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窸窣的响动,房间又恢复了沉闷,甚至较之前更盛了几分。明知是等自己先开口的,然而终究抵不过心头的云雾,清清嗓子,季默声扬声问道:“我,可不可以要回那张面具?”
“你要那个做什么?”
“原来那张脸总是方便一些的。”低头,季默声一阵失笑,终究还是不能不在意的吧。
“我不喜欢。”
季默声猛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他问得缓慢甚至郑重。
“我说——”钟磬寒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他。“我说,我不喜欢,不喜欢你的那一张脸,不喜欢你的隐藏,不喜欢你的逃避,不喜欢你什么都不开口。告诉我,杰尔赛都跟你说了什么?”他答得理所当然,却让季默声当场愣住。
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钟磬寒手扬起,轻轻一带,那人就被拉到身前,神情迷惑,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真的……不明白?”低沉的声音缭绕在耳边,季默声忍不住一颤。
突然的举动令他完全手足无措,自己竟然也会有乱了的一刻?眼底闪烁着一丝的不确定,钟磬寒……不可能……怎么可能会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这……
“我不相信你会不明白。”微微仰高的头带着笃定的味道。
季默声眉间一动,轻轻隔开与面前人的距离,淡淡垂下了眼帘,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在意雁栖。”钟磬寒淡淡开口,望着低垂着头的人,眼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几不可察的温柔。“没关系,不过是比我早遇见你。其实……我从没理清过自己的感觉,也没想过这些,遇见的时候只是觉着对了,就认定了。我知道你在意,不过我们还有时间……”仍旧是笑着,他拉过季默声的手,如同成亲的那晚一样,自然地握住。
季默声没有抗拒。
看着这种从不示人的东西缓缓流淌出来,他忽然有点恍惚,有点涩然,还有许多不知名的感觉一齐涌了上来,钟磬寒静静地笑着叙述着,少有的温和,很认真也和寂寞,他竟然会不忍心不忍心去破坏这样的气氛,破坏这个人好不容易露出的一点点真实。
“我……”欲开口,余光忽然瞥到那人衣襟处不小心露出来的一角白丝,眉头轻皱,随即使了力,抽出被握住的手,缓缓转头,钟磬寒没有勉强,仍然是笑着的表情刹那见变得有些空旷。
“迷闻经累劫 悟则刹那间。”
钟磬寒愣了一下。“是杰赛尔留给你的话?”
季默声点头。或者他真的应该想想,很多事情。
—————————————————————————————————————————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洛无垠缓缓吟完,望着侧倚于回廊一角的季默声,“今日夜空澄澈,月辉映人,繁星遍天,公子可愿赏脸与我共饮?”他抬眼笑出了声,痞气十足却隐隐流露出矜贵之气。
季默声仰头望了望月,又望了望月下的人,洒然一笑。“有何不可。”
两人于石桌两旁相对而坐,一壶两盏,清冽的酒香在空气中飘冉,静默中惟余星光闪动,不见冷清反倒热闹无比,尘间的喧嚣就在这样的夜色下渐渐隐去。
月下素手把盏,指尖亦如凝着露珠一般迷离着光晕,酒注七分而满。
季默声举杯,月色的衣袖在空气中划出优雅的弧度。
一饮而尽。
冷冽的滋味在舌尖一点点散开,有别一般的沁凉之后是渐渐升起的暖意,一寸寸地浸热了整个身心,他若有所觉,询问笑得欢畅的男子。“这酒叫什么名字?”
“沁寒。”
季默声一怔,顺手又饮了一杯,酒液在唇齿间滑动,尽出是盘旋升起的莲香,垂眸,启唇。“好酒,好名字。”
洛无垠眼神忽地一亮,笑意越来越盛,“哈哈……哈哈哈哈……默声……默声果然是个妙人……”蓦的,又止了笑,猛地凑近。“默声可知道这酒出自何人之手?”他眨了眨眼,露出狡黠之气。
“愿闻其详。”季默声泰然自若,又饮了一杯。
“磬寒。”洛无垠轻声说道,仔细留意着对方的表情,“这酒是磬寒十二岁的时候亲手酿出的,酒味清冽甘醇,入口寒凉之极,饮多了反而会有温润清甜之感,酒香弥而不散,两种滋味决然对立又仿佛天生一般融为一体,实乃酒中绝品。不过此酒之后,磬寒也再没动手酿过酒了,当年流落到市上的几坛更是千金难求。”说到最后四个字,他特意加重了语调。
季默声哑然失笑,放下手中的白玉酒杯,半晌。才轻轻吐气:“无垠到底想和我说什么?”
这一次,洛无垠却没有看他,单手撑着下颚,看着头上清亮的月“声声,你看,月无情,因而能俯视众生,但是人真的很奇怪,即便能够如月一样清冷高傲,如月一样孤独寂寞,也永远做不到如月一样决然无情,所以人毕竟只是人啊。”他叹息了一声,笑容却变成了另一种味道,定定看着眼前人。“这酒又何尝不是这样,即便入口的时候再怎么冰寒刺骨,终究也掩不了内里的温热。”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季默声轻声问。
“声声,你到底是不懂还是不愿懂?”洛无垠不再让步。
季默声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站了起来走到凉亭的一边。“你觉得为什么从沁寒酒之后那人就再也没酿过酒吗?”他背对着洛无垠,声音里有浅浅的疏意。
“……”
“因为……”季默声侧仰着头望着那轮明亮的月“有时候了解一个人不用太多,只需要一副字,一篇文,甚至……一杯酒……”
月下,一时陷入了沉寂。
“你真的这么觉得?”忽然有人开口问。
季默声倏然一惊,没有回头,仍然是斜斜地倚着,任月光洒落一身清辉。
即使背对着那人也能感觉到那种独特的气息。
停了很久还是慢慢转过身,该面对的总也逃不过。
回首时,水榭里空空荡荡,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了。石桌上只有一支瓶子,斑斓的釉色,一层层地渲染开,彩墨疏疏绘着几朵莲,他忍不住伸手握住。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唯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长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淡青的小篆提在瓶上,他慢慢使力,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缱绻缠绕,散得久了才轻悠悠地透出一股酒香。
这是……新酿的酒?
他拎起瓶子,在空中晃荡,又渐渐收拢,紧紧地握住。
愁绪
这日阳光正浓,钟冉扶着陈荇荷缓步而出,沿着杨府的后花园逛了开来,自从那日后,她一直避着不见任何人,只跟母亲待在为后眷准备的厢房内,日子平平淡淡的过着,什么也不去想,此刻出得门来,又见了蓝天白云,心里是难得的平静。
“娘,你的身子可要好生调养,切不可再出岔子了。”
钟母不答话,只反问道:“你爹为何迟迟不来见我们?”
“爹和大哥他们正为着大典忙碌,想是得不了空闲吧。”她垂下眼,笑笑而答。
陈荇荷仔仔细细的打量着她的神色,忽然一阵冷哼,“当我是傻子一样好骗么?他心里如何想的逃得过我的眼去?既是嫌我丢了脸面当初就不该让我过来!”
“娘,你怎么能这样想?爹只是有太多事忙了,私下里他的关心可是瞧得见,您今早进的那盅参汤就是爹亲自叮嘱下人做的。”
“真的?”
“真的。”看钟冉的神情不像是在骗她,钟母放下心来,面色稍霁。
穿过雕花长廊,折向方塘处,有鱼儿倏忽跃出水面,阳光下粼粼泛着水光,带出点点水花,竟是别样的光芒,钟冉和陈荇荷一时间看得呆去,没有言语。
“娘,小妹。”一声朗朗的问候打断了二人的沉思。
“奇儿?”
“大哥?”
最不该出现的人此时竟站到了钟冉和陈荇荷面前,钟母讶然,复问道:“你不是该好好待在前厅筹备你的盟主选举大典?”
“呵,待得乏了,出来松动松动。顺便来看望看望母亲。”他自然地一笑,将两手交叠,往前伸了伸,左右晃动。
“还是奇儿有心。”钟母心中动容,欣慰的看着眼前飒爽而立的儿子,她的方奇,一直是她内心深处最大的骄傲。
钟方奇就这样含笑的任母亲瞧着自己,为自己理理衣冠。偏头,他望着钟冉,“怎么近来不见小妹出门?”
钟冉被他问的神情一滞,见他和母亲一并望了过来,口中默默念道:“母亲身子不好,冉儿自然要守在身旁才放心。”
“哦?”钟方奇微微一笑,将右手放在了钟冉的肩上,“这段时间也真辛苦你了,我和爹都为着尚月和大典的事忙的不可开交,忽略的地方还要你多担待些了。”他一边说,一边握起了钟母的手。
“大哥哪里话,大事要紧。再说尽孝道是冉儿应该的。”
钟母呵呵一笑,舒展着面容看着钟方奇和钟冉,反手将他们一人一边的揽住,掩不住眉底的得意,“若是我说我这对龙凤胎是一双璧人儿可也有人信呢!瞧这金童玉女的模子,一个俊伟,一个贤良,娘也该知足了。”
“娘!”钟冉急恼地打断满脸愉悦的钟母,因想起那日情景,脸上又不自觉的一阵落寞,沉浸在那段悲喜中。钟方奇却不说话,只扶了钟母,关切的说道:“娘,可出来好一阵子了?看这手渐是有些凉意了,冬日的风可是伤身的,你身子才好,还是让我先扶您回去休息吧。”
钟母微微点了一下头,被钟方奇搀着回了屋。
暖阳下,塘边垂柳像是又有了生机,拂动着送来丝丝暖意,茕茕碧水漾起微波,看在眼里是别样的魅惑,冬日有它有的温柔,剪影了岸边那抹青绿的身影,清冷却过心。
“小妹。”他轻轻的叫她。
沉思的人回头,展颜一笑,软软唤了声“大哥”。
钟方奇看着她手中已被折了几度的柳枝,心底开始莫名的烦躁。眉头一皱,钟冉蓦地发现钟方奇袖口的一抹殷红,“大哥,这是?”
“没事,刚刚有人闹事,料理了一下,不小心弄的。”他云淡风轻的解释,眼里的色彩忽然就只剩下了那一种。
血自袖口蜿蜒而下,钟冉习惯性的一掏绣帕,蓦地抓了个空。她晃了晃衣袖,就着手擦去了血迹,撕下外衫的衣摆给他包扎。
一缕发丝顺着钟冉低头的姿势垂了下来,钟方奇看着,良久方问到:“你的绣帕呢?”
没想到还是没瞒过,她停下来,收回了手,站直的身子向着莫名的远方。“大哥,你看,这天色多像庙会那日。”
“庙会那日……”他顺着她的话头细想下去,钟冉却不给他机会,“大哥,不用费心了,我很好,有你,有爹娘陪着,我很好。”说到最后一句,话语里竟带了赌誓的味道。
“小妹,你和磬寒——”
“大哥,够了,我不想再提了。”
钟方奇蹙起眉,“难道是娘?”
“不……不是这样……”
钟方奇叹了口气“我知道娘和磬寒一直有很多误会,所以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如果你真的喜欢磬寒,爹娘那边就由大哥去帮你说好了,那天杨家的事情我也知道,我绝不相信爹会因为一把剑去害婶婶一家,磬寒虽然冷淡却也是明白事理的人,一定不会相信这种谣言,再怎么说他毕竟还是钟家的人,有天大的误会也是能够解决的。”
“大哥,你别再说了,不是爹娘的问题,也不关表哥的事,是我……是我自己……我现在不想谈婚嫁之事,大哥……你不用如此费心了……”
钟方奇见她泫然欲泣的表情,心里一纠,也不忍再问了。
“好好,小妹不想提,大哥不问就是了。”
“那小妹就先行告退了。”
她轻身一幅,渐渐转身走远,不理会背后些许的叹息,是怎样的愁绪。
前夕
季默声正对着桌上放着的酒瓶发呆,这段时间无事了总是忍不住把瓶子拿起来放在手里摩挲两下,却舍不得动一口。
为什么送他酒呢,是因为自己说过的话,还是……
轻抚着上面浅色的花纹,末了还长长叹口气,突然就有人敲门,他抬头望了望门的方向,又掉转了视线。
“进来。”
房门微开,一人缓步而入,是季温路。
“老大。”
没有多做打量,径直走到季默声身边,“老大,要见你一面还真是不容易,那个钟磬寒还真会支使人。”从怀里掏出一封薄笺递给他。他又忍不住出声抱怨,自从上一次在杨府遇上,钟磬寒就没让他们一群人闲过,老是让他们做些不大不小的事情,事情做完了还派人领着他们今天游览这个,明天逛逛那个,就是不让他们见自家老大,他们是江湖探子啊,又不是来玩儿的,若是别人就算了,大不了不理,或是干脆揍一顿出气,可这一位恰恰是他们老大的……老大的那一位,老大不发话,他们哪敢擅自行动,所以只有认命让那位去安排,弄得他们跟老大见个面简直比登天还难……
季默声瞟了眼苦着脸的某人,对他的此刻的想法也知道几分,除了无奈和哭笑不得还真没什么好说的,于是只伸手接过那封信,没有拆开,直接塞到了衣袖里。
“有什么话想跟我说?”等了半天没见他说话,抬头见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季默声于是开口问道,脸上仍是惯常的笑意。
温路一向都是爽利的人,若非为难到极处断不会有如此情态,季默声对他们了解甚深,自然知道的一清二楚。
季温路沉下脸,咬了咬唇犹豫了半天还是开了口,“是七少让我们撤回凌月楼。”
“啊,是这样。”
并不若季温路所想的惊讶,季默声似乎早就料到了一般,只淡淡地应和,手上扣着那只酒瓶轻轻摇晃。
“老大——”季温路一脸的不赞同。
他们这队人一直都是跟着季默声的,从一开始的冷漠不屑到后来的真心佩服,他们一直一直地看着这个人。季默声从来都是一副少年模样,只有他们知道,这个人从来都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简单快乐。一方面早已习惯了所有的行动听从他的指挥,另一方面,季默声并不擅武,他们也一直暗中担负着护卫他安全的责任,尽管更多的时候,季默声并不需要他们的保护。可如今,七少竟然要他们全部撤回凌月楼,这不是要放任老大一个人吗?
“无需多言,就按七少说的做吧。”
“可是——”
季默声抬手止住。“温路一点都不相信我吗?”
“当然不是。”
“那不就行了,七少做事自然有他的道理,我们做下属的应承就是了,想得太多反而自寻烦恼,你说是吗?”
季温路挣扎了半天,终究是咬着唇,吐出了个‘是’字。
季默声眼睛里荡漾出浅浅的温色。“温路不用担心,我会自己照顾自己的。”
季温路忍不住握紧了垂在身侧的手,这个人就是这样,无论七少怎么对他,他都甘之如饴,被易容了这么多年被隐瞒了那么多的事情竟然还这么相信那个人,整个楼里都知道他对七少是怎么样的,可是七少居然还让他去嫁给一个男人,他自己竟也一点都不反对,还真就这么嫁个一个男人,真不知该说他痴情还是固执?
“老大,不管以后怎么样,我们都会站在你这边的。”
季默声眼神一动,“温路……”
说出这样的话……
“我相信不只是我其他的人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老大,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好了。”他笑笑,虽然一向大而化之但不代表着他就是愚笨,季默声一直在做的事情,虽然名然他们一直都瞒着他,他多少还是知道一些的,更何况,老大现在调查的那些东西……
“温路……谢谢你们。”季默声暖了眼神。
季温路瞧见他此刻的表情,难得窘迫了一回。“老……老大……你别这么说……咱……咱们都是好兄弟。”他怎么忘了,老大现在换了一张脸!原来就已经够那个什么了,现在一笑就更是不得了了。“那老大……我这就出去了。你记得,有什么事,一定要找我们。”
“恩,我知道的。”
望着季温路飞快消失的身影,带笑的脸渐渐染上深思。“看来,我还是有些太急了。”
“你不是太急,而是迷惑了。”房内忽然有声音响起。
“名然。”
“你能不再整天惦记着雁栖真是件好事,但是钟磬寒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