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祯回视了一眼,没有接话。皇帝形容未乱,只是大概因为熬夜,看上去稍微有点憔悴,也不知是到目前为止一直保持着一国之君的尊严,还是已经有破釜沉舟虱子多了不痒的觉悟。
“都坐吧~”中州王随手拿密诏当抹布擦了擦旁边一张桌子,又抬手相让,殷勤贤惠得恰似人妻。
书房本就不大,现在更是四下漏气,八方透风,十面埋伏,百般纠结。彼时正值月黑风高,有凉意随阴气潜入,说不出的暧昧销魂,极尽风雅。正可谓明皇后主,略输愁苦,乌江淝水,稍逊悲哀。
庞统占了主位,赵祯在对面,包拯公孙策居于左右两边,竭尽所能地陪笑。一众人等坐定,属性不同表情各异,十足地段不好牛郎水准又欠佳的夜店新开张打折酬宾。公孙策身边的展昭一不留神,把飞云骑摆在桌上的一套茶具看成了锅热腾腾的羊肉。少侠眨眨眼,又悄悄摸了摸正在轻声唱的肚子。难怪出现幻觉,原来是饿了。
羊肉性温味甘,益气滋阴,暖中补虚,治虚劳赢瘦,腰膝酸软,丈夫五劳七伤。而茶苦寒,阴中之阴,最能降火,火为百病,火降则上清。羊肉忌茶,遇则收敛,也许这就是在座某些人有话不说好似便秘的原因了吧。
喝的是万金难求的龙团还是三个铜板十桶的凉白开,从中州王的脸色身姿上向来是看不出什么差别的。庞统摆了个八荒六合惟我独尊的架势坐着,左手扶案,右手擎盏,水纹儿映到眼里,看不出深浅。要喝不喝的,先摆个意境出来,姑且不论做作与否,那唇边潜着的笑纹滋润得越发明艳照人却是不争事实。中州王要润嗓,天王老子也得乖乖候着。包拯给对面的公孙策递了个眼色:看见没看见没看见没,喝那么多水,就是有不少话要说。
庞统歇得心满意足了,这才酝酿出“未曾开言我心好惨”的凄楚悲苦摆在脸上,一唱三叹地开了口:“我这一辈子,命苦啊——”长音拉出,委屈得一支梨花春带雨,仿佛只要下一刻明珠坠地,长城也会轰然而倒。
公孙策眼角一跳,来了。
飞云骑悄无声息地把门重新上好又关严,也不知是要放狗还是打狗。包拯心里颤了又颤,不禁后悔此生还有许多大包没有尝过,尝过了的也还有许多没有吃够。
“这才修养了几天啊,手段就荒废到被些不入流的货色小看了……”好好的一句话,有些人非要慢悠悠地先说半句,眼神还超级不礼貌地时时不知飘到哪里去,也许还会再叹口气,直到让人以为他打算把后半句咽了,这才会不咸不淡地往你脸上瞟过来,好象被他看一眼是蒙了多大的恩宠。庞统又换了个舒服姿势,说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说是不是?”
“是是是是。”现在有人敢说不是么?
“我这大概是出师未捷身先死了吧?还差点死在自己人手里。唉……我庞统一直本分做人挣扎求生,如今也算尝尽人情冷暖喽。”
“哪有哪有,啊哈哈哈哈,王爷想太多了。”
中州王没搭理包拯,又端详起赵祯的脸:“自从我请辞退隐,你每天八遍派刺客冒充送情书的问候我。从鸣凤阁到西湖再到揽月楼,走到哪跟到哪,来的比城管队还勤,那倒是情有可原。不过这次……”庞统含着点笑,歪着点头,眉毛还挑了挑,像当初兵临太庙,又像顽童把玩斗败的蟋蟀,“本以为你会等我退完辽兵才动手呢,什么时候改变的主意?白天在战场柴忠训的死士暗算我不成,所以晚上换了新花样吗?还是因为早上太丢脸,所以等不及了?真是惊喜啊,老六,你收服四方将军的条件是不追究林如蕙调查出来的真相和……他的死因么?”
“别说得自己好象忠臣良将了,你也配!”赵祯脸色铁青,“你以为朕不知道为了兵权你老子这次运动了多少朝臣给你搭台。”
“那是因为天命所归。”庞统抬手掐算了掐算,“紫薇已死飞星当立,听着多传奇啊。”
包拯点了点头:“确实又萌又燃……哎!王爷玩笑不要乱开!”
赵祯冷哼一声:“你不敢。”
“哦?”
“朕不知你耍什么花招,但你的嫡系全不在广武营,现在这个局面你控制不了。”对面的人若有心,什么控制不了?赵祯知道自己在怄气了,却仍忍不住无谋地逞口舌之利,“怪只怪你演的太过,交了兵权吧!”
“那不是演给你看的。”庞统见赵祯提的是这个,一时兴味索然。
“你,你又跟谁勾搭成奸了你?”赵祯猛站起来,就要绕过桌子揪住庞统衣领家暴。
公孙策赶快和包拯合力拉着越来越激动的赵祯坐下,又转头对庞统说:“王爷你可要想清楚了,这可是你在边关拼死拼活多少年守护的江山社稷,你难道一点感情都没有?”
“感情破裂了。”
“这么快?”
“你当是七年之痒吧。”
庞统语气实诚得让公孙策一时没词可接。大宋第一才子愣了愣,咦?话题好像跑到奇怪的方向去了?
包拯清清嗓子,说道:“王爷向来心系天下,胸怀大宋百姓。如果战乱一起,您难道真的忍心看生灵涂炭?”
“像我这种乱臣贼子怎么可能有那么高的觉悟……”庞统本就一直春风拂面,说到此处,眼神更是撩拨过来,“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公孙策。”
“啊哈哈,王爷过谦……什么?”五个人里有四个人都猛拍桌子站了起来,四把怒火烧得正旺,足以驱散北夜寒气,而其中又以赵祯最甚,其反应之激烈,竟更胜过当事人公孙策。
“呃……”庞统恍若未见,伸出套了翡翠扳指的右手,掰着手指数起来,“或者赵德芳。”
“嗯,倒是也不委屈……那也不对!”因为就没坐下,五个人里的四个人这次只是猛拍桌子。八只眼睛聚焦在庞统一点,灼热得似乎可以立刻把中州王烤成全熟。只有展昭最快回神,抬头看了看周围一脸官司的几个大人:“那个,这种事情可以‘或者’吗?”
庞统又弯了中指:“应该也可以是包拯。”
被点到名的人已经没脾气了,只有赵祯仿佛被触到逆鳞,桌上茶具杯盘被拍得一个劲儿地跳,再有把扬琴,可以奏一曲将军令了。赵祯手指庞统,声音颤抖:“你、你、你!有本事你说全了!”
“有遗漏?嗯……”庞统皱眉想了一会儿,对着展昭又笑起来,“其实祖国的花朵也不错。”
赵祯怒到极点,反而冷静下来:“先顾好你自己吧。”
庞统往椅背上一靠:“你可以叫外面埋伏的郑王府死士进来啊。”
赵祯微愣,又马上把视线转开:“那本不是给你预备的。”
“嗯,果然是给四方将军的特殊待遇,倒是比你祖宗的杯酒释兵权更和谐。”庞统点了点头,眯起一双笑眼,“是我自做多情了。晚饭时以你的名义请大家吃了个饭,汤里好像不小心加了些料,现在应该都睡下了吧。”
赵祯声色未变,手拢到袖筒里。皇帝不想露怯,也不想被庞统激得做出什么绝望的无意义举动。
庞统冷眼看着,终于轻笑出来:“敢问吾皇,广武营统兵大将都死绝了,您打算怎么解雁门之围?”
“等西夏攻辽。朕也写了私信给耶律文才,他定会促成和谈。”
“因为你答应帮他寻找陈鸢?”庞统一时无限、落寞,“唉……耶律家要是再多几个这样的痴情种子,倒是免了我以后兴兵灭辽的麻烦。我之前是放了假消息给明理堂,但西夏万一不出兵的话,你打算怎么退兵?要公孙策去广武营大门口弹琴?还是把公孙策打包送到耶律家和亲?”庞统眼神一带,四面八方立时都被春水洗过一遍。
“为什么又是我啊?打仗是你们的事吧?知识分子不发威你当我是弱势群体!”公孙策抬手把自己的茶盏砸个粉碎,“我大宋锦绣山河养出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平胸白弱满天下,竟无一人是男儿!好,好,这还真是国将不国了!”
“大局为重大局为重!”包拯对着公孙策拼命摆手,“公孙,你陈述事实也要分场合。”
“我畏寒啊,我身子弱啊,我还经常吐血呢!”公孙策气得手抖,“内外妇儿骨耳鼻喉,各科的病我一样不落全都有,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公孙,悠着点,别气了啊……”包拯见苗头不对,赶快转过来打圆场,“再说你作息正常,注意饮食,又经常锻炼,明明身体比我还好……”
公孙策语气平静下来:“包拯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被气得吐血。再说就是要吐也攒着去代城再吐,说不定还能让辽兵多退个一里半里!”
包拯赶快把公孙策往身后拉了拉,又赔礼道:“各位,各位,千万别跟文艺青年一般见识。”
“在妓院打工两年还是处男的人给我闭嘴!”公孙策抬脚踹开包拯,根本没打算停口,“我原先还指望着你们为了大宋子民哪怕只达成最基本的政治谅解,可现在已经连一丁点的信任都无法维持了吗?算了,反正都是些任性妄为的傻瓜!到处招摇撞骗的神棍闪一边去!闹绯闻都排不上名的人也给我站远点!我现在就出去退兵,反正这里的人都嫌命长死得不够快!”
赵祯大概是第一次见书生发飙,被惊了个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包拯显然被那句处男打击得无比深重,看眼神已经死了,此刻正趴在桌上划圈,嘴里喃喃道:“都甭谈了……大家同归于尽算了……”
再看庞统,还没张口就有一股惟恐天下不乱的热忱扑面而来。
展昭忍无可忍,终于大吼道:“你们这些私生活不检点的大人都给我适可而止一点!!”
咣当——半截破窗户掉了下来。
公孙策看了包拯一眼,余怒未消地坐下。包拯老老实实接了一记眼刀,心想公孙先生不计形象地搅场不能再用第二次了。
飞云骑进来又清理了下,夜店重新开业。
包拯硬着头皮又赔笑道:“王爷……”
“别这么叫,这中州王什么的,我做厌了!”庞统一点不给面子。
赵祯火往顶梁门上撞,压也压不住:“朕最恨就是你说一句留两句,好像全天下都对不起你。”
包拯猛打眼色又好心地小声提醒:“皇上,皇上,现在讲话可以不用那么大声,那么冲……”
“话说佛家好象有句话,为了普渡众生……”庞统站起来,理了理衣领,“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包拯脸色大变:“庞统你干什么?”
“聊天,你有什么意见吗?”中州王开始向皇帝走过去。
“有话好好说,万事好商量。”包拯奔过来拦。
“代城内迁的百姓没有一万也有三千,你现在去召集他们来个雁门公审,也许还来得及。” 说客甲沉默。
“王爷,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孙策也奔过来拦。
“耶律文才就在旁边,辽兵都在不到十里外,你现在再找个女人去搬兵也还来得及。”说客乙沉默。
“那个……”展昭刚迈了步,庞统已然开口:“我今天没用剑指着你包大哥,你还要学江湖宵小的手段从背后偷袭的话也来得及。”
展昭被噎得哽了一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
三人组被庞统的烧鸡大窝脖连环三式击得哑口无言。公孙策和包拯没立场张嘴了,展昭根本不知道怎么说,负责拉架的三个全部被秒杀。这是两个人的复盘,不容他人置喙。况且就算是相亲,介绍人也有退场让双方培养感情的时候。
“这次我是高估还是低估了你呢?摘下佛堂里假深沉的面具,又换了另一张热血纯爱的戴上……是么?”庞统眼神柔柔地流过来,又在赵祯脸上逡巡了一圈,“老六果然是做梦都想我死呢。”
“你!”赵祯脸色青了又白,好像中了情花毒。
“嘘……”庞统竖起食指点在赵祯唇角,“别人话没讲完就插嘴可不是皇家典范。老六,生气了?”中州王的发梢垂下,搔着赵祯脸颊,让他不胜其烦。
“闭嘴!朕不生气,难道还要一脸愉悦吗?”赵祯脚下一粘,原来是踩到血洼里。
“四方将军悉数阵亡,看来这广武营不得不由我庞统全权接管。既是将在外,此刻远在京师的皇帝也是不会有异议的吧。”庞统笑了一声,身形转动回到座位,袍襟一撩大马金刀地坐下,目中无人的欠揍架势又摆出来,“不好意思,看来又要由我作主了。”
“你敢矫诏?”
“因为你无能。”
火星再小,溅到火药也能炸个天翻地覆。赵祯像吞了大力丸一样突然从椅子上弹起来,让包拯和公孙策以为皇帝会不计后果地冲过去把中州王拖过来摁倒在地再乒乓抽上两个嘴巴。两个人正考虑是不是尽人事听天命地呼吁双方保持冷静,庞统又添油加醋地来上一句:“无话可说,就打算对我用强?”
看得出来赵祯正努力克制,但冠上抢珠双龙的须却在微微颤动:“说朕无能?笑死人了,自大也要有个限度!连个小小的代城都保不住,你有什么资格说朕?把希望寄托在你这种人身上,才是朕太天真。好个边关统帅中州王啊,吃拿卡要,营私舞弊,贪污腐败,现在还得再加上一条渎职卖国。”
包拯猛抖搂手,偷眼观看,庞统果然一点笑模样都没了。
公孙策干咳了一声:“皇上,您先别说了。”
包拯扯了扯赵祯衣袖,却被皇帝一把甩开:“凭什么不让朕说?你敢说你们从没挪用过公款,破坏过国家基础设施,偷逃过个人所得税?”
展昭摇了摇头:“我没有啊,我还没开始挣钱。”
“我也没,”包拯也摇了摇头,“我是编外,不算国家公务员,倒是前几次的跳崖工伤补助还没领呢。”
公孙策也说道:“还有几天才到月底,和谈使的俸禄还拿不到。以前当民办教师,根本不够交个税的档,而且县衙门到现在还拖欠我半年的馆金倒是真的。”
“待业了不起啊?脸黑了不起啊?小学老师了不起啊?在长青春痘了不起啊?”赵祯继续苦大仇深,让人忘记追究他是否避重就轻,“你们谁敢说自己从没让老人家生气,让女孩子哭!”这下不止庞统,包拯公孙策也都没了词儿,连展昭也讪讪地面有愧色。
“都是你,”赵祯瞪着庞统,用眼神在仇人脸上剜了一刀又一刀,“带头无法无天,现在街上有多少小太保以为穿着名牌绸缎对普通市民乱晃刀片就是耍帅啊!那些考不上功名的腐儒愤青,除了乱喷意淫抨击朝廷就会浪费粮食。朕在平衡势力时你们干什么去了?都在泡妞把妹猥亵妇女。你们一个个自诩为国士无双,什么浊世清流,乱世青天,玉柱金梁……说得好听!你们高洁,你们迈俗流,你们桀骜不驯,你们救万民于倒悬……少来!出了事跳崖的跳崖,辞官的辞官,退隐的退隐,过得好不潇洒快活,可朕能吗!啊?朕能吗!!独善其身比起那些蛀虫饭桶又有什么分别!你们受不了宦海丑陋,你们看不下官场倾轧,朕就受得了朕就愿意看?每天对着那些嘴脸,朕只觉得恶心,但那又怎么样,诅咒?怒骂?还是转身走人?”
赵祯抄起茶碗灌下几大口,又点指庞统:“而你,尤其可恨!朕被困在那木胎泥塑底下不得施展都是因为你,到现在朕有多少时间精力耗在你身上?从多少年前你就只知道给朕添乱,现在更变本加厉。亏你还有脸说拥兵自立拯救万民?朕呸!无耻!你懂不懂什么叫丢人?朕再无能,也知道寸土不让,拼死守城,你上来就把那么一大片地方给朕丢了。囤粮的代城失陷,原先后备的粮食又被你这混蛋拿去赈灾拉票,你不是号称飞星常胜么?你倒是给朕胜一个看看!以谈求和,那是祖宗的遗训,朕……朕改不了。你要怎么折腾胡来,朕都愿意奉陪到底,可你万不该拿国家疆土和无辜百姓作践!这大宋江山,可不是朕一个人的!”
“朕已经丢了一个林如蕙了……”赵祯俯下身子,众人看不到他的表情,只仿佛听见一声轻轻的呜咽。皇帝伸开双手,又无力无奈地攥紧,随即重重击在桌面上。“类似的官场白痴,”赵祯挥手一指包拯,“朕要费多大的心力才能保得住?朕想集中精力整顿吏治,朕要好好守着这片江山,不是因为这是祖宗传下来的基业,朕也不奢望作治世明君,朕只是想尽快结束战争,自己能尽力让百姓们安居乐业或者至少今天活得比昨天好上一点。要做到休养生息政通人和,改变这个国家的现状,朕没时间浪费在和你无聊的内斗上,要干什么请随意吧,朕等着看你遗臭万年!不过无论干什么,要兵变也好,要谋反也好,都给朕滚远点!朕最讨厌的,除了辽国那帮梳小辫儿的就是你了。对不起,朕说错了,你比那帮梳小辫儿的可恶一万倍!你没死在战场上,是老天不开眼。对,你要是死了就好了……庞统,你必须死!你必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