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包拯低着头,越笑声越大,“这年头,果然是越歹越出位?本来要投靠太庙逼宫后的胜者,要么是清君侧的功臣要么是开国元勋,没想到两个都没事,结果只好急急忙忙地各谋出路了是吗?我说的没错吧。张将军,两个月前兵部批下来的八十万两军饷你发了么?李将军,你的西夏朋友还好吗?王将军,中州王还没来得及接手的那部分西朝家底你花着还安心?想说这个当不得证据是吧?不错,雁翔忻代图的原本就算没被毁去,要在偌大的广武营找一块薄绢,也是大海捞针。不过在捞之前,容我先问一句,马将军,你的眼伤有多少天没换药了?”
王兵眼露寒意:“竟敢诬蔑朝廷大员?包拯,你是庞统朋党?论属同罪当诛!”
“找死!”张阿诺手腕翻转,一道寒光已欺了过来。
包拯没料到有人会突然发难,只来得及退后半步,剑尖已到眼前。公孙策和展昭都惊呼出声。大宋第一聪明人心里一凉——
完了。
包拯还没感到剑刃割脸的戾气,肚子上先挨了一脚。大宋第一聪明人像缩进壳里的王八似的一溜儿滚地被踹到飞身迎上来的展昭怀里,再摸脸上,血是没流,汗毛已少了十好几根。这一惊吓,包拯鼻尖额头都见了白毛汗,心脏突突乱跳,在胸腔里好似擂鼓。
公孙策脸都白了,扶着包拯一叠声问道:“包拯!包拯!哪儿受伤了?”
想到刚才算是一条腿已经踩上奈何桥的桥板,差点儿就要提前去森罗殿赴任,青天大人也不禁吁吁带喘,对着老友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高阶武将几时也可以厚着脸皮攻击老弱病残孕了?”庞统一脚踹飞包拯的同时左手已捏住张阿诺的右腕。“喀喇”关节碎裂的声音衬得中州王脸上与子同袍的生死情谊如张阿诺见到煞鬼般的惊诧表情一样真挚。手松,剑落,寒刃只向下掉了寸半便被庞统沉腕接住。许是刚才陪着废话耐得太久,中州王这一得了机会出手便格外地利索,银弧闪过,张阿诺的头好像被顽童踢起的菜瓜一样飞了出去。庞统向外旋身,漂亮地收住剑势。未及倒下的尸体腔子里血雨喷薄,飞撒出满场摄魂蚀骨的杀意。
包拯三人尸体是验过不少,但眼睁睁看着活人从竖的变成横的还分作大小两份的倒是没有多少次,都一时惊得僵住。赵祯只脸色变了一下,又立刻恢复常态。
殷红蜿蜒而下。
“多久了呢……”庞统看着手里正滴血的剑,“……距离上次出手。”
朔气染金柁,鼓角壮悲声。北地夜寒,房外似有大风忽起,萧萧如游魂现世,又有吹过刁斗铁甲时擦出的阵阵轻响,戚戚宛若铃铛。
“嘿,看来力量上是我比较强呢……”似有若无的飘渺心思立刻被收得无影无形,庞统手腕轻抖,振出一道血线,“四个。”
“我等奉旨擒贼,庞统,你敢拒捕?”李阿水甫一张口便如盯住青蛙的蛇般攻上,这一句话说完,众人眼前满是剑光,俨然是千手剑已发招抢攻。快剑如山般向庞统压过去,其气势之隆盛,好像不管是河蟹还是海蟹都要立马变成斩件。李阿水的剑攻得急,庞统退得更快。耳畔金铁交鸣,叮叮十几声轻响,外行们才知道两人转眼间已拆了十几招。
李阿水抢到先手还没来得及得意,后面的王兵已喊道:“别冲太靠前!笨蛋!被拉开距离了,上面!”
庞统先以虚招荡开攻势,此时已飞身跃起,反手一掌震落墙上“同德一心”的横匾。彼时白往上飞,黑往下坠,旋转翻腾得眼花缭乱,进退攻防间杂糅出兼备互济的韵味。只是还来不及欣赏,剑光闪过,上好的金丝楠木便全都成了在房里乱飞的劈柴。展昭要护着身后两个人,立刻出剑格档。只恨多手的李阿水削得太碎,展少侠左支右绌,还是挨了几个小片。旁边的王兵却挡得甚为轻松,站在他身后的赵祯毫发未伤,连动也不需动,“固若金汤”之名果然不虚。
“展昭快过来!”公孙策和包拯合力掀倒墙边漆柜,三人藏身于后,听着前面木片互击的脆响,看着眼前君臣内讧的龌龊,如果再有一壶热茶半捧瓜子,则可称得上圆满了。
庞统在半空中翩然倒翻,一脚踩向房梁再次借力,乌发飞扬掠过眼梢,一时间桃花飘散,煞气升腾。也不知是托大怎的,庞统竟然跟本没有变招,单单一记斩击,剑光已倾泻而下,正所谓大巧不工。李阿水手腕微晃,本来藏了大批的后招却全用不出来。比起对手的简单直接,千手剑的招式此时只剩花俏,多余动作太多,不论力量速度早都被甩出几十条街。李将军此时消也不是,避也不行,只有两手擎剑硬扛下来。
若霹雳陡降,庞统连剑带人一股脑直劈下去。李阿水双臂还未抬起又被砸下,眼看着手里剑被庞统带得往自己脑袋上切过去。千手剑总算身经百战,拼了老命地把脖子一扭,交叠在一起的两把剑只斩到肩膀。凭借内着的软甲,李将军总算没像肥羊一般变成两扇,可脚下地砖已被踏碎两块。
庞统一击不中立刻后跃,途中又顺便抬腿踢过来张椅子。李阿水显然因为刚才的失手懊恼万分,此刻急着找回面子,手腕一动,又是成名绝技千手剑。只是他先前一鼓作气做出满屋的高级柴火,再而被庞统的直劈封掉剑路憋得无法出手,气势已然衰了。这第三次想削椅子露脸的心情其实非常可以理解,但极不配合的是,中州王轻轻巧巧踢过来的这把堂椅却是老黄榆的,剑刃又太薄,但现在后悔没提前拿把斧子却是晚了。李阿水的剑在木头上只稍微卡了一下,庞统立时跟步进击。三尺青锋穿喉而过,看得包拯捂着脖子一个劲儿吸气。于是不但脸没露好变成现眼,还一不小心连命也现掉。可见蛇的动作虽然快,偏偏运气不好对上的是只闪电貂。
李阿水眼球外努,喉咙格格作响,咽骨卡在剑锋上,每一摩擦便会涌出一股鲜血。人一时没死透,竟然还有力气伸手。庞统此时仍不忘温良恭谦让的美德,见他作势抓剑,便索性往前一递,松开了手。李阿水把咽喉里的剑慢慢拔出半寸,才不甘不愿地向后倒去。
“……论速度我也有自信。”庞统眼神流转,把视线从死人转向活人,“三个。”
赵祯冷眼看着,仍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做派。大宋朝最最尊贵的两个人,一个是潜龙在渊,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泰然,另一个是美目流盼,甩得春华秋岚的也不知是白眼还是媚眼。若说没奇缘,今生好死不死偏又遇见;若说有奇缘,一定是前世欠了很多钱。自嗟牵挂,镜花水月,想场中,能有多少血珠儿?怎经得西流到东尽,北流到南!
四方将军里两个主攻的现下都被摆平。王兵双手握剑,摆出抱残守缺的姿势。马军在旁协击。审案三人组见到了中场休息时间,都靠着漆柜盘腿坐下。
“要帮忙吗?”外面刚刚打得热闹,展昭有点跃跃欲试。
“帮哪边?”公孙策用折扇轻敲了下展昭的头,继续思考待会儿分出胜负自己要怎么说才能保住这一干人等不被灭口。
包拯侧过身子,偷眼看向外面。现下双方并没动手,却是在拼以眼杀人的功力,虽不见刀光剑影,却隐隐能感觉到有无形斗焰在半空中碰撞,摩擦积累的能量差不多能击穿空气,可见其实已到了天雷勾动地火的最高境界。古往今来所谓君臣风云际会想必便是如此了。说这俩能各退一步好好相处才是骗鬼,看这场面,不斗个你死我活怕是不能善罢甘休。包拯琢磨着自己手头没有足够强的暴力机关作保证,现在出去不管是用讲的还是用打的肯定纯属白给。青天大人扬了扬眉毛,从怀里摸出油纸包好的炊饼夹鹿肉宵夜分给公孙策和展昭——既然无能为力,干脆先填饱肚子,尽好观众的义务吧。
“庞统,你刚才是靠偷袭抢了先机。但现在以一敌二,却未必有胜算。我们的嫡系全都埋伏在外面。你如今手无寸铁,又无援兵,除了束手就擒没有其他出路。我劝你不要负隅顽抗。”王兵侃侃而谈,仿佛刚才死掉的是两只臭虫。包拯公孙策对视一眼,都心下了然。道理简单得很,一碟子鹿肉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四个人分固然可以,两个人分更来得划算。
“不急不急。”庞统松了松金绣滚边银蛟团云的衣领,隐约露出点赵祯不知执念了多少年的颈,“大家可以坐下来喝喝茶慢慢谈。”中州王从桌上拎过自己用的茶具,拂掉刚刚砸烂的,回身又从架上幸存的瓷器里翻捡出几件凑合成一套。这种寒酸做法平日里只怕要被除包拯展昭外的所有人讥笑个半死,可今天这种地上躺着两个死人,一会儿还不知道会多几个的场合,确实也没谁打算讲究。情势一下子诡异地平和下来,虽然在场人士都觉着不太对劲,却没人提出异议。壶里的茶似乎还剩了不少,庞统使的是韩信点兵的手法,四平八稳地一路倒过去,聚精会神得好像自己正身处太师府的东别苑,让旁人都不好意思打扰。倒着倒着,庞统手上忽然一停,倒像是茶道新手功夫不到家,点水流香分的不匀:“不过在那之前,本王想问一句……”
“你刚才说谁在负隅?”
庞统翻脸比翻书还快,手上一掀托盘,那定窑白瓷瓜壶和里面的半下热水连带茶盅茶盘托盏盖碗一应用具全都扣了过来。有史以来,但凡打架斗殴,掀桌碎碗都属于保留剧目。按说这中州王的武茶道也份属其中变体,只是其姿态甚曼妙亦有清香流溢,比起市井流氓,可不止风雅上千分万分。飞星砸场,好比美人撕扇。倘若斥此举败家,则可鉴定为古旧伪学。如果有人消受得起,用来饭后养眼也不失为佳话美谈。只是今天的茶水器皿皆为凡品,未免委屈了中州王一手的俊俏功夫。白璧微瑕,实属抱憾。若大宋天子肯出资赞助,取了冷泉紫泥黑釉兔毫,再烹以胡公碧乳蔡氏龙团,请王爷赏光多砸它个几次来看的话,那必是可以流芳千古光照汗青的历史名场面了。
王兵蓄势已久,正等着庞统发难。庞统一次出手,打出来的却是十几样物件,其中有水没水水多水少各不相同,飞过来的路径姿态速度方向也全然迥异。所谓功力火候,正是要在此等情况展露的了。王兵立刻抖擞精神应对,虽是一人一剑,却挥出个铜墙铁壁。对方攻来的暗器轻重缓急参差不一,而在王兵身后的赵祯马军非但不用闪避,身上连个水点儿也没溅到。噼里啪啦地杂物乱飞,全都落在三人周围。
“……嗯,可称得上真正做到滴水不漏。”展昭看得连连点头,还要继续对着公孙策卖弄,“咄”地一响,墙上多了把飞刀。三人组看着眼熟,仔细一瞧,正是风月楼里从包拯脖子旁边飞过去又敲出满墙金子的那把,位置不偏不倚,刚好蹭着皇帝的脸颊。赵祯还没怎么样,几个臣子都看向刚才还风光无限的王将军。往小里说,这叫失手,往大里讲,可称失职。毕竟皇帝就在身后,一个不注意,碰伤点龙鳞龙须什么的,再大的功劳也要引咎自裁。王兵本来也算能言善道,此刻似乎吓得说不出话,颈侧的束发散了几缕,落在肩上,白色的中衣领子忽然多了条细纹,乍看是黑的,细看又慢慢洇出点红来。王兵抬手摸向自己脖子,像要捂住什么,可五指还没并拢,鲜血已如趵突泉般奔涌出来。固若金汤晃了两晃,一头栽倒,地上很快积出一片血洼。
“两次都站错边也没关系,只是之前你们做错了件事,在本王眼里已经是死人。”庞统仿佛看到早先调戏过的懵懂少女如今变成鱼眼珠,无限惋惜地叹了一口气,“两个。”
中州王看着王兵的尸体,似在凭吊,而右手微抬,三枚卦钱已奔着马军右眼呼啸而去。王兵一死,马军已经开始后退,庞统出手之时,凌波穿云的功力也发挥到极限。砰地一声,最后一位将军撞破窗户遁走。卦钱全打在破损的木棂之上。
庞统抬腿踢折了门闩,迈步走到院里,伸手接过不知何时候在门外的飞云骑递过来的弓箭,认扣填弦,瞄准了正施展轻功逃命的马军。
包拯从房里奔出来喊道:“庞统,留活口!”话刚出口,正要纵上院墙的马军就如呼应一般从半空中掉了下来。庞统的利箭穿其喉而过,眼看万无活命可能。
“鬼叫什么?看,手滑了吧。”庞统半嗔半怨地横了包拯一眼,施施然朝尸体踱了过去。
“唉呀唉呀!好多事还没来得及问呢!”大宋第一聪明人捶胸顿足,仿佛有刚出笼的包子当着他的面被扣到地上,“你手倒快……说!你是不是早知道他们四个人都是凶手了?”
“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好啊,你早想杀他们了是不是?”
“啊,自太庙以后一直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呢。”庞统赞许地对包拯笑了笑,“……今天有了。”
包拯正要发作,先一步赶过来的公孙策已揭掉马军脸上的眼罩:“糟了,竟然没有图。是我们把事情想简单了吗?”
包拯俯下身看了看,也有些急眼:“那雁翔忻代图上全是现在前线的后勤防务布置,被毁掉了还好,如果落在辽人手里……可恶!现在死无对证,难道真要把整个广武营掘地三尺,全部人一起大海捞针吗?”
“现在形势严峻,先封锁消息,”公孙策心念电转,“我看还要重新整编四方将军的军队,防止哗变。另外找图的事不宜宣扬,还是我先以和谈使的身份借调些人手帮忙。”
“我有点乱了。还是你说的对,都要可靠才行。王爷,王爷?”包拯四下看了看,没找着那团白毛,“庞统人呢?”
“刚回书房了。”展昭抱着剑随口答道。
“这人真是,一屋子都是破烂儿,他去那边干……等等,公孙,咱们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唉呀眼前每件事都很重要,还能有什……”公孙策忽然住了口,和包拯一起大眼瞪小眼,两个人脸色都越来越灰白。
终于,大宋最为聪明的两颗脑袋瓜同时灵光一闪:“坏了!皇上!!”
赵祯有点累,所以拉了把椅子坐下。那椅子材质实在一般,扶把上还有不少刚才打斗时留下的剑痕,摸上去粗劣割手,坐垫也脏得不成样子,落了许多灰。可此时此刻,大宋天子全然不想计较。他疲得不行,只想休息。外面好像很热闹,可他什么也没有。外面又好像乱作一团,他也懒得管。现在只要等着就好,只要等着。这一刻等了多久?赵祯扪心自问。仿佛短暂得只是片刻,又仿佛漫长得是万年。皇帝心中清明,却忍不住烦乱,视线落到门口,于是看到纤尘不染亦无血渍的白狐裘下摆。
庞统迈着方步,缓缓踏过地上的尸体,走到赵祯身边取下钉在墙上的飞刀,收到鞘里。赵祯闭着眼睛深吸了口气,复又抬头看向那张令人纠结的脸。庞统眉眼稍霁,便带起淙春水,潺湲流淌过来的,还有赵祯喝醉时会错听出韶味的声音。那声音说——
“一个。”
臣子三人奔进书房后都不禁松了一口气——大宋第四任皇帝总算还没有晏驾。包拯和公孙策对视时甚至能读到对方眼中焦头烂额之外的一点点安心。这个状况,庞统若是愿意利索点,一打赵祯也杀完了,所以现在中州王还没想或者没来得及把大宋皇帝修理成破烂儿再和其他尸体一起丢出去怎么都是件让人高兴的事。看着异姓封王的权臣贵胄那平易近人和蔼可亲春光明媚花枝招展浓淡相宜亲善得可以画在张贴全国的海捕公文上用来彻底改变朝廷形象的笑容,本来已经迈进门来的礼部侍郎大人又扯着原开封府尹往后退了三步:“包拯,待会儿庞统要是说炭是白的……”
“我就答‘对对对,白得跟雪似的!’”大宋第一聪明人果然才思敏捷。
“庞统要是说这宣纸是黑的……”
“我就答‘可不是,跟我脸一样,不不不,比我的脸还黑。”
公孙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又安慰地拍了拍包拯的肩膀:“我知道你的人生观道德观世界观善恶标准是非概念无一不在默默流泪,但现在这个节骨眼儿,能少出一条人命是一条,人家要什么就许给人家什么……”
包拯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做了个“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郁卒表情。
对于三人组的突然闯入,庞统并没介意。几个飞云骑已经把房间大概收拾了下,好歹算是有块落脚地方。七十二人绝大多数都不在,所以人手略显不够。几位来来回回拆下门板窗户搬运尸首连带零碎时有黄绫掉落出来,便拾了呈给庞统。“哟,王侯将相跳楼大甩卖啊,”庞统大略扫过,望着赵祯点头轻笑了下,“这价码开得不赖,老六这次挺舍得下血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