啊……”
“古语云,当仁不让。古语又云,”庞统方步迈着,笑意噙着,走到赵祯面前,“那个天无二日……”
兵变!
庞统春风拂面,说出的话却仿佛倒春寒。
赵祯咬着牙刚挤出个“你”字,就被包拯一把拉过来。包拯灰着张脸把皇帝挡在身后:“你不能杀他!”
公孙策咬牙跺脚骂了句“蠢!”便和包拯并肩站在一起。展昭用力嚼了几下把嘴里的鹿肉咽下去,一边舔着手指上的酱汁一边夹着剑也站了过来。
“为什么?包公子请赐个理由给在下吧~”
“他是我朋友。”
“逼你跳崖的朋友?”庞统唇角一勾,满眼的春水就要流过去给大宋第一傻瓜洗脑袋。
包拯把头一偏:“你不用笑,我也不会让他杀你。”
这次换成赵祯要笑:“包拯啊包拯,就凭你?”
包拯一脸认真:“你也不用笑。我活着,我尽力。”
“所以大家行行好能不能让我活久一点?啊哈哈,哈哈哈……”
包拯勉强得不能再勉强的干笑在屋子里不上不下地飘荡着。
“好,没想到黑炭里面竟是璞玉。”庞统点了点头,“包拯啊,你真是个好人。”
“我……”包拯被人家夸了心灵美,心里却隐隐一阵迷茫,仿佛这“好人”的头衔一戴,以后就有什么事完全没希望了。
“仔细想想其实你除了影响市容经常乱入搅人好事之外没什么别的大缺点了。”庞统退了一步,对着包拯一番打量。
“啊,谢谢了!”包拯在努力抑制自己打人的冲动。
“满朝文武都知道你对我心怀不轨了,从双喜镇西朝到京城,你屡次三番借机纠缠调戏于我。不过今天好歹也算救我一命……”庞统略带矜持地咳了一声,“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那我就从了吧~”
“庞统,你给我自爱一点!什什什什什么叫你从了?”
“两边家长都已见过,不如今天就把事办了,也好让你娘我爹安心。”
“办什么事,安什么心?对,你到底安什么心?”
“报恩的心啊。你的话,什、么、事都可以哦。”
赵祯翻了个白眼:“你们当朕是死的吗!”
“没有没有!皇上你这不是好好的吗?我们都听你的。”包拯一边好言应着,一边暗打眼色向公孙策求救。
庞统语声一顿,神色忽地悲戚起来:“实指望天长地久两相配,想不到棒打鸳鸯两分开。人生如雾亦如梦,缘来缘去还自在。希仁,你、你好……”只这一声哽咽,天地间便立时逝尽春色。无边秋水涨起,漫去了冷月花魂。风刀霜剑逼得红消香断,直落个天地茫茫两不知,关山烟雪万古愁。
包拯一时手足无措,见他伤心便下意识地安慰道:“你、你先别难过,万事有我。”
“包拯啊……”赵祯仰头深吸了一口气,“你根本和庞统串通好了一起来气朕的是不是!”
“你先给我一边凉快会儿。”包拯反应过来立刻把庞统推到一边,义正词严辩解道,“皇上,你可以说我欺君罔上,但不能怀疑我的人品。我就是要害你,我也不能挑他啊……不不不,我根本不想害你,其实我都不想理你来着……”
“包拯你的事交给我……”庞统在旁边整了整衣服,又插过来,“实际上我一直有心理准备,想我庞统身为高级武将又天生丽质,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
“我看你对世界有点误会,年轻人人生观不要这么灰暗……”包拯还想尽力把话题再扯远一点,庞统却好像铁了心要揪包拯这档事不放。
“请皇上不要怪罪包拯……”中州王带着不得不为了至亲好友而屈服于世俗压力之下的凛然与悲壮,继续吐字清晰地请求道,“虽然臣现在是带罪之身,又身无长物……”庞统一转身,翡翠扳指晃的人一阵眼晕。叮当两响,大概是白狐裘下的汉朝古玉撞到他黑鲨皮匕首鞘的蓝宝石上了。
“居然能厚颜无耻地说出这种话……”公孙策的声音凉凉地飘过来,“你对得起那些死去的狐狸么!”
“不,”包拯的声音肃穆庄严,“说不定那就是他自己的皮。千年狐妖,幻化人形…… ”
展昭马上赞同:“有道理。”
公孙策也点了点头:“不愧是有佛缘慧眼的包青天,真是目光如炬,连这都看出来了。难道皇上曾经在哪里题过色诗?”
“色诗不知道,荤段子应该说过不少。”
“既然无以为报,那唯有以身相许!庞统愿以此身相抵,求皇上赦免包拯欺君死罪!包夜面谈!”
这是犯规。
“皇上莫非是嫌弃臣将近双廿年华,姿容已老,好比糟糠蔽履?”
竟然犯规两次。
书房里宛如天降霹雷。
庞统的话让赵祯一时不能思考,看了对方半天,才万般情怯地问道:“你、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怎么?只许包拯跳崖,不许庞统‘捐躯’?要现在验货吗?”庞统嘴上说着,手已顺着腰带的结扣滑过去。姿势万分可疑,就像邀请享用。
“你、你要干什么?别乱来啊,啊、啊啊,朕的眼睛!”
展昭望着眼前的鸡飞狗跳一脸迷茫:“你们在说什么啊……”
庞统立刻因材施教道:“知道吗?展弟弟,想要报效国家,志向才学什么的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三个字——潜规则。”
“你接着说个试试!”公孙策回身抄起块镇纸,“庞统,你敢教坏展昭我就跟你拼了!”
“果然是一舞动四方。观者如山不见得,色沮丧肯定有了。”庞统一派校场阅兵的架势点评完,又换上愧疚与羞涩的表情,“公孙公子丰神如玉,本王何德何能,竟得如此殉情对象。”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险恶,竟然大庭广众下赤身露体,成何体统!朕身经百战,怎么会抵受不住这种程度的勾引……朕是说威胁!”赵祯捂着眼睛大声给自己鼓劲。
“那个,皇上,他根本还没有动……”包拯好不容易脱身,拖过茶壶灌了个水饱。
“庞统你先闭门思过吧。起驾起驾!”燥热太甚,赵祯怕再待下去要流鼻血。
“皇上,您再往里走那是卧房了,大门在这边……”还是公孙公子最能保持冷静。
“都别走啊,中州王服饰就是这个仪制,你们就不能等一会儿吗?”庞统还没放弃舍己为人。
“你赶快洗洗睡吧。”包拯捡齐了皇帝的物件,也急匆匆退出去。
落在最后的展昭悄悄回头,就看到庞统对自己眨了眨眼:“刚才要说的事,等你长大了我们再继续。”
少侠的脸立刻涨红,稍一点头便飞奔离去。
“他晚饭吃了什么不消化的?拖到现在开始撒酒疯吗?怎么满嘴胡话。”耳边是公孙等人的抱怨,赵祯急匆匆地往外走,心里却在后怕。怕什么?怕自己对他太差而耶律家对他太好?那个庞统站没站相坐没坐相,身不正体不直的,平时总一副小人得志的死样子,这种人怎么能做大军统帅!可恶!一定要再找个机会打击下他的嚣张气焰。这晚发生的事太多,皇帝的心事乱糟糟搅做一团。他想那个人一定是喝醉了,或者发了疯,应该找谁来把他拖走。他的飞云骑又大多不在,这让外人看见岂不是有损大宋国体?对了,飞云骑都如此骁勇善战说不定就是因为此等主帅如果被俘一定会丢人丢到国外去吧。最稳妥的法子果然还是在皇宫里找个旮旯把他掖起来……赵祯叹了口气,其实喝醉了的人不怎么难弄,自己也可以背他回去。出了廊间被冷风一拍,赵祯又清醒过来。可惜那个人不会醉不会病,自然也不需要皇帝来背。要是肯让人背,必是受了伤。只是那时也轮不到自己了。
“要不……”皇帝一甩袍袖,转身严肃地望向臣子三人组,“……你们先找条床单给他围上?”
臣子三人先把赵祯送回行署,再分头料理善后。展昭陪着公孙策去重整调配文书,包拯一个人又转回林如蕙书房。庞统没走,正坐在院子里独酌。
“好受点了吗?”包拯坐到旁边,替庞统满了一杯。
“你说什么?”庞统举杯呷了一口。
“装什么傻,你把我们支走,不就是为了整理林大人的遗物?”
“你怎么知道的?”庞统醉眼迷蒙,也不反驳。
“‘雁翔忻代只身远,风度陉门毋忘归。赠庞’题款虽然没写完,应该也是送你的了。”包拯轻叹了口气,“我本以为你和他是政敌。其实是朋友吗?”
“是不是朋友又怎么样呢……”庞统眼神飘忽,脸上无甚表情,“只是坐到一定的位置,该分得清轻重缓急罢了。”
冷风掠过,包拯忽然无言。
庞统慢慢站起身来,另取了新盏斟满,凭空一敬,再振腕洒祭。
彼时乾坤分明,皓月当空,如冰轮转腾初离海岛,清清冷落,天地亦为逝者而安静。包拯看着那祭酒于半空散落,看着水气被月色一拢,看着在庞统的眼旁身畔仿佛显出冥川的粼粼波光,只觉被寒气激了,眼睛鼻子都酸涩非常,于是也另持一盏,斟满,默默祭于地上。
“恨我的不恨我的都死了,我只会带来绝望。”庞统拍了拍包拯肩膀,“你也小心点吧。”
“你喝多了。”包拯皱眉,伸手拿走酒壶。
“哈哈,傻瓜,酒没有喝多的时候……”庞统笑了两声,似醉非醉地来抢。
“别喝了,”包拯手上加力,“我说你多大的人了,怎么还不懂得照……”
“包拯!出事了!”公孙策匆匆赶过来,手里拿着个人皮面具,“马军可能没死。第四具尸体过了好久脸色还很红润,你看,果然是假扮的。”
“真是越急越乱!”包拯只觉头大,“走,再细查一遍。”
“人生在世如春梦,且自开怀饮几盅……”庞统冷眼看着两人离开,便拎了酒壶,慢悠悠往行署方向晃过去。
行署大门一响,赵祯顾不得横在脖子上冷森森的剑刃,就叫了声“展昭救……”这“驾”字还没出口,庞统已经一迭声“对不起对不起两位继续”地向外退去。
“回、回来!你快给朕回来!”赵祯一阵胃痛,救驾两个字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这种情境我若应了,岂不是显得自作多情?”庞统站在门边犹豫了下,“算了,抱歉打搅,请当我没来过。”
“站住,你给朕站住!”
“王爷请留步。”赵祯身后的马军终于也开口了。
“马军见过王爷。”
“好久不见,马将军,不必多礼。”
“王爷,末将一直盼望着您能回来重掌大局,今日果然得偿所愿。”
“马将军太客气了,这都是多亏了四方将军的鼎力相助。”
“请问王爷何时一登大宝,让末将沐浴皇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