躺在怀里那人,微微抬头,见眼前墨瞳中异样流光溢动,伸手探上他的眉端,软软抚摩,“嗯——怎么了?”
他捉住那只不安分的手,笑意更浓,拉他与自己平视,语音中带了一丝颤抖,“喜欢你!”
荼靡的酒意立刻消失无影踪,连菡撑起身子,略有些失神,他不清楚是否真的听清楚了夜的那句话,又或者是夜说的是否真的就是他听到的那句。他不敢问,只能呆呆地看着夜。
□的颜色已经越来越浓,花映夜笑得妖冶妩媚,捧起连菡的脸,轻轻吻了下去。那样的清浅,只是轻轻一个触碰,旋即又离开。
“喜欢你!”
连菡没有回答,脸色越来越红,头也埋得越来越低。
花映夜勾起连菡的下颌,吻上了那对他来说诱惑致深的红唇,从轻柔的接触开始,一点点厮磨、诱哄,待连菡分开了唇瓣,他伸出舌尖探入,近似贪婪地索求,直到两人都无法呼吸了,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那更显诱人魅色的红唇,两人的发丝在夜风中意乱纠缠。
只需一个拂袖,身旁景物立换,两人置身于一片白绡纱幔中,无数细羽如雪花般飘飘而下,落到两人的发上、肩上。
连菡的惊愕已化为一朵浅笑,笑中带着一丝喘息,那一吻太过惊人,太过激烈,也太过美好。
花映夜伸手,解开了连菡头顶的发带,秀发如瀑布一样撒开,令他原本青涩的容颜添了不少妩媚。
他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但却无法动作,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体内澎湃的何种激烈的情绪,他怕伤到菡儿,他怕菡儿终有一天会后悔,他甚至怕菡儿下一刻便会推开他。
天知道,俯仰天地的天阴教大祭司,也会有如孩童般惶恐害怕的一天。
然而,他确实是怕了,是劫,他怕一旦拥有了还是注定会失去,怕一旦深陷便会迷恋。无惧逆天,无惧覆灭,他只是怕会伤了菡儿。
花映夜别过脸颊,面带隐忍,然而瞬间崩溃。他感觉到一片冰凉握上他的手,他听到菡儿迷醉的低吟,“喜欢你!”
惊喜、欢愉,却不再有迟疑,他抱过菡儿的身子,嘴唇贴上他修长雪白的颈畔,细细啃咬……
墨色苍穹,月色羞,荼靡琼液,红胜血。
深秋的阳光,带着一丝凉意。
荼靡散尽,梦醒时分。
左眼繁华,右眼沧海。
左边,那人拥被而眠,右边,那人晃着已空的酒壶,苦涩而笑。
假使如今不是梦,能长于梦几多时。
伸手,弄醒了他。花映夜连人带被将连菡抱到怀里,拳抵鼻尖,呵呵轻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
连菡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都一下冲到了脸上,故作平静看着花映夜。
花映夜轻咳几声收住了笑意,“菡儿不是要去玄雪岛么?”
“嗯……”,这是哪跟哪?
连菡犹豫片刻又续道,“夜为何不愿告诉我。”
“菡儿的过去,只有菡儿自己能找回”,不愿放手,可只有足够的时间才能为你造一个过去。
“可我……”,有了一些不舍。
“我会等你”,千年的相遇,想要的不是这短暂的相候,待到尘埃落定,我要的是生生世世。
“我……”
不容犹豫,花映夜挥手之间为连菡套上了衣衫,牵着他走下楼船。身后是岁月更替,繁华化朽,风雨桥又恢复了它的沧桑斑驳。
分离是忧伤的,可分离不正是为了相逢吗?
再见面时,不会放手。
有些懊恼的扯了扯头发,连菡终于忍受不住爆发:“你有完没完。”
“啊……”,君晔不停抚着胸口,撇撇嘴又吼了回去,“你这个臭小子,这么凶干什么。”
“岛主不在,来了如此多江湖人物,岛中奇怪,这些我都知道,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该怎么办,你唠叨唠叨就有用了吗?”
“你不知道……我……那你吼我就有用啦……你吼我问题就能解决啦……”,君晔支吾了几句,又吼了回去。
连菡揉了揉越来越疼的头,无力摇摇头,不再与君晔多做口舌之争,干脆直接将他推出了房间。
当日君晔派人送给他的锦盒中除了龙佩,还有两张纸笺,一张上只写了两个字“君千”,另一张上写的是一个地址。很轻易地他就猜出了那个坏脾气少年的意思,在与花映夜分手之后他根据地址找到了君晔。
“我叫君晔,他叫君千。”
“你可知君千并不是所有的疑问都解答。”
只这两句话,连菡便答应了带上君晔同往玄雪岛。
到了玄雪岛,岛主耶岚不在,找不到君千,倒是意外地碰到了许多“故人”。冷书宇、冷戊辰、栀络、菁河、叶夕,甚至还有一些只闻过其名的人。似乎所有的人都为了寻找君千而来。耶岚不在,这些平日里叱咤江湖的人却都挺有耐性留在玄雪岛等候。
岛内人员对访客一视同仁地礼貌招待,却怎么也不透露一丝关于岛主和君千的去向,那个君晔,大概早被家里惯坏了,整日里耍着孩子脾气,闯祸不断,不是损坏了岛上物件,就是与岛上人员挑衅生事。连菡整日里光替他道歉、赔罪已经搞得焦头烂额,今日一早他又来发牢骚,他这才终于忍无可忍。
连菡撑着额头,只觉头痛难当。
笃笃敲门声响起,连菡下意识地回答:“你不要再闹了。”
“谁在闹?我是叶夕”,门外的声音里含着笑意。
连菡自嘲地笑笑,打开了门,“叶夕怎么如此早。”
“刚才用朝饭不见你的人,我给你送些吃的来”,叶夕放下粥菜,又动手盛到碗中,“方才看到君晔气呼呼地跑到海边去了,他又惹你生气了么?”
“他还是个孩子。”
“我也希望菡儿永远做个孩子”,叶夕抚了抚连菡的头,言语中忧伤淡淡。
“孩子也有长大的一天。”
“我并非存心瞒你。”
“叶夕也知道我的过去么?”
“那一日他向所有的人宣布,你从小生长在天阴教。这不是在说一个故事,而是天阴教地位至高无上的大祭司在下命令,无人敢违”,许多事,他怀疑,只是无从插手。
“菁河好像就并非全然认同”,那个高傲教主昔日的种种,他记忆犹新。
“大祭司在教中地位一直特殊,但教主毕竟是教主。”
“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协议”,还记得当日在朝雨殿曾听闻过的两人谈话。
“协议?菡儿为何有此一问”,协议,为什么他没想到,如果真是协议,所有疑问不都迎刃而解。
“难道就连你也不知?”
“不知,不过听菡儿如此说来,许多疑问倒是解开了。”
“疑问?”好奇心被勾起。
“菡儿难道不知,花映夜已不是天阴教的大祭司了”,犹记当日菁河的怒火,一夕之间天阴教发生巨变。
“什么?已不是天阴教大祭司是什么意思”,为何花映夜不曾提起此事。
“其中缘由我不甚清楚,不过花映夜确实已经离开天阴教,此事江湖中知道的人并不多,我以为他会找你,菁河已经对花映夜下了格杀令”,菁河曾动用多少代教主不曾动用的暗使力量来对付眼前的人,那时他无法阻止,但在玄雪岛能看到他依然安全,确是欣慰高兴了一番。
“叶夕,你能帮我吗?我需要尽快找到君千”,沉思半晌,连菡抬头求助,冥冥之中,他已经开始担心。
凝视片刻,叶夕坚定点头。他也有想守护的人,守护的东西。尽早解开一切的谜团,也许就是最好的办法。
夜半,无人私语。
头疼难耐,无法入睡,连菡独自一人信步月色下。
夜晚的玄雪岛,静谧中透着舒适的温馨,仿佛母亲的怀抱。吹了一阵夜风,头似乎也不太疼了。将要转过一片假山,琴声飘来,洁雅清幽,直入心中,循声找去,终于在一处小亭中见到了弹奏之人。
玄衣、银发,纤长的手指在琴弦上游移拨弄,他仿佛知道连菡的到来,并不回头,只淡淡一句:“你终于来了。”
连菡走到那人眼前,完全呆住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难道我竟是丑陋到不堪入目”,他的口气中有掩不住的戏谑。
“不是,不是”,连菡赶紧摇头,“只是你……我……”
“你我本同根,自然是样貌无出一二”,他向来性情淡漠,但见到了他仍是忍不住有些欣喜,分别了如此多年,我从未埋怨过当日父亲将你送走,而让我独自承受族类的劫难,但却无时无刻不希望能见到你,因为我们本是同根,只有我懂你,也只有你才会懂我。
“本是同根……”,震惊之时连菡完全无法消化他话中的意思。
“菡儿,过来,坐到我身边”,你所有的疑问,我都会为你解开,从此以后,再不分开。
连菡听话照做。
由宫音开始,清清淡淡的琴音正如那弹奏之人身上散发的气质一般飘荡在空气中。
“六道三界,众生轮回,柏奚一族,超脱三界之外。凡与柏奚定下了契约,所有的劫难均可转嫁到柏奚身上,主人受伤,柏奚流血,主人生病,柏奚受难,柏奚甚至可以代替主人失去性命,但若主人丧命,柏奚也不能独活,千百年来,柏奚一族因为众生的贪婪承受着残酷的命运,被掠夺、抢杀、驯养,流尽血和泪。二十年前,柏奚一族诞下一对孪生子,传说中这对孪生子有凌驾三界的力量,可以转嫁主人的一切病痛、天灾、诅咒,甚至是灵修过程中的反噬。也正是从那一天开始,柏奚一族遭受了灭顶的灾难。”
说到此处,他似乎无法承受悲伤,不得不停了下来,琴音一滞,他听到了泪流下来的声音,他们血脉相通,他最是能感受连菡的忧伤,然而他仍是继续弹奏,继续那个凄伤的故事,有些事他们谁也不能忘,“柏奚一族的族长为了保护新生的儿子,忍痛将其中一个送了出去,因为此孪生柏奚必须同时与主人签定契约,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族长以为这样就能保全族人,却没想到此举反而激怒了贪婪的苍生,柏奚一族遭到灭族之灾,那时天地皆被血色染红,许多许多年之后,仍能听到凄绝的低吟,不过幸得他人相助,那一对双生子都存活了下来。”
连菡长久的沉默,这也许是连容月与花映夜都不知道的故事,眼前这人就是那孪生柏奚中的一子,可是命运蓦地向他砸下如此的过往,他甚至不知该作何反应,如何面对,血的相连,他能感受到抚琴之人淡漠之下是如何的悲伤,却奇怪的没有一丝怨愤和仇恨,只是那悲伤却浓的有了实体,将他眼中泪水引流满面。
琴声停了下来,故事却还在继续,“看来父亲托付的那人将你保护的很好,二十年来,我一直在寻找你。”
连菡没有阻止他拂去自己脸上的泪水,脑中忽然灵光一现说道,“我中了血咒。”
“血咒?”他抓起连菡的手试探,平和的脸上慢慢有了微笑,“你身上的柏奚之气被封,难怪直到你靠近我三丈之内,我才能感觉到你。可是……”
微微沉吟,隐隐觉得有什么不对,但终没说出口。
“是谁会如此做?”
他缓缓摇头,将连菡抱到怀里,“只要你平安就好,父亲和我的愿望就是你能平平安安”,若能去这柏奚之血,我相信族人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是幸运的,我也是幸运的,因为至少我能看着你平平淡淡平平安安活下去。
在他的怀里,连菡感受到从未有过的宁静,这就是血的相连吗?二十年后相见,他竟觉得好像从未离开过,一日之前尚觉陌生的地方,如今却像朝夕相处的家园,他仿佛回到了那根本不存在的过去,他挽着他游戏,族人在阳光下劳作,父亲严厉又慈爱地叫喊着当心、当心。
他笑得幸福,他笑得平静。
微凉的夜风中弥漫的是二十年的思恋。
蓦地,伴着剧烈咳嗽,他溅了连菡满身的粘稠,连菡低头看去,一片惨淡之色。
“我已时日无多”,他依然微笑的平和,仿佛在述说他人的故事。
离别是为了相逢,那相逢呢,又是为了什么?
连菡挽起自己的衣袖为他擦试嘴边的血污,一句话也说不出。一样的容颜,他仿佛看到的是自己正在经历着痛苦,只是可惜他却无法真正感受到那究竟有多痛,就如同他也无法感受二十年前的那场痛一般。
“能见到你,我已满足”,你便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愿望,无论如何,天并没有绝柏奚。
换过姿势,连菡让他靠在自己的怀中,无需内力的试探,他也能清楚地感觉出他身上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流逝,二十年来,他究竟用什么换来了自己的平淡生活。
连菡仰头看着夜空,月色仍是那样皎洁、干净。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的脸色已经惨白到死灰,口角的血污止不住地往外流,仍是笑得那么浅淡平和。
“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那是一种仿佛下一刻自己就会消失的无影踪的恐惧。
只是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就连吐到连菡脸上的气息也是愈渐虚弱下去,他缓缓抬了抬手,指向近处的一间屋子,立刻又虚弱地垂了下来。
连菡会意将他抱起来,惊觉他竟是瘦弱到只有孩童般的重量,鼻尖忍不住又是一阵酸涩。
连菡抱他走进屋子,将他安置到了床上,细细揭开衣衫为他清洁,再一次忍不住惊愕到停下了动作。
这就是他二十年的生活么?雪白的肌肤上布满大大小小各种伤痕,锁骨处更是有两个深洞,是的,那是深深的两个洞,那伤太深、太狠绝,以至于即使结瘀了仍是无法恢复以往的模样,而只能留下两个深深的洞。
惨绝人寰。
颤抖着抚上那些伤口,不敢看他的眼睛。原来自己二十年的安宁竟是如此得来,原本该两人共同面对的命运,他却一个人承担了。
“没关系,已经不疼了”,他安慰他。
连菡摇摇头,继续做清洁。
即使不是伤在己身,他也知道那有多痛,伤口已经结疤,可是心呢,被那些残酷的过往伤了的心呢,光是看那些伤痕,他已经痛的无法呼吸,那么他呢。
为什么身为他们,要受老天如此的捉弄,柏奚,这究竟是何样残酷的命运。
柏奚……柏奚……
连菡猛地抬头:“我与你定契约。”
第一次的,连菡觉得他的笑不再平淡,而是明媚的,虽然仍是那么虚弱到脸色惨白,但那种笑却明媚到能照亮人心。
他强撑起身子,把头靠到连菡的肩上,“我已与他人定下契约。”
与他人定下契约?
是谁?
难道就是那人让他伤得如此。
一刹,连菡觉得全身的血液停止了流动,四肢僵硬,却又忍不住颤抖。
他抱住连菡,用仅有的温度温暖着他,“今生能再见到你,我已经满足,这身子与谁定下契约又有何妨。”
破门而入的声音,打断了连菡想说的话。
一个淡衣的男子满面凄伤,一个衣衫褪到腰际的纤弱男子靠在那人肩上,尽管赢若不堪,却又好似是非用力的抱着那人。
锦衣的人踢开房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先是惊怒,看清两人容貌之后,眼中却又变得似喜似悲。
连菡在看清来人之后,也是同样的惊讶。
“逸”,双眼灵俊,轩眉轻展,仙姿凝月,柔软薄唇似乎仍带着熟悉的百花香。
“岚,你怎么样了?”来人并未回答连菡,只是冲到那肌肤上仍带有血渍的人面前,担心地问。
“我无妨,只是旧伤复发,君千,你看我找到了谁,他是菡儿,我找到了菡儿”,说话之人说不出的高兴,听话的却是一个惊,一个凄。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快躺下休息”,从见他的第一眼,我已经知道了他是谁,可是为何我还是无法阻止,他仍是找到了你,难道一切真的都是注定。
连菡欲开口之话淹没在君千的注视中,看到他眼中的是哀求,虽然不知他求的是什么,但他是真的关心着床上那人吧。
“你先躺下,我去给你拿药,麻烦连菡公子也来帮忙”,不由分说,他带着他离开了屋子。
“对不起”,君千沉默了良久,仍然是说出了这三个字。
“为什么要骗我”,连菡问。
“我不希望他死”,说话间,君千痛苦地蹙起了眉。
“不希望他死”,眉梢轻挑,显然有些无法理解此两件事究竟有何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