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剑门关一路过来就是广元,那一带山路蜿蜿蜒蜒,脚下石路都快贴上了山壁。说危险也还好,走路当心点儿打起精神就不会踏错。可是若遇上山崩,石块混着泥水哗啦啦地下来,......那可真是不让人活命。
蜀道这么长,从汉朝到现在已不知亡了多少人在里面了,......看那些铁链子上黑乎乎的东西,沾粘腻腻的,弄不好都是未干的人血。又加上冷风嗖嗖,冰雨嘀嗒几下,再壮的汉子都得去一半的胆。
不过,这么险的地方还偏偏就是有不怕死的人愿意来,光是一首"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就折煞了许多。......大诗人说得有道理,蜀道难,可最难处却有最绝的景。那种攀过天梯几千栈的头上,云海深处包罗万象,让人想也不敢想。而过来一路勾了多少魂魄,多少的人不归,都是把魂儿丢在了这里,......再也找不回来。
但是,不走蜀道又怎么能看见巴蜀之地雨霖霖的美,微风细雨间悠悠的府河水荡漾着流到你心里去,......更别提河边的美人,闲懒倚树,甜笑娇慵,让人为之癫狂痴傻,不枉来此一遭。
李义觉得这样说有点儿过了,想自己现在微弓着背疲倦地坐在马背上,压在军帽下的脸已起了不少胡桩子,这一路折腾过来是磨人得很了。连坐下的马都有些脚软承不住,走在山边晃悠得厉害。
......可现在才到广元,离成都还得翻好几座山走上百里的路才行,不知道还有多少绝境等在前面呐。
"将军!"
前方开路的国民军小跑奔了过来,李义索性脱下大檐帽扔给一旁的副官,俯身看着马下一直在擦冷汗的人。双脚下的石路翻翘起来,让疲了好几天的身体立都立不稳,不住地颤着。
想也知道前面又有什么情况,李义皱眉摆手,"停了吧,什么时候能走了再走。"
"不是,......将军,这几日雨水小了些,山上暂时还没动静。"
"那你跑回来做什么?!"李义眯着细眼有些恼火,不就遇上个泥石流,......这些人还真当天要塌了地要陷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屁事都往上报,尽把人当爹妈一样。
来人哆嗦了一下,低着头往马前又走了几步,"......前面有人......"
"混帐!这路上不走人难道还来鬼?!"李义拿出鞭子往地上一抽,焦湿的泥土被扇起几仗高才落在周围人身上。站在一旁的副官摇头,依李义平时的性子来看,......这次真是被逼急了。
"那些人的车陷在坑里,......刚......刚好又横在路中间,我们的人过不去啊!"
"......你他妈有手有脚不会帮着抬?啊?!"
"我......我。"
"你什么什么你?!平时花那么多钱养你们,现在抬个车也不乐意了?!"
"不是我们,......是他......他......不让。"
"哦?"李义都快把眼睛给眯成了条缝,一边咬牙一边不爽地把皮鞭挂回腰间,"什么人架子那么大?"
"......好像是一队运货的。"
"好像,好像?!人活生生站在面前,你不会上去问个清楚?!"
"......将军。"
"算了算了!让开,......我去看看。"
李义恶狠狠地瞪那人一眼,脚下夹着马肚子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过去。见李义撒完火,那人这才可以松口气,低头跟在马屁股后面,生怕自己又怎么地把他给惹火了。
过了山腰,前面果然是有一队人围着半旧的马车,还有大半车的货物都斜挂在上面。李义勒紧马缰走到车前看看,车子后面的轮全陷在泥坑里,还不像一时半刻能抬出来的样子。虽然也有不少人在后面推车,但地面太滑,力道也掌握不好,车轮刚出来一半又会滑到坑里去。
"将军,......看吧,他们还不要别人出手,一个二个说什么都不听。"
李义抬头看了看渐黑的天,若这样耗下去,今晚就下不了山,......夜里行路很容易连死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看着眼前的人汗流浃背白用功,更多的还是觉得不耐,特别是自己又很讨厌这种做事不讲效率的行为。
"......你们是谁管的?"李义驱马上前冷不丁地冒了句话,可那些人听见的斜眼看他一眼,没听见的人就理都不理,继续做手头上的事,完全把他当成空气一般。
李义握紧手上的家伙,压下心头憋的火,又笑着好言问了一句,"你们是谁带的人?......管事的去哪儿了?"
"......"这次那些人是全都听见了,纷纷停下手中的活面无表情地把李义给看着,直让李义觉得头皮发麻,全身都别扭。
"你们......"
"......二少爷不是管事的!"其中有胆子大的张口说了句,口气还冲得很。不过李义听了没觉得气,倒是有点儿无语,......自己随口说说,可这些人却跟受了奇耻大辱一样,......一个二个咬唇瞪眼,好像随时可以来拼命一样。
"王平,......别对李将军无礼。"
"......是,二少爷。"
有人从马车前面说了句话,那个叫王平的立马乖乖地闭嘴低头做事,继续和磨人的泥坑做斗争。
"什么人在那儿?"李义伸长脖子往车前看,那种声音缥缥缈缈的直把人给勾得心痒痒,还巴望着他能多说几句才好。
"......是洺遥没把下人管好,多有得罪的地方还请李将军见谅。"刘洺遥从车前钻出来,一袭白衣仍然没半点泥水,浑身上下不带浊气看着清俊得很。
李义微微颔首,心里的感慨都不在面子上表现出来,
"你是?"
"成都刘庄,刘洺遥。"
"啊......原来是刘庄二少爷,在重庆我常听说刘二爷的茶是如何了得,心里便一直想何时能见次面。"
"谢将军抬爱,......只是如今的模样倒是让人看着狼狈。"
李义只是坐在马上低笑,"那也不掩刘二爷的风姿气度, ......在蜀道上出了这种事,二爷还可以如此冷静,......李某今日真见识了。"
"呵呵,过奖,过奖。"刘洺遥笑着挥手,已经开始在嘴角浮现的笑纹就跟着牵动,"庄里的车还陷在泥里,李将军恐怕要等一会儿。......不过看天色已晚,恐怕今晚还得在这儿扎营。"
李义皱眉,"不可,......刘二爷,不如让我手下的人帮些忙,这样你......"
"谢将军好意,不用了。"
"不知好歹!!!"刚刚跟在李义身后报信的人上前吼了一句,两人间的气温瞬间冷了几度,刘洺遥的脸色也变了,不再像刚刚那样客客气气地笑。
"下去!"
"......是!"
被李义一骂,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去,末了还抬头瞪着刘洺遥,哼,不就仗了个好皮相,还能拽上天了?!
李义心里也不高兴,俯身靠着马背,"换句话说,二爷不急没关系,可我后面的人不一样。要是天黑之前还不到山下的平地,夜里又碰上了山崩怎么办?"
"......我说不会呢?李将军,我从来不会拿刘庄人的命开玩笑。"
"刘二爷何以这么肯定?而且,就算在其他地方遇见这种事,于情于理我们也一定会出手帮忙。"
"......呵呵,我在四川呆了二十多年,还摸不清它的脾性么?......再说,人要守好自己的本分,李将军手下的人该是带兵打仗,保家卫国,这些琐碎事交给我们就好。"
"......这点我没意见,不过,刘二爷你手下的人好像都累了,......说本分,刘二爷怎么不打算出手?"
刘洺遥揉了揉肩,上前几步站在李义的马前,一双凤眼挑得好张狂,"那又不是我的本分,......养人千日,用人一时,我不信他们连这点儿事也做不好。"
李义眯眼,不知觉地把背脊挺直,心里盘算刘洺遥果然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
"李将军,......你觉得呢?"
"哈哈,刘二爷说得是,今天还真给我上了一课。"李义笑着解开袖口,趁刘洺遥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后翻身下马,一边把袖子捋高,一边大踏步向前走,"......可我却不爱守自己的本分,二爷还别见怪。"
"你......"刘洺遥皱眉回头,看着已经从侧面开始推车的人,一时间还想不出什么话能顶回去。
刘庄里的下人不知道怎么办纷纷看着站一旁的刘洺遥,见那人稍微点了头以后才跟着李义把车往外推。李义撇嘴笑了,心想,早点儿低头不就好了么。
"快了!"
"再用力!"
"再加把劲!车轮已经出来了一半。"李义正干得热火朝天,起劲得很。刘洺遥噗嗤一声歪着嘴角笑了,看那人向上撅起的屁股,......真想踹两脚上去。
"再来!!"
"嗨呀!......快好了!"
"好!"
或许只差了一个人的力,李义一去整个车好像轻了许多,几个人一起没用多久就把车给推了出来。李义也一头的汗,手膀和衣服上全溅满泥水,完全没有刚刚坐在马上神气活现地样子。不过他不怎么在意,看着稳当立在路上的马车,双手叉腰颇有成就感地叹了口气。
"......李将军实在......"
"行了,刘二爷,......谁没有年少轻狂不想按规矩走的时候?......你就当我狂了一次吧,......哈哈。"
"那李将军狂得还真不是时候。"
李义随手擦去脸上的泥水,回身走到刘洺遥眼前压低略高一点的头,有点儿坏心地挑眉"......刘二爷的清高就装的是时候吗?"
"......彼此。"刘洺遥抬高下巴,毫不客气地瞪回去,旋身擦过李义身边向马车走去。
"刘二爷。"
"有事?"
李义咧嘴扬手,"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接下来的路,......小心点儿为好。"
刘洺遥从车上伸出一个头来,假惺惺地笑了,"李将军,......蜀道上难走的不是路,而是人的心。......保重!"
"有道理,......刘二爷,我们成都见。"
刘洺遥假装没看到李义灿烂无比的笑脸,坐回车内把头靠着椅子背,半刻时间都没说话。四儿在对面什么也不敢问,看着刘洺遥闭目咬唇的样子显然还在气头上,碰不得啊。
"将军,......现在怎么办?"
"停下来,睡一晚再走。"李义把原本垂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拨了拨,接过副官递过来的军帽戴上。
"将军!万一......"
"刚刚刘二爷不也说了吗?蜀道难的不过是人心,你自己都没胆了还敢说要往下走?!......总之今晚全都不准给我下山!"
"可是......"
"你们还比不过区区一个茶商?"
李义看着一路国民军都又气又怕的样子,四处骚动得快开了锅,估计心里已经把刘洺遥给骂了几万遍。......但这个时候跟上去就太不给那个刘二爷面子了,这么骄傲的人大多时候还是让着他为好。
想到这里李义拉下大檐帽翻身上马向后面走去,一边在马背上颠簸一边阴阴地笑,笑得周围的人头皮都麻掉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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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李义,都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底。可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四川军阀,官衔比杨光要高好几个等级,脑袋里肯定还是能装些东西。不过让更多人想不通的是他为何要同杨光搅在一起,而且还被困在四川这个小地方,......以他的年纪再往上爬几层都没问题。
其实对李义来说,同杨光的关系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心头烦这个人的贪得无厌,但有时候还要靠他的人脉才行。自己就懒那么一小点,图方便就近找个好办事的行了。
而杨光最近被滇军逼到了脚下,烦得焦头烂额,李义实在推托不过,只得带人过来。
......不过是李义觉得蹊跷,杨光怎么会在城里都炸了个窟窿后才叫他过来帮忙?就拿他埋在成都城里的眼线来说,那可是什么咔咔角角里面有,四处都是他的人,这么大的事为何先前连一点儿风声都收不到?
......还是杨光养了那么多人都是吃白饭的?
......李义一边低头想一边和杨光一前一后走在春熙路上,身边经过的人无论什么身份,总有一两个会贼眉鼠眼地跟杨光打招呼。眼观鼻,鼻观心,就算不说明白也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勾当。
"哎哟,杨军长!"
"王老板!"
杨光摸着小胡子上前握着越发越肥头大耳的王顺,两人那股亲热劲看得李义想吐的心都有了。
"咦?这位是?"王顺眯着小细眼上下打量站在一旁的李义,黑发星眸,直身长褂,一张脸虽然不是特别好看,但却年轻有余。......可一身的气度,又不似那个年级出得来的,实在是不好琢磨。
李义闲下来不像杨光那么爱显,能让自己松活点儿就松活点儿。所以一身简单的长马褂,随意挂在耳后的短发,还有本就二十五六多点儿的年纪,实在看不出将军的架子来。若在平常说是公子哥儿,反倒还有人会信。
"王老板,......李将军刚到成都的时候你不也在吗?怎么,现在换身衣服就认不得了?"
"李...... 李将军?!"王顺睁大眼睛看着一旁笑意盈盈的李义。那天这人都陷在大檐帽里,隐约只能见些胡子桩,让人一眼看去还以为是而立左右的汉子,没想到收拾干净后看着比那个跟妖精一样的刘二爷还年轻俊气。
再看着,不由得有些傻了,脑袋里面还不敢对李义猜测太多。
"王老板?王老板?!"
"啊......啊,......我......我不知是李将军本人,实在是惶恐,实在......"
"罢了罢了,反正都是下来的事,不用那么拘礼,......随意点儿好。"李义天性随意,......虽然王顺看着不怎么顺眼,......但他也不介意,随便摇了摇手,直接无形地挥掉王顺一身的冷汗。
"对了,王老板你可是四川的茶商王顺?"
"是是,正是。能让李将军知道名字,......实在是荣幸。"
"哪里,是王老板在四川中转茶货的名号响罢了。"
李义摇头低笑,反正王顺再怎么拍马屁也拍不到好处,净是空响炮。
"啊,这样,原来李将军对茶也有研究?!"
"是啊,在四川这么多年,一直都是茶不离身,...... 一天不喝几口不行。"
"哈哈哈,那李将军可找对人了,我不仅转四川的茶,也有云贵的,偶尔还会进些江南的龙井,......全国的茶基本都在,想喝什么都没问题!"
"可我偏爱花茶,闻着香味也清,......特别是泡茶的手法更是一绝。"
"哎,李将军,说到泡茶,就不能不提刘庄的二爷啊,那手三开花茶还没人能泡出他那味道。"
"刘庄的二爷?......王老板可是说刘二爷,刘洺遥?"
"对啊!李将军也认识?!"
"啊,不,在重庆常听人说过,......此人泡茶和卖茶的手法还乃成都一绝。"
"正是!这一点杨军长可深有感触,是吧?"
杨光点头,"喝了刘二爷泡的茶你就不再想去喝其他的,......只需一盏茶都能品百种味出来。"
"哦?是吗?......那刘二爷何时有时间给我也泡壶尝尝?"
见李义扬眉挑唇,一脸兴趣盎然的样子,杨光拍着他的肩,一边动小胡子一边笑道,"你何必心急,刘二爷出货还没回成都呢。不过明天大年他铁定会赶回来呆上十天半个月,到那时候我再同你去刘庄品茶,......呵呵,在那儿耗上一整个下午你都嫌少。"
夜归人----Banana[二]
何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