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想谈的似乎都是我的家人,不知道这些和七少又有什么关系?”钟磬寒淡淡反问。
“家人?”雁栖眯起眼睛,“成了亲的人到底是不一样呢,什么事都开始以家人为重了。谁说这些和我没关系,你钟磬寒的事情我一向放在心底,如今怎生这样见外了?”
他撩起一边的衣襟,施施然地换了个姿势。“今日杨君远来找过你,为的可是钟尚月的事情?他们……可是等不及了?”
钟磬寒冷了眼神,“你知道多少?”
“你不想让我知道的我全都知道,真是一场好戏呀,钟尚月的死,月初的离奇出现与消失,有谁会知道,这些不过是我们策公子摆弄下的一场好戏罢了!”指尖在杯沿上流连,他垂目轻笑。
“月初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在钟铭的手上,哪知道,时间越长那些觊觎这把剑的宵小就越多,于是他终于坐不住了,宁愿悔婚也承认了钟尚月与杨君远的私情,无非是想要借这场婚礼做个移花接木,月初的出现,然后再消失,于是,世上再无人知道月初其实仍在那个老家伙的手上,本来该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谁知道,中间竟然出了娄子,女儿死了,剑也不见了,真真是得不偿失。
他哪里知道,身边这个多年不吭声的侄儿竟然会横插一手,全全安排了这一场戏,钟尚月知道就算他爹利用她的亲事完成了计划,也绝不会放过他们,所以只好求助于与她一向亲厚的表哥,这样不是正中你的下怀,安排她的假死,顺道拿走月初,揭露十几年前韩家的覆灭,一切尽归你手,我说的对是不对,钟少爷?”
钟磬寒却没有丝毫的慌乱,慢慢满上茶。“七少既然什么都知晓,又何必疑问。”
“你真的不怕我将这件事情昭告天下?”雁栖拔高了声调。
“七少今日既是来了这里,必然已有了想法,何不开诚布公,偏偏不停地绕圈子。”
雁栖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钟磬寒啊钟磬寒,我该说你多情还是无情呢?我们家声声想必对这些事情毫不知晓吧,你瞒他到现在,让他在你这场戏中占尽戏份,若是他知道了又会如何?”
执杯的手毫无滞缓,只在看不见的地方加重了力道。
“雁栖,我从没问过你,一直以来,你到底想要什么?”
笑意一敛,空气仿佛也为之一滞,雁栖不答反问。“钟少爷,你恨是不很?”
钟磬寒竟然浅浅笑出了声,却是沉沉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生色,紧紧注视着眼前的人。
“我知道了,我只想要钟少爷的一个承诺,或者说只需要一个条件,想必钟少爷应该不会拒绝吧?”面具下一向醇厚的声音不知为何,竟然会透出几分尖锐,趁着冷冷的月色,生出一股别样的味道。
“什么条件?”
‘砰————’瓷杯掉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茶水溅了一身一地.
“声声,你没事吧?”洛无垠连忙拉开他。
“没事。”季默声的神情有些恍惚,“没事,不小心碰到而已。”他抿起有些苍白的唇,摇首浅笑。
洛无垠满脸的忧色,“声声……”
“夫人——我去叫人来收拾。”午烨一个转身,出了门。
“我们继续下好了。”季默声伸手捻棋。
洛无垠一把拦住他,“别下了,我们聊聊好了。”
季默声抬眼望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自从上次,上次你躺了几天没出房门后,就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真的不能跟我讲吗?”
看到他眼中真实的担忧,季默声不由心中一暖。“无垠,我……”却仍然是开不了口,或者说,太多的事情,根本就不知道要从何处说起。
洛无垠叹了口气,“好了,不勉强你,看你的样子,一会儿磬寒回来还以为我欺负你了,非要找我算账不可了。”
季默声笑了起来。
洛无垠慢慢摆好棋盘,声音少有的轻缓,“总之,我是认你这个朋友了,我洛无垠虽然随便,但是看得上眼的朋友着实不多,声声,我可是把你当朋友了。”他认真地望着他,“有什么事情你可千万不要忘记找我。”
季默声含笑点头,目中的忧色不由淡了些许。“我知道。”
午烨忽然匆匆忙忙地跑了进来,“夫人,外面,外面……”
“外面怎么了?”季默声抬眉。
午烨深吸了口气,看了眼洛无垠,“圣旨到门口了。”
季默声一惊,洛无垠长叹了口气,脸皱成了一团,喃喃低语,“就知道躲不过……”
话音刚落,一个英武男子已然到了门口,朝着洛无垠俯身下拜。“臣……”
“行了行了……”洛无垠连忙摆手,“这是外面不兴这一套。”
男子闭了口,却仍是一拜而下,接着才慢慢站起来,从怀中掏出黄卷。“皇上密旨,宣颖亲王即日回宫————”
两别
“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啊?”摆好碗筷,钟磬寒挥手屏退伺候的人,启唇轻问。
“惊讶什么?”季默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钟磬寒的碗里,又乘了碗汤放在旁边。“你说无垠吧!”他笑了笑,“我原来只道他身份特殊,想不到竟然是这样的地位,当今的一字并肩王颖王殿下,居然这样常年混迹于江湖,实在与颖王辉煌的事迹很不相符,不过那才是他吧。”想到那人走时满脸的不情不愿,扯着他袖子叫他有时间就去找他玩的样子,实在很难和那个战场上决胜千里朝堂上运筹帷幄的人联系起来,想着,他又低声笑了起来。
不料,却被一旁脸色黑了半天的人扯过,结结实实的一个吻。
分开的时候,又是气喘嘘嘘,“好了,吃饭。”拉开相贴的人,掩下复杂的心绪。
后者却是长舒口气,终于是安分了下来,静静地吃起饭,不再多话。
“今天为什么没有酒?”季默声随意地问着。
钟磬寒扬唇,“你还真想喝成个酒鬼不成,偶尔也歇歇吧,到底喝多了也是伤身。”
“啊。”季默声应了声,重新动起筷子,只是频率却慢了许多。
望着这个连吃饭都优雅得无懈可击的男人,眼里是深深浅浅浮荡的光芒。
伤身吗?
洛无垠是他的至交好友,想必他的身份他是早就明了的,而今天的被自己知晓,恐怕也只是洛无垠的顺意为之,若要隐瞒,何止有千种方法,只是自己的不问,就永远不会自己告知,这个人哪……
有时候真的很想知道,他的小时候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造就这样的性格。
饭后,小憩片刻,两人慢慢从厅堂移到了后院,这段时日,他们总会在饭后到这边来转转,或是饮酒对诗,或是弹琴舞剑,这样清闲逍遥的日子,其实是他很久以前的期盼,只不过,那时候期盼的并不是眼前这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么重要的位置就被他这么轻易地占据了。
两人缓缓走着,连步伐上都是奇异的和谐,可惜,一前一后,前方的没有回头,后方的没有抬首,任静谧一点点地弥散。
近秋的天气,到底是寒凉了。
季默声停下了脚步随手扯下一片依然碧绿的叶子,放在唇边,斜身靠在凉亭的柱子上,缓缓吹奏起来,淡淡的叶音在安静的夜里回荡。
走在前面的钟磬寒停下步子,慢慢回转过头看向他,随着音韵的流淌,一向静然的脸上居然一点点带上了迷离疑惑。“这首曲子……”走到他的身边。
季默声没有看他,依然轻轻吹奏着。
这首曲子,是娘当年常吹的,原来,他并不是没有一点印象,只是埋的太深,连自己都快要忘了吧。
感觉气息有些不稳,仿佛从身子里面漫出的冰寒,他停下了吹凑,任自己埋向身后的温暖,一字一字地叫着他的名字,“磬寒……磬寒……我……你……”不想分开,真的不想分开,死死地咬着那个字,心里涌出一阵阵强烈的撕扯的感觉,转过身,紧紧地抱住,什么时候自己居然不想放手了。
久久才轻轻拉开距离,脸色苍白如纸,唇却是奇异地殷红。
“磬寒,这个,送给你。”掏出一个被扎得紧紧的锦囊,声音渐渐变得迷离虚缓,“一定要带在身上,而且……不要……”不要在我在的时候打开。
感觉到身体渐渐变轻,意识也慢慢迷离,夜晚是安静地虚空,早就知道没有什么会比它更加温暖的。
血一滴、一滴,渗出来,重重地、敲打在玉石的地面上。
他,终究还是让他失望了。
他知道不可能永远站在他身边,却活在他的影子里面。
可是,还是想说,
哥,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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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不曾重下酒窖,拿起‘沁寒’的时候甚至不知道了排斥的滋味,银杏树沙沙作响,像是再自然不过,脚步不由自主又移到了□的石桌。钟磬寒眼底闪过一丝异芒,到底,还是从衣襟里拎出了一根绞丝红绳。鲜红的光泽因年代久远而摩挲得暗哑,然则也更衬托了它底下系的这块墨玉的古朴,那上面,还有残留的温度,温润的感觉抵着指尖,有让人无法抗拒的缠绵。游走其中,墨玉的纹理纤毫毕现,目光循着指端定在墨玉中,月色清冷,更显暖色仿似真气游走,玉质温润,看得久了,仿佛那玉上的纹路渐渐幻化成了一个人的轮廓,眉目朗朗,永远淡淡浅笑,温润如玉,温润如玉啊,可知那后一句,便是情深不寿。
甩甩头,他忽然又放纵的嘲笑,原是自己亲手酿的沁寒不是么,居然也能有让自己醉的一刻,自己的定力,真是越来越见浅了。心底有月光般的冷洌泠泠穿过,就连手中暖色的真气也随之一寒,双臂垂下,仰起头,便又见这样的月色。他从不会这样凝望一片月光,总觉得这样的姿势太过荒凉,他要绝望做什么呢,绝望背后可就是软弱,而人生,人生最看不起的就是软弱。
回忆随着沁寒的后力伺机上涌,他跄然而卧,这一次,就当他着了魔,是真的,不想再抵抗。
偏偏是他,偏偏是他呢。苍薄的嘴角牵起一丝弧度,这是自己最熟悉的微笑了,什么都藏了进去,不为人知,不懂解剖。唇角相弯的同时,那色彩也就会被眼睛沾染到,即使感觉完全相反,表情总不出卖。
这样的深沉,是自那一夜后练就的吧。而今,面对任何失去和割舍,都完美得炉火纯青了,表情是可以骗到自己的,把自己骗到了,很多事,就可以不在意了。这些,可都是娘教的呢。
在那样的日子里自己都没有过这样的姿势,七岁,一个人从塞北回到江南,饿过苦过,哭过痛过,生不如死过,除了报仇,甚至不知道还要去期望什么,可是娘从来没说过当温暖一点点从心里冷下去,会是这样一种味道。
彻骨之痛。
他站起身,倒掉最后一滴沁寒,可是已然失去,就不再后悔,他钟磬寒想做的从来没有做不到的,即使是错了,也绝不后悔!
“我只要你答应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三年,我要季默声三年,完完全全的属于我。”
“不可能。”
“真的不考虑?其实声声本来就是凌月楼的人,现在也不过是回到凌月楼罢了,有时候想要做成一件事情,总是需要付出一些代价的,如果钟铭只是个简单的江湖人物,你扳倒他或许不费吹灰之力,可是,他……”
“够了。”
“我知道你想报仇已经十多年了,甚至牺牲了那么多忠心耿耿的手下,就算是为他们,你也应该做完这件事情,不是吗?而且只要三年,我一定会让季默声回到你身边。甚至,凌月楼,水天阁也会尽一切力量去帮你,只需要一个人的代价,不值得吗?”
“我……答应。”他闭上眼,任那个人喝酒喝得一日比一日多。
“你知道声声为什么百毒不侵吗?呵呵,这世上哪有什么百毒不侵的人,只不过是因为身有这世上最毒的毒,所以其他的根本就无需在意了,他本就是绝顶的高手,不过那一身武功全都用来压制毒性,才会一点点消失地什么也不剩,所以,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酒,酒便是唯一助毒抑武的东西,当然,凌月楼绝不会让他出事,这一点,我却可以向你保证,你只需要,让他喝酒。”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却不知酒亦断肠酒亦伤。
转机
“你说什么?”钟磬寒皱起眉头,捏紧纸卷。
“属下办事不利,请主子责罚。”一身黑衣的男子单膝跪地,隐在阴影里,几乎看不清。
钟磬寒抿直了唇,声音却比以往更加冷冽。“你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黑衣人低下头,“我们派去保护夫人的两组人马全部失踪了,而且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沿路他们留下的记号都在,只是在过应河的时候就失去了踪迹。”来人小心翼翼地说完,却不敢抬头看他的神色。
“应河?”嘴里重复着这两个字,钟磬寒沉下气,“从现在开始,再派两组人马,以应河为中心,从南北两方面开始搜索,务必找出夫人的下落。至于责罚……”钟磬寒眯起眼,“找到了夫人再去刑堂自行领受。”
“是。”黑衣人背脊一阵发凉,沉声回应后,立刻不见了踪影,只有安静的书房里还漾着未消的杀气。
钟磬寒一人默坐,久久不语。
“你现下那么担心,当初又何必做那样的事情。”悠哉的声音轻飘飘的在房间里回荡。
“洛无垠。”冷睇着上方。
“哼!”来人冷哼一声,从房顶上跳了下来。“你通知皇兄我的行踪,千方百计的把我弄回去,无非就是怕我阻挠你玩这一手嘛,现在又何必摆出这样的脸色。”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洛无垠大刺刺地坐下。
“洛无垠,我是不是很久没跟你动手了。”
“你算了吧,我怕你不是没工夫和我动手而是根本没那个精力,现在知道了吧,不是每件事情都在你的掌握之中的。”他看见那人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心下稍微安定了些,总算不再是那张没有丝毫生气的脸了。“要知道没有什么事情是算无遗策的。就算你派了再多的人保护他,也会有万一的时候。”
“我知道。”钟磬寒忽然把头埋向桌子,“我知道。”声音闷闷的,桌下的手死死地抓着锦囊,可以隐约感觉到硬质的边沿。
“为什么不跟他讲,不跟他商量,一定要一个人做决定?”
他死死地拽着那个锦囊,摩擦着那个边沿,他从没打开过这个锦囊,即使是在他离开了之后,能晚一天看见里面的东西,是不是也能晚一天面对,很多事情,一个人承担比两个人痛要好得多。
“钟磬寒,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兄弟呢?”隐约猜到他的心思,洛无垠忍不住仰天长叹,“有时候,你真是个白痴!”江湖上敢这样称呼钟磬寒的怕只有他一人了,更重要的是策公子居然一声也没有反驳!
“你觉得声声是需要保护的人吗,还是说,挂了夫人的名头他便是你羽翼下的小花,需要你遮风挡雨,磬寒,”他深深看了他一眼,“季默声是个男人,还是个出色的男人。”
他知道。
而且不只这一点,他还知道,那个人不只是个出色的男人,还是出色的爱人,还是……出色的兄弟!
官道上,一辆马车不缓不慢地行驶着,引得无数的回眸。顶级的苏绣布缦作帘帏,玉石穿制的流苏,镶金塑银的车轮。拉车的两匹马更是千里挑一的名驹。这辆‘踏云乘风’是许久没现身江湖了。车身上金色的飞鹰明明白白的肆华楼的标记,是以,虽然这马车一副‘来抢我’的样子,却没有人敢打丁点主意,只有各色满带好奇的窥探。
“咳咳……咳咳……”
听到车内传出的咳嗽声,紫纱蒙面的女子挑开珠帘,躬身进到车内,这马车虽不大,内里却更有千秋。以夜明珠照亮,以雪裘为垫,以桧木为椅,以精绣为榻,简直就是顶级的奢华,却又偏偏装饰得分外古朴,这样的气质绝不是简单的暴发户能够媲美的,只有真正顶级的世家大族贵胄之家才能成就这样的精髓。
“楼主,您没事吧。”看见男子倚着软塌咳嗽,紫鸢连忙上前,为男子搭上一件锦绣滚金边儿的外衣,再小心的绕到他身前,细心地为他系上玉扣,顺便从一旁的白狐裘坐垫上拿来一个暖炉放在男子的怀里。
男子看着她手脚不停地来回忙碌,不由地轻笑起来,一瞬间,苍白的脸竟像染上了春风一般,为原本清瘦俊朗的容貌渲染出几分瑰色,刹那便分然耀眼,即使病弱也难掩的风流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