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应该怨怪你!"来凤弱弱得像流水却不知被谁的剑惹乱了,"......我嫁进刘庄的时候年龄不算小,而且......也是去广州见过世面的。......可偏偏是那么傻,嫁了一个爱不在自己身上的人,天天同床异梦却还以为自己福气好,跟了个好相公。......可等这个梦做完了,我以为终于找到了要放心里面的人,可又被他生生地抛下,......他把我丢在冷冰冰的刘庄里面,每日眼前除出了雾,......还是雾。"
来凤回头,眼睛里已经全是泪水。
"......你们三兄弟,能不能行行好,......别再捉弄我这个已经不能从梦里醒来的人?"
刘易文垂下眼角,嘴边嗡嗡地挂着许多话,可没有一句说得出口。这个女人的苦早已经写在她的背影里,来凤不说,自己也能看出来。
......从每日清晨踏着露水回院的时候,她总是在楼上的栏杆边透过浓雾看着庄门,一看便不知多少天过去了。浑然不知已经呆傻了多少天,浑然不知。
来凤低头,眼泪便落在刘晓的脸上,只比雨水稍热一点点。
"嗯......"
小崽子被惊醒了,他歪着脑袋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何娘亲的眼睛就跟天一样,...... 那么喜欢下雨。
"......晓晓。"
忽然间好像爹爹在叫唤,转头看去,一双温温的手抱上了自己的胳膊。
"......乖,......换爹来抱抱。"
刘晓咧开嘴嘿嘿地傻笑,舞着小手蹬着小腿便贴到刘易文身上,手脚像章鱼一样把刘易文缠紧,让那人明显深吸一口气,累极地皱眉。
来凤连忙伸手往脸上擦,可呜呜的声音是怎么也擦不去。那种哭声虽然不当号啕大叫,但细细的,柔柔的,绵绵的,却是在一点一点让你不能呼吸,一点一点把你忘悬崖上推。
两个人站在院子里,无比的凄凉。
......来凤觉得她好久没哭过了,......真的是好久没有哭过了。
摇摇晃晃地从刘易文身边走了过去,眼角的一抹白,......却在心中留在下了一点点说不清的流连。
本应是不再纠结于心的。
刘易文身上始终有那么一个地方让自己无可奈何,......那眉眼之中的神情,那话语之间的顿挫,终想找得到那个人的影子。
来凤摇头,......总还以为那个人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一直说,自己一哭他的心,......便碎了。
可现在,除了自己心碎在地上的声音,......就只能听见呼呼过去的风,吹凉所有人的心坎。
刘洺遥站在院外看来凤披了一身槐花香出门,像极了两年前她第一次深夜出庄的时候,一身淡淡的香味。
那时候自己躲在墙后看她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这心中的结就从那个时候开始变大的,后来成了一块石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落地,......敲在心里疼得人受不了。
刘洺遥悄悄把院门带上,跟在来凤身后走了几步。
"......谁?"
看见前面的人只是停步却没有回头,刘洺遥无奈一笑。
"是我,......刚刚那番话更多的是说给我听的?"
来凤摇头,"......谁听都一样,说出来心里总要好受一些。"
"也罢,......总比得过自欺欺人。"刘洺遥上前往林子深处走,让那些叶子晃动着,发出些响动把人声盖上。
"你觉得我是在自欺欺人?"
刘洺遥回头,凤目微微弯着,"......我们不说这个好么?"
"......那我没有话跟你说。"
"......可我有。"刘洺遥伸手挡住来凤的去路,"......以后的事,你可有想过?"
"以后?!......你还想我一辈子都为你和他遮掩着吗?"
"不是那样。......我想说的是绍恩,......你是打算把他一辈子放在心里,......还是跟他走......"
"刘洺遥!"来凤气极地打断他的话,"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我可以不知廉耻得像......"
"对!......你说出来啊!不知廉耻得像刘洺遥一样,说出来啊!"刘洺遥敛目,"......若是你觉得舒服,那就说出来。"
"你......你......"来凤瞪圆了眼睛,嘴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要一看着刘洺遥的眼睛,那些底气全都没了。
......为什么会这样,......她想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了力气,......连怒骂回去的力气都没有。
"说不出来?......来凤,你知道,有些事几年前我也一样说不出口。"
"......我们,......不一样。"
刘洺遥笑着摇头,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擦干上面的水和泥,"......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做不了的事,......不管理由为何,终是一样的结果。"
来凤撅眉,"你想说什么?......何必去拐那么大的弯子,直说就行。"
刘洺遥把叶子又放回枝头就像从没被摘下,"......不想去见见绍恩?"
"......刘庄里抬头不见低头也见,......你还嫌我见得少了么?"
"......若在刘庄以外的地方呢?"
"......"
见她没说话,刘洺遥旋身走出林子,"若是想的话,明日早上在后院里等我,......我带你去见他。"
"......慢着!"来凤匆匆回头,可那人却走远了。
......明明听到了身后的声音却没有回头。
来凤呆呆地站在原地,直到下人经过看她奇怪得很,连忙叫了几声,这才把她拉了回来。
"少奶奶,怎么一个人站在这儿?"
"没,......没什么。"心慌意乱地说了几句便低头走开,偶尔有雨水滴进了后领,弄得背脊又麻又凉,心里面那点儿心思把她搅得很乱。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变。"
"......来凤!我要给你做最漂亮的红袍子。"
"......一辈子给你做风车,做一辈子。"
到了那日,来凤站在小巷边,风衣和黑发上已全是清早雾气散开的水。
刘洺遥开门看见她笑了笑,伸手招呼四儿拉着马车过来,"......庄里的车全出去跑货了,做马车不觉得委屈吧?"
那人摇了摇头,全身应为冷而缩在一起。
刘洺遥把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她披上,自己的白绸衫子却沾上雾气很快就蒙上了一层水。
"四儿,......见了李义什么都别说,跟他走就是。"
四儿勒紧马缰,"若是他问你为何没来,我怎么说?"
"......就说我突然不想去了,......不过他肯定也不会问,你不用担心。"
"爷,......我就不懂了,你不想去看看三爷么?"
刘洺遥抬头,有些不悦地皱眉,"......你今天话怎么那么多?!......那小子我看了半辈子还不腻啊?!"
"......哦。"
两人这一耽搁,蒙蒙亮的天已经被晨光给破了,刘洺遥看着四儿脸上桔黄的光,渐渐地开始刺眼起来。
于是,随便伸手挡了挡,"走吧,走吧,别太晚了回来。"
四儿点头驾车,轮子在土路上发出很大的声音。来凤拉开车帘看白衣人站在小路边,随树枝一起远离了视线。
她张嘴说了什么,声音不小。
可刘洺遥却没听见,......只怪车轮的声音太大,他转身走回后院,......闭紧了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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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洺遥?"
刘易文晃着筷子,可盯着烧菜发呆的人还是没回神。一双凤目直勾勾地看着菜汤,仿佛那东西看看就能知道味儿一样。
"......你不吃我吃了啰。"
刘易文索性夹起那人碗里的东西往自己嘴里放,可人家反而挑唇阴笑。
"你乖乖吃,......我想些事儿呢。"
"要吃饭就好好吃!东想西想的,......菜都凉了。"
刘洺遥无奈地叹了口气,端碗吞了几口东西下肚,便放下筷子不动了。
"怎么了?......身子不舒服?"
"不是。"刘洺遥反握伸在自己前额的手,"......我真在想事。"
"有什么事连饭也不吃了?"刘易文有些不高兴,虽然脸上没什么体现,不过刘洺遥也看得明白,连忙又老老实实地端碗。
"我吃,......我这就吃。"
"......洺遥。......那事重要么?能不能别......"
"你又多想了。"刘洺遥叹了口气,"......我不说也是因为本来就没什么。"
"那不是,......只是我最近时常看着你皱眉坐在院子里,心里便一直挂着,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
"......那个啊。前几日确实有事烦心,就像你看到一样,没少折腾我。"
"......你宁愿自己烦也不跟我商量。"
"哎,......那就像一个悬在心里的石头,若自己做不到释怀的话告诉几个人都一样。......易文,别想那么多,只是我心里有些情绪,等时候过去了自然会好。"
"是吗?......现在没事了?"
刘洺遥笑着点头。
刘易文皱眉又往他碗里夹了些菜,"......以后如果也这样的话,......一定要告诉我,......没用也要告诉我。"
"是是是!"
"你别一个劲儿的点头,......说话就要算话!"
刘易文一边教训一边又心疼那人的脸色,连忙让他好好吃饭。
平日这个时候都是一大家人一起,很少有两人单独的机会,刘易文夹菜间歇突然有一点流年过去的感觉,......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很老了一样。
都到了白发满头的年龄还和那人像小崽子一样为了些小事斤斤计较,虽然幼稚得很,不过还是觉得高兴。
于是,一边憋着笑一边吃菜,已明显瘦了的脸上全是欢喜之色。
刘洺遥偷偷看他一脸高兴,虽然不知道在乐什么事,不过心里总是放心了。
比起看他苦,自己倒宁愿看他哭,...... 那日这人听了来凤的话以后,脸上那种痛苦不堪的模样自己是再也不愿见了。
刘洺遥伸手摸着胸口,已能摸清那块石头的形状,它正凹凸嶙峋地藏在心口上。
更像一把双刃剑,割伤的永远不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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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被雁南飞。"
来凤看着眼前一片菜花地,眼泪忽地涌上来,随着马车一路颠簸便不停地掉。
油菜花每年都会黄,......每年的春天成都边上的山里都是一片片的黄,把春光都映亮了。
成都人极爱出门闲逛,尽管蜀山的雨声比风声还大,但撑着伞踩着泥水也无比惬意。特别是男女在晨暮时分,漫步在青城山,白霜下,凉水边,飒飒间,裙衣风冠,相携白首。
不过这一番景也只有在雾气缭绕的蜀地可见,脚下踩着石板地的每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不注意便会把如水的山气给踩散,宛然如梦的意境就都没了。
来凤理了理头发,数数多少年,那人再也没有为自己摘花做花冠,连站在身边的时候都少得可怜。特别是最近,......他又走了,很突然地离开刘庄。
有天清早从梦里惊醒后,......拨开雾气,他穿着灰黄色的西服,戴着礼帽从庄门前出去 ......好像走了就再也不回来一样。
来凤想叫,可从喉里出来的只有哭声,在刘庄满天的大雾里只有自己能听见。
......还有那些早被人遗忘的事,只有自己还一遍遍地想起。
像每年来到菜花地,花照开,可人却老了。......心情也不同了,每每旧地重游的时候,总是不能有一个好心情去。
......伸手掀开车帘让黄花飘进车内,滚满一身的风尘,飘飞许久才落在手上。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少奶奶,这首词不是在写油菜花。"
来凤笑了笑,"我知道,......很久以前洺遥便说过。不过师傅喜欢,......我们几个小孩都会念。"
"少奶奶,这么好的时节,......不适合唱它,......不如看看车外想些舒坦的事岂不更好?"
"舒坦么?"车窗外的黄光亮得刺眼,来凤伸手挡住眼睛,"......它照得眼睛都不能睁开。"
"那就闭眼休息会儿吧,......马上就会到了。"
来凤点点头,侧脸靠在椅子上,久久不能闭目。
四儿以为她睡了,抽着鞭子让马慢下来,车子稳稳地走在田边,偶尔轧过路上的黄花,便将它和春泥搅在了一起。
许久后,能听见帘后的人幽幽叹口气,再开了口。
"......四儿,那首词我一直没能想起最后一句,......刚才突然想到了,一时高兴地念出来,没有别的意思。"
来凤说得嗡声嗡气地,四儿竖起耳朵实在是不能听清。
正要开口问问,一身军装的李义却骑马出现在路上,马蹄溅起泥水弄脏了坝边的花,让它不再好看了。
......闻声,车内的人又问。
"......是他么?"
"......不是,不过三爷也快到了。"
四儿抬头看着李义正挺直了腰板一脸神气地坐在马上,大檐帽遮得小眼睛几乎看不见,不过那笑得很不正经的嘴角倒不会让他认错人。
李义用手掀开帘子一角,有些失望地瘪嘴,"......没来啊。"
"......爷说他突然不想来了。"
李义瞪眼,"就这么简单把我打发了?......亏我还想出这么个方法让他知道刘三爷在这儿呢。"
四儿笑着摇摇头,"......爷说过将军不会过问他为何不来,......想必将军能知道爷的心思罢。"
"哟,......嘴还真甜,他就那么相信我不是多嘴的人?"
"将军知道把会面的地址放在礼物盒子里给爷便可掩人耳目,为何就不能知道和爷相处的时候,......何时要多嘴何时要闭嘴呢?"
"罢罢罢,......反正你的嘴皮子跟他一样能翻。"李义驾马绕车走了一圈,又略微皱皱眉,"......你们这车许久没用了吧?......车轮的轳都朽掉了,这上不了山的。"
"......我昨天洗车的时候怎么没发现?"
四儿下车看去,果然后轮上的梁都被磨细了一半,心里一惊,连忙把来凤叫下车。
"......莫慌,前面有驿站,把车子送过去修修就好。......而且我另外备了车,你们也不用走着去。"
李义指着前方的蓝蓬马车,比刘庄的稍小些,不过坐几个人都够了。
四儿回头看看来凤,那人手里抓着裙摆,微撅眉头,初见的时候总以为她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
"......四儿,我们听将军的安排罢。"
"是,少奶奶。"
李义笑着上下打量她一番,绣裙和珠钗都是好货,高领衣襟下的圆脸虽然不倾国但也可以算得上倾城了,......只是好像哭过一样,连泪痕都没全干。
......哎,......美人垂泪,总是我见犹怜呐。李义边叹气边让开一条路,"......夫人先请。"
"有劳将军了。"
来凤由四儿扶着小心地在泥水路上走,李义策马跟在身后把当了一回缩头乌龟的刘洺遥给骂了几十遍。
......哼!不就是那次哭得眼泪鼻涕掉了一地嘛,......有什么不好意思。你还真以为我有什么企图啊?......你又知道就算有那么个意思我都把它压了下来,碰都不敢去碰。
李义环顾下四周,远远能看见田间的黑瓦房上面飘的青烟,被水洗过了模糊得很,美得很写意。还有一片黄花地迤逦在整个蜀山周围,起雾的时候灰灰的,雾散了就悠然不已,和山气蕴蕴地缭绕于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