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刘洺遥像是累了一样把头放在车窗上,声音颤抖,"......我再不想看着当年的事情又演一次,宁愿是我......"
"爷!你别这样说,凡是都要往好处想。"
"四儿,......我会做最坏的打算。"
"......爷,......你在骗人,你虽然口口声声说不悔,但你在怕,......从你的模样就能看出你在害怕。什么不悔,你还不曾失去过......"
"不曾失去?......我曾经就差了那么点儿。"
"哼,那还算好呢。......像我,......已经失去了,可还是不懂后悔的滋味,只是心里空出了一大块,但说不上后悔。"
"......那还不是悔?那要怎样?"
"爷,我见过后悔的人,我见过为后悔生不如死的人。......很吓人的。所以不要把那个词挂在嘴边,最好在一生中都不要出现。"四儿笑了笑,"可他还在,不是吗?你们还有时间相处,还有时间做一直没做的事,......也没有走到死路上。"
"你是说我还能回头么?"
"可不是?......爷,只要你想,......一切的事都能有所改变。"
"你不知道。这个回头有多难,......要回这个头,一切都得重来。"
"可你还能回头啊,爷。"四儿眯着眼睛看前面晃动的土路,"......有些人却连头也不能回了。"
"......是吗?"
"爷。"
"四儿,让我静一静。"
刘洺遥低头把眼睛放在手上,默不作声地坐在后面,四儿耳背,却不知道他是呜呜地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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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
刘易文虽然惊讶从门前进来的人,但还是眯着眼睛柔和地笑了,"回来了?"
"你还想着我会回来吗?!病了怎么不叫人告诉我?"刘洺遥解开身上的皮裘坐在床边,看着那人苍白的脸,心里已是气急。
"你去了哪里,我怎么会知道?......想叫你回来也找不到人。"
"那你为何不把自己照顾好?"
"看你担心的!......这不没事儿吗?!"笑着拍了拍刘洺遥的肩,这一下却让两人更加尴尬。
"哥,你到底怎么了?还有你的病,究竟是什么情况?"
"没什么,洺遥,......不碍事的。"
刘洺遥一手抓着那人的手不放,一手放在刘易文的额前,上面冰冰凉凉的触感惊得他的心都慌了。
"跟我说实话,哥,要不我就问绍恩去,他不会不告诉我!"
"洺遥,你让我怎么跟你说。"刘易文仰头尽量把泪水逼回眶里去,"......我不想看你难过。"
"......哥,我早都忘了难过是什么滋味了,这些年一路过来,总觉得自己不会哭不会笑,像死人一样。"
"别说死,洺遥。......你死了,让我怎么办?"刘易文低头眼泪就忍不住往下掉,眼里的人也模模糊糊的,像被雨水打湿的窗户,那被溶化的东西一路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刘洺遥没说话,眯着凤目看那人直到泣不成声。
"你是在故意折磨我吗?......刘洺遥你这样算什么?......我把你忘了四年,你就打算报复一辈子?"
刘易文突然抽回手擦干脸上的泪,声音有些嘶哑,从嘴里吐出的话也断断续续的,听在谁的耳里都不会好受。
"我错了,行吗?洺遥,......我错了,我错了,你别再这样对我。"
"......洺遥。"
"哥,......我从没那么想过。就算是那四年,我也不怪你。"刘洺遥平静地点头,抽回手放在腿上,"......你别想那么多,......明日我们上街去医馆看看。爹不高兴,就别让洋人大夫过来,......我们自己去。"
"......我......我没事。"
"哥!不许你这么说,......我说去就得去,你再哭再闹都跑不了。"
刘洺遥把跳身起来的人按回床上,向门外唤了守着的小丫环,叫她把刘易文好好看着。
刘易文呆呆地躺在床上,那一刻脑里空白了一会儿,却全是因为刘洺遥扶住了自己的双肩。
好几年了,自己都没能离他这么近。刘易文抿嘴,转头又看到白花花的晨光照进窗来,躺在床上的几天里只有今天不一样。
喜欢这种依稀的柔光哄得他渐渐睡过去,梦里还有人等在老树下,等着和自己缠绵一生。
可这一夜却没完,一直虚虚浮浮恍恍惚惚地被摇晃着,等到转醒的时候眼前却是被雨水洗净的车窗,上面的雨点滴滴嗒嗒的。周围的老路,垂下的枝条将,在泛白的天幕下透着蓝青。
刘易文侧身看着坐在身边皱眉不语的人,青白的脸上一些胡桩隐约可见,没想到不消一会儿,那人就老了好几岁一样。
"醒了?"刘洺遥把头放在手背上,神色阴阴地,可吐出来的话却轻柔至极。
"......怎么了?......为何天还没亮就走?"
"你都睡了两天,还问我怎么了?"
"......对,对不起。"
刘易文这才知道自己又昏了过去,难怪做了个那么长的梦。
"......我还以为又到了那天,你在城里......"
"洺遥?"刘易文看着欲言又止的人刚想说话,可头又开始变得晕乎,用手掌着也没用,只觉得自己的冷汗在大滴大滴地往下掉,"......我在城里怎么了?"
"没什么。哥,是不是又难受了?"刘洺遥叹了口气,伸手揽过刘易文的头放自己肩上,"再忍忍吧,......快进城了。"
"我们去医馆么?"刘易文磨蹭了下,找到个舒服的位置好好躺上去。
"对,到那儿就不会这么难受了。"
"我不难受,洺遥。......和你在一起都不会觉得难受。"
刘洺遥摸着那人的发尾,纤长的手指在后劲处轻轻地按着,"......那也不行。"
"洺遥,我不会有事的。"刘易文闭着眼喃喃自语,"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哥,别说了,......你现在好生休息一下,等会才有力气让医生看看。"
"......嗯。"
"睡吧,我在这里。"
"......嗯。"
刘洺遥把唇不着痕迹地印上那人的前额,然后马上飘开。让那人不安地皱眉,以为只是发丝垂了下来,扫在额上痒痒的。
靠在那人肩上,刘易文觉得有点儿飘飘然的,还巴望着车能一直开下去,永远都不停。
像当年一样,古树和古巷都一样深,
远处也依然是平原,......还有薄薄的雾,
只是那其中相依相偎的心情不同了,
一次归,一次往,
任春风吹绿柳岸,锦官又见芙蓉开,
往事匆匆,一幕一幕地重新过。
在刘洺遥肩上,刘易文做了个梦。
......梦里是下着山雨的成都,......有人骑了匹马乘夜归来,
落英一地,落霜一身,
都在木屋的烛火前,从自己眼里化了去。
亦曾别后多留难
"你着什么急?船还空着呢!"船夫叼烟斜眼把刘绍恩给看着,......这小子愣头愣脑还一个人上路,也不知道他家里人怎么想的,连个送行的人也没有。......就他那傻样,估计让人给卖了还帮别人数钱呢。
"老伯,现在都快正午了,再不开船今晚能到重庆么?"刘绍恩看着太阳停在了合江亭的尖角上,隐约隔了山雾地闷人。而且从大清早到现在,自己的脖子都等僵了,可那财迷心窍的船夫却连脚都懒得伸一下。
"这一路顺风顺水多得是时间,我还能带你在重庆转个圈呢!"
"我......我有急事,这样......"刘绍恩抓了一大把大洋放在船夫手上,"我多给些大洋,你就先开船吧。"
船夫看了看刘绍恩,又看了看船舱里坐着的人,转头抓着他去了船头,"小子!你给我说老实话。......你是不是在城里犯事儿了?......我这一船的人可没命陪你玩儿!"
"老伯你想多了,我真有急事,......要赶在太阳下山前到重庆而已。"
"真的?"
刘绍恩无奈地笑,"不假,何况这些钱都够你走好几次船了,你好好想想吧。"
船夫看着手上的大洋,白花花的票子谁不想赚?想了一会后还是慢吞吞地把钱踹进包里。
刘绍恩这才松了口气,抱着箱子坐下,抬头看码头上来来往往的人,生怕刘洺遥会突然从哪儿出现。想他虽然说了那么多难听的话,可自己还是决定跑开,有了这种想法,无论怎的......都已经没什么脸去见来凤了。
叹了口气,把怀里的箱子放在脚下,看河岸边好奇的小崽子向船上招手,自己也笑着回应了一下。
船夫一脚踢开岸边的石块,木船就顺着水流下去。动荡的河水上面还飘着枯枝和苇叶子,木船的阴影在上面黑漆漆的,像被雨水洗过一样,干净得能映出人影。
刘绍恩就那样看着自己的影子,一晃一晃的,觉得它连个人也不像。
"老伯,昨夜成都下了雨吗?"
那船夫白了他一眼,"你还是不是成都人啊?这地方才多大?怎么可能东边出太阳西边下雨呐?!"
"......是啊。"
"你那么年轻怎么糊涂成这样?"
"呵呵,人不糊涂枉少年嘛。"
刘绍恩和船夫说说笑笑,不觉间合江亭的尖角已经消失在上流的河堤上了,船一直顺流而下,慢慢地把四周的水气荡开。
刘绍恩总觉得水草从中有什么东西在晃荡,突然眼前闪动,他连忙抓着船夫倒向甲板中间。
"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那边好像有什么东西。"
刘绍恩抬头看着一群水鸟从自己面前飞过去,噼噼啪啪让人睁不开眼,......接着越来越多,像是在逃命一样朝自己撞了过来。
"这些鸟吃了什么鬼玩意儿!!!"
那船夫骂骂咧咧地起身挥手,刘绍恩半抬腰间只听见一声枪响,震得岸边的树都在颤动。
"老伯?"
"老伯?!!"用手挥开眼前的羽毛和水草丝,可除了床舱里哭叫闹成一团的人哪里还有船夫的影子。刘绍恩不敢起身,只能趴在甲板上往河水里看,本来还平静的水面现在却汹涌了起来,晃动的水波拍得船左右摇摆。而在那之下的水色渐渐变红,一个人影才慢慢浮出水面。
"老......"刘绍恩呆呆地看着,看着船夫目瞪口呆地躺在水里,双拳还紧攥,可头上的窟窿在不断往外冒血。......刚才那一枪直接打中脑门,还来不及吭声就死了。
船舱里的人看见河里的尸体后闹得更凶,一瞬间,人的的声音,水的声音,还有太阳烤散了水烟,烤出的血味,四下交织在一起。让人想哭也只有从齿缝里憋出尖叫,凄厉得很。
"别......别......"刘绍恩迷迷糊糊地站起来,眯着眼睛看见岸上突然出现许多人影,十几下枪声又同时响起。
哭声,喊声,还有子弹打在水面的扑通声,闹得刘绍恩头昏脑涨。只是觉得一边有水鸟扑腾一边又有人贴着耳朵说话。还有恍恍惚惚瞥见的太阳光将周围一切都照成了黄色,有人还偏偏就在那边黄色里,朝自己笑得好不开心。
瘸瘸拐拐地挣扎了几步后只觉得身上好像中了一枪,不知在哪儿传来一阵刺骨的剧痛,整个人就向后倒进了水里。
......若说他自己倒的,还不如说是被人给推进了水里。
刘绍恩眼睁睁地看水渐渐从头上没了顶,一丝丝的血扩散开来,还来不及想到来凤的笑脸,......自己就沉了下去。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他喃喃自语,却被水给呛得不能吸气,没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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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嗯......"
"哥!!!"
"......啊......洺遥?"
"你刚刚是怎么了,唤你也不听。......又想睡吗?"
"...... 没事,......我没事。"刘易文拿开刘洺遥放自己头上的手,皱眉看着四周,白色的窗,白色的墙,还有床上白色的单子。
"听话,......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
"......没,......只是。"刘易文往床里挪了挪,让那人好坐得舒服些,"我不喜欢这里。......让我想起了在广州的时候,整天得吃药,还哪儿也去不了。"
"......药肯定得吃。但你可以让嫂子和绍恩陪你出去转转啊!"
"在那儿每天都会头疼,......就算出去也走不远,医院的门也出不了。......所以广州有多热闹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
"哈哈,那可真是可惜啊!"门外有人突然大笑了起来,刘洺遥抬头看去,上次陪着刘易文去广州的洋人大夫正抱了个小本子站在门口。
于是起身点点头意思一下,嘴里却死活也叫不出绕口的洋文名字。
那大夫仿佛知道他心里面在想什么,笑着摇摇手,"我母亲姓周,叫我周翰就行了。"
"啊?周大夫不是......"
"我父亲是法国人,母亲是中国人,随哪边的姓都行,......只要叫着顺口就好。"周翰走过来拿起床头的药瓶看了看,又用手掀开刘易文的眼皮,"在这儿睡了可还有不舒服的地方?"
"嗯,......不疼了。可是醒来总有点儿晕晕的。"
"哈哈,那是正常的,给你吃的药虽然可压头痛但有点儿副作用。"周翰把头转向坐床边的刘洺遥,"刘二爷也放心,那头晕不伤身的,习惯了就好。"
"那就好,......周大夫的中文还不错,可是令堂教的?"
"当然,......我中文还好过法文呢,......母亲时常说我们都不可以忘了本,还叫我以后一定回来。"
"......现在令堂可在成都?"
"洺遥!"刘易文连忙伸手扯上刘洺遥的袖子,可还是晚了一步。
周翰闭眼摇头,"......我父母都已过世了。"
"......那样啊。"刘洺遥反握住刘易文的手,略带歉意地点头,"是洺遥唐突了。"
"没关系,没关系。"周翰反而笑着,深刻又带了点儿东方味的眼睛稍微一眯,那两人在床单下的小动作全被他看了去。心中窃笑起来,......刘二爷可真是个人才,连这点儿飞醋都爱吃。
"周大夫,我们本是不该来劳烦你。......不过近日我哥的头疾越发严重起来,不知是怎么回事?......还是成都的湿气重不适宜养病用?"
"关于这点儿刘二爷放心,成都的气候虽湿但总比北方吹干风要好,......如果刘二爷还是放不下心可以再往西北走走,但不可以过地势高的地方。"周翰把手里的本子摊开递给刘洺遥,"......至于易文的脑疾,我画了些东西二爷先看看,等会听我说才好懂。"
见刘洺遥把本子拿在手上,刘易文也伸长脖子过去看,结果被某人瞪了一眼后又给按回了床上。还被人用被子裹得只剩个脸出气,浑身动弹不得。
"你乖乖躺着!"刘洺遥恶狠狠地威胁了还很委屈的人,抬手把本子还给周翰,"......这图可是画得神形兼备,生动得很呐。"
"刘二爷过奖,对了,......易文可能还会在这儿住上一段日子,二爷可能先去楼下把账先算了,还有近几日的药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