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洺遥,......我不是成心想这样,我不是。"
刘洺遥起身,"我也是为了你好,......就不能听听话么?"
刘易文摇头,躺在床上盯着床顶发呆。
"你是怎么了?"
"要是真为了我好,......洺遥,你就别走那么快。"
"我走?"
"......你一直在往前走,而且好快,快得我根本追不上。......你知道的,......我身子不好,又跑不动,看着你走,我......"刘易文翻了个身,把被子拉到头顶,"......我不想让你觉得麻烦,我...... 我也想站在你身边,为你分担些什么。"
刘洺遥俯身趴在棉被上,手慢慢地摸索并与那人十指紧扣,"我没有觉得你麻烦,......从来都没有。"
"我知道你是在骗我......我知道再艰难你都会陪着我,但是,......我怕,......我怕......"
"别怕......"
刘洺遥笑着安慰在棉被里泣不成声的人,一边拍一边在他耳边低语,说着安心的话。
......不过天已经亮了,有一抹晨光照在刘洺遥苦笑的脸上,......那抹笑苦得无能为力,暴露在光线里。
......总觉得这早春比寒冬都还冷,......比寒冬都还让人活不下去,连雾,都不愿从眼前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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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翰。"
"洺遥?怎么今天又过来了?"周翰把头从纸页子里面抬起来,一脸惊喜地拉过身边的椅子,"坐坐,......别站在门口。"
刘洺遥摇了摇头,上前几步站在桌子边,"周翰,......如果他开始做梦了怎么办?"
周翰脸上的笑容僵了。
"...... 不要骗我。"
"现在,......是什么情况?"
"他......开始做梦了,一个接一个,一整个晚上都是梦。要是身边的人不在,他就会慌,神志不清地四处乱跑。"
周翰把眼镜取下来,用手揉着眉心,"易文知道吗?"
"......他怎么会知道?一大早起来就全忘了。"
"那可还会突然就昏倒?"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有时候的确会突然睡下去,......不过时间不长,很快自己就醒了。"
"......这样啊。"周翰起身将窗户关紧,没有了外面的吵闹,医馆内又静了一分。刘洺遥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就块从嘴里跳了出来。
"那还算好,至少还能自己醒过来。"周翰自言自语地看着窗外,嘴边的声音小得只是说给他自己听。
刘洺遥皱眉,"你说什么?"
"哎,......没......没什么。洺遥,要易文再突然地睡去,一定要摇醒他,除非是晚上他吃了药睡下。其他的时间尽量让他少睡,最好是不要。"
"他会怎样?"
周翰笑了,"你叫醒他那当然没事。"
"......若是不......呢?"
"洺遥,你让我说真话,我便说了。......你若是不叫他,那有过半的可能他会永远睡下去。"
"什么?"
周翰无奈地点点头,"他那种病虽然没多大的痛苦,但却是说走就走,突然得很,一睡下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摇他,叫他,......他也醒不过来了?"
"......对。"
"吃药呢?......我再把他送到你这儿来?"
周翰看着刘洺遥的凤眼,缓缓地说,"......没用的。"
"是吗?"
刘洺遥抬头看了眼窗外,阴云已经渐渐聚拢过来,没有雷声,也没有水声,......可是确实是下雨了,像别人说的一样,润物细无声。
随风入夜的时候没人知道,可等它泛滥起来就一直都不停。
刘洺遥心里也在下雨,淅淅沥沥地下雨,他想哭,又无泪可哭。于是匆匆对周翰点点头便走了,拧着酸楚的眉走出医馆,......披上一身细雨往前走。
周翰拨开窗页看着那人往西而去,一路上躲雨的都从他身边匆匆而过。
......这个时候,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哭了。
刚才在医馆里,好像听见了心在下雨的声音。
划过玻璃上的水滴,像划破了记忆一样,再也不愿回想的往事还是历历浮现在眼前。
包括那些挣扎起来的沉沉浮浮,人的一生真的好累。
周翰趴在桌子上,看着镜片里的自己,竟好像从不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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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遥!"
刘洺遥顶着细雨在街上走,虽然蒙蒙不能湿身,但眼睛和脸还是被滴得狼狈不堪。听见有人在身后叫唤,刘洺遥抹了把脸冷冷地回头。
远远地,一个穿军装的大檐帽抓着把油伞向自己跑来,......滑稽得很。
"你怎么出门也不带伞?!这雨淋着舒服啊?!"
"怎么是你?"
"......你又来了,又是这种表情。"李义把油纸伞举高,高过那人头顶。
刘洺遥拧眉把鼻子皱到一起,"......我什么时候同你那么相熟了?"
"......哎,可能你忘了,不过我还记得。......年前那次巷战,你就是这样看我。"李义伸手分开刘洺遥前额的湿发,"......眉头和鼻子都皱着,......像快要哭了一样。......看看看,就是现在这样。"
刘洺遥黑脸转头,一幕红墙映入眼帘,原来自己无意中却走到了武侯祠外,朱墙黑瓦还一如当年。
"哎呀,这个祠堂啊,我也来过好几次了。"李义举伞小步跟在身后,"呵呵,听人说趴在墙上听能听见以前陪葬人的哭声,哈哈,......说得还真玄。"
"......是真的。"
"啊?"
刘洺遥回头笑笑,"我们所有的记忆都在这里了,......只要用心听总会听见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哭吗?"
"有哭,也有笑,......什么都有。"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是谁?......这下雨天还嫌不够凉么?"
听着曲儿刘洺遥顺着墙根往前走,走过灰墙又到了红墙,走过杨树,又遇见柳枝,那曲儿便从红墙边上而来。
二胡拉的乐,小丫头唱的曲儿,刘洺遥眼里涩涩的,却不知走了一路泪就掉了一路。
李义跟在他身后,默默举伞,什么也不说。
雨水顺着檐角流下来,小丫头的稚嫩的声音把曲儿传到了好远的地方,可过路的都行色匆匆,没人愿意驻足听上两句。
刘洺遥走出伞下,拉高衣摆蹲在小丫头面前,伸手擦干她脸上的雨水。
"......别唱了,下那么大的雨,还不回家么?"
小丫头撅嘴摇摇头,绕开刘洺遥上前继续唱曲。
"......这些大洋都拿去,别再唱了。"
"我不要钱,......我要等姥姥。下雨了姥姥一定会来带伞来接我们回去,她不来,我不走!"
"......你......"
"哎,......这位爷,你还是别管她了。"身后拉二胡的老头停下来把小丫头拉进怀里,"我老伴早去了,可丫头就是不信,只要一下雨就不停地在这儿唱。......哎,......说什么都不听。"
"乱说!姥姥会来的!"
"好好好,要来要来,我们一起等好不?"
刘洺遥拉开小丫头的手,"别唱了,......回去!!"
"不要!"
"你姥姥不会来了,......不会来接你了!"
被他一说,小丫头圆圆的杏眼里顿时包满了泪水,小嘴噘得能挂几个油瓶子,"你走!坏人!你走!!"
"她都不会来了,等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刘洺遥阴脸揪着小丫头的衣服,雨水让凤眼变得红红的,那小丫头被他盯怕了,抖着肩膀往老头怀里缩。
"会来的,......姥姥一定会来的!"
"不会了!"
"会的!!"
"不会!"
两个人一人一句,两眼包满了泪水,吼得面红耳赤。
到最后,小丫头实在捱不过,只得放声大哭,那种咿咿呀呀的声音痛得李义连忙上前抱走刘洺遥。
"别说了,洺遥,她等累了自然会回去。"
李义附在刘洺遥耳边,稍微侧目就能看见那人滑过颊边的泪水,从凤眼里流了出来,平时轻易见不着,可一见了又恨不得自己能全将它擦去。
刘洺遥哭得很难看,歇斯底里的表情也很狰狞,可李义却是喜欢上了他。
......碰不得摸不得,远远看着的喜欢。
"别再闹了,她想唱就让她唱罢,......你不想听我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 就听不见了。"
这时候的雨才开始变大,噼噼啪啪打在身上非常地疼,李义皱眉帮刘洺遥挡了那些。
在一把伞下,两人各有各的伤心处。
......多少的痴情,现在才算真正陷了进去。
小丫头擦干脸上的泪珠,二胡声起,她又开始哼着曲儿。
长亭外,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海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随着渺渺的曲,还有不在调上的二胡声,刘洺遥弓背靠在红墙边,看雨一直地下,直到雨点变大,变大,然后没有了。
半空中留下闷闷的烟气,袅袅升起。
"这首曲,......无论走多远我都能听见。" 刘洺遥看着小丫头看向远方的泪眼,歪嘴笑了,"那些离别的声音始终留在耳边,挥也挥不掉。......我知道,......她也知道。"
小丫头见雨停了就上前几步,用嘶哑的嗓子又唱了起来。
......和老头的眼泪滴在二胡上的声音一起,再唱一首离别的曲儿。
"李义,......你觉得凉么?"
刘洺遥无力地转头,像是要睡着了般低垂脑袋歪向一边。
李义站在他面前笑了笑,"不凉,虽然下了雨,可这春风却带了暖意。"
"是吗?......可我还是觉得好冷。"
"那是因为你的心还活在冬天,......外面春暖了,花开了,你却毫不知情。"
听罢,刘洺遥想起身,却又觉得自己累了。索性坐在墙角灰灰地看着天上,包括李义头上挺滑稽的大檐帽。
......一会儿,李义看他在笑。
可过了一会儿,却又在哭。
李义在心里叹了口气,
......不唱离别,是不希望有那么一天。
可却避免不了,曲终人散。
而现在,他最怕的是到了那天,......这人恐怕还是放不开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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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长,可以走了吗?"
"走吧。"
杨光从刚刚开始下雨的时候就坐在小黑车内,一直透过车窗把祠堂外的两人给看着。
车开了许久,他才笑着摸了摸小胡子说,"李义还真舍得陪刘洺遥一起疯,......李正,你哥好那口怎么没跟我说?"
李正看了眼后视镜,冷冷地开口,"我们太久没见,这些闲事没人提我也不便问。"
"这样啊。若我知道也好给他找几个媚人的戏子,......哎,就不用去刘洺遥那里碰钉子了。"
"......军长需要我去安排吗?"
"哼,不必了,李义在成都虽然可以制住滇军那些王八,...... 但他呆久了对我也没有好处。"杨光说着从衣服里拿出根烟点燃,"......还有,李义上次救的人是谁,你可查出了什么来?"
"是刘绍恩,刘家三少爷。"
"哦?是那小子?"杨光狠抽了一口,然后砸砸嘴闭眼慢慢吞云吐雾,"......这下好玩了。"
"......"
"李正,有事交给你办,务必给我办妥,......什么差错都留不得。"
李正皱了皱眉,"是。"
杨光歪着胡子笑了两声,"......这次的事弄成了,我看他拿什么脸去见刘洺遥。还有,李正,......你也恨他,不是么?......这可是个机会啊,哈哈!"
"......是。"
李正点头,眼里晃过的街景复杂万分。
......杨光偏着脑袋打量他,偏偏就是猜不中这个人心里在想些什么。李正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倒是不怕他暗中插自己一刀。
......哼,毕竟他那条命还是自己给的。
一想到这里,杨光就觉得放心得很,悠哉游哉地坐车回了公馆。
公子暗笑
午后没过多久就下了一阵春雨,树枝上挂的白花无力地垂头,让水一滴一滴地打在石板地上。
......一滴是一声,下一滴又是一声。
刘晓挂在刘易文身上睡得死沉,口水肆无忌惮地一路流下。
......除了过往的丫头,院子里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静悄悄地,刘易文把头靠在椅子上,眼皮子不停地上下打架。
"......呜,......爹爹。"
刘晓趴得不舒服,瘪着嘴往暖和的地方钻去,四只手脚在刘易文身上东拉西扯把那人一厢春眠的心思都打乱。刘易文皱眉看着他,那白白嫩嫩的屁股瓣儿正撅得老高,......才两岁的娃儿挂在身上都像千斤重般难受,这小子要再长下去恐怕得压死人了。
"......晓晓让爹爹轻松些行不?"
来凤走出房内,刚好看着刘易文撅眉撑腰难受得很,可身上的小崽子却比死猪睡得还香。
"......我来吧。"
笑着上前把刘晓抱起来,小崽子睡懵了,稍微张眼看见是娘亲,就又放心地翻眼睡了过去。
"晓晓乖,......睡觉觉,不吵不闹,虫虫不咬咬。"
"......他总是要贴你一点儿。"
刘易文见来凤的蓝衣在眼前晃荡,一时间有些尴尬不知道做什么好,不得已张嘴随便扯了个话题。这不,刚一开口就后悔了,嘴边的话又刹不住,说出来的时候竟有点儿怪腔怪调的。
"......女为父,儿为母,不都是这样的吗?......"
来凤抱着刘晓在槐花树边来来回回地走,嘴里嘀嘀咕咕把老成都的曲儿翻来覆去地唱,虽不若在合江亭卖唱的人嘴里哼得好听,不过在刘庄里飘着还是不错。
刘易文静静地陪着母子两人,可等雨停了,风起了,花香了,......他和来凤还是一句话都没说。
房檐上的水啪嗒滴在刘易文的脸上,冷得像冰一样。
再等第二滴落下的时候,刘易文把它接在手上,呐呐地开口。
"......来凤。"
抱着小崽子的人缓缓回头,"......怎么了?"
"......绍恩就快回来了。"
"是吗?"
"洺遥说的,......日子快差不多,要叫人准备去合江亭接人。"
来凤眨了眨眼睛,漠然之中突然涌起了一丝的笑意,可却尽是讥讽之色。
"为何提到他?"
"......王莫德同我说过......那些事。"
"很傻,是不是?......你一定在心里笑过我。"来凤背过身把刘晓抱紧,"到现在才跟我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刘易文皱眉向前走了两步,离槐花大概四五尺吧。可来凤又略侧身避开,两人之间始终有那么长一段距离横亘着。
刘易文幽幽叹了口气,"你要怨就冲我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