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内不知已奔走了多少回?......恐怕他自己也说不清。
四儿站在城门,风一刮过脸,旧伤总是隐隐作痛。
特别是一到冬天,又冷又湿,痛得人可以死去活来,直把齿根咬断。
明明是不想伤那人,可自己总是沉不住气。......只要一想到那一场大火,那一场烧光一切的大火,......沐扬的脸,杨光的脸,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圈。
......转啊转,转到最后就只剩了一个词。
报仇,报仇,无论如何,这个仇一定要报!
四儿咬牙向城内走,一看到身边扛枪马靴的国民军,就把唇给咬破,嘴里全是咸淡的血。
几日后,李义一脸讪笑地出现在刘洺遥面前。
刘洺遥转头走进庄里,"王莫德,关门。"
"哎,......哎,洺遥,慢着,我这不是拿东西给你嘛。"
"什么?"刘洺遥隔着门缝把李义的脚踩在外面,"别像上次那样拿些鬼玩意儿,院里的人吃你那套,我可不吃"
"没......没有。"李义哭笑不得,这人记仇记得久他不是第一天知道,可这都多久的事了?连他自己都快忘得差不多。
"那是什么?!"刘洺遥抵着门,只露只凤眼让李义看。
"那日我在琳玉身上发现的东西,可有兴趣?"
"琳玉?"见松开门,李义趁机伸手手脚灵活地钻了进来。稍歇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折得小小的纸块。上面暗红的斑一块一块的,还散着股腥臭。
"这些是什么?"
"琳玉的血,......她把这东西藏在皮肉里,瞒了杨光,嘿,差点儿连我也中招。"
刘洺遥看着上面的血块,眼神暗了不少。想之前那人还在身边说话,可到现在却只能看着她的死血。心里翻涌的情绪难以说清,想恨恨不起来,也没有可怜的意思,就是哽了个石头的心上,难受得很。
别太当真,......刘洺遥想,太认真了反而什么都放不下。
"......弄那么花谁能看得懂?"
"哎,这是油纸,把那些血块刮掉就好。正面我已经弄了,不过看反面有字,若是琳玉给你的我也不方便看。"
"这是地图?"
"是杨光那公馆的地图,包括所有的明门暗道,不过......反面应该是琳玉自己写的东西。"
刘洺遥把油纸拿在手上反复地看,隐约能从背后的字里看到个人名。可不是他自己,而是一个想也没想到的名字。
"琳玉知道的事不比我们少,......甚至能知道四儿的真名,看来她的死也是在计划之中。"
刘洺遥抬头,双眼如日出前的阴阳沉浮,一明一暗。
"你说呢?"
正欲开口,李义突然压低声音再耳边嘀咕了一句,"......你哥来了,有事以后再说。"
"洺遥!......李将军也在?"
刘洺遥勾唇回头笑道,"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要去前院吃饭么?"
"我没见着你便过来看看,......可没想到还能看到李将军。"刘易文走到李义面前,伸手把人请进屋,"那正好,李将军不是答应易文要来庄上吃个饭么?现在如何?李将军就在刘庄吃了晚饭再走吧?"
"啊......"李义转头见刘洺遥闭眸跟在身后,什么也没说,于是就大着胆子跟刘易文向前院走去,"......真是麻烦大爷了。"
"不麻烦不麻烦。"
刘易文边笑边回头,飒飒的秋风都变得暖融融。就像梨花木头做的花窗,虽然曲曲扭扭,可就是比镶了琉璃的青花的要好看。平淡中自然有行云流水的美,淡而隽永,却从不在你眼前停留。
李义叹了口气,...... 这样一个人啊,天生就是被人爱的。
没人去爱,反而觉得奇怪。
不过说实在的,刘庄的路很难走。
弯弯扭扭,宽宽窄窄,巷子边的灰墙比楼房还高。
李义走在刘洺遥前面,后面的脚步声有些轻有些慢,却声声都敲在自己心坎上。
明明就在后面,......可却离了好远,
在这种石板路上又被越拖越长,直到了天的两边。
莫回首
四川境内最后一场军阀混战是民国二十二年秋一直到了翌年的夏末,虽然那时候王玥还小,可二十三年春天发生的事她可是一直都记得。......无论说什么也忘不了。
那天,爹爹在后院里晒腊肉,之初的算盘珠子噼噼啪啪地响,大爷二爷还是粘在一起。好不容易挨过了一整个冬天,开春看花赏草只要是人自然高兴无比。
王玥跳着石阶跑到后院门口,眼看着四儿望着小路发呆,细瘦的身子还不当路边的柳树粗。
小丫头皱皱鼻子,屁颠地跑去捣乱,"王玥要学唱曲儿,四儿教教。"
那人回神,慌忙地收拾好拿手上的纸片儿。
"那是什么?"
王玥偏头,趁爹爹不在把手指头吸在嘴里,看着四儿的大眼睛滴溜地转。
"......没什么,玥儿怎么跑出来了?不怕被爹爹打屁屁么?"
"哼!谁让他打?"
"......要我是你爹,早把你收拾一顿。"
听着似笑非笑的声音,小丫头看见刘洺遥白衣飘飘地从院内走了出来,刘易文跟在身后,脸比纸还白,眼眶边黑色一圈看着跟死人一样。
"咦!"没等刘易文走过来,她便缩着头钻到四儿身后,咬唇屏气,想哭又不敢哭。
刘洺遥皱眉把小丫头拖出来,伸手就给了屁股几下,但都不重。只是给这皮痒的小丫头做做样子,看她还学不学得乖。
可王玥又不懂,她只知道刘易文的模样看着吓人,可并不知道刘洺遥的心是怎么想的?
也不知道那人早上一起床就是试试身边的人还有没有呼吸,......也不知道那人一到了夜里就根本不敢睡觉,稍微一点儿响动都能惊醒。
要不就是一夜无梦,要不就是全是噩梦。
"哇哇,王玥以后不敢了!!!"
小丫头越闹越厉害,刘易文不敢出去,只有后退回院子里对着半开的白玉兰,默默流泪。自己这模样熬过了一个冬天,可以开春却连短短几天都能很明显地看出变化,刘洺遥叫人收拾了院里的镜子,可还是能从别人的眼里看到自己。
刘易文摸脸,不知何时,这张脸连小崽子看了都会哭。
......这还是个人吗?
"大爷,不舒服了?"
之初停下手里的活儿起身上前,刚伸出手就被刘易文一把推开。
"我没事!"
"不行,我叫二爷过来看看。"
"不要!"刘易文拉着之初的手,晃着泪眼拼命摇头,"不是答应好了么?!不可以告诉洺遥。"
"不行。"之初摇头,"我不可以再由着你。"
"之初!"
突然之间,刘易文觉得有人拖住他的脚,不断地把他往地上拖。眼睛里涌出的东西越来越多,伸手一摸竟全是血,眼耳口鼻都疼得要命,热流一涌,滴在地上的血点越来越多。
刘易文再也没有力气撑住身子,只能捂着口鼻倒在地上,最后还能看到许多春花叶子,漂亮得不得了。
刘易文眯着眼睛,勉强叹了口气。
......洺遥,我是不是不行了?
不会,......有我在,就不会。
刘易文摇头,笑着摇头。
......都到了现在,你还要骗我。
王玥站在门口呆看院里发生的事,整个院里都没人理她,没人问她,所有人都围在脸上全是血的刘易文身边。
风起了,雨落了,院里石板路上的血水流到脚下,王玥退后了两步,还没站稳又被人一把推进泥水里。
听着咣咣当当的声音,王玥一边哭一边看那些穿着皮靴的人从眼前踏过去,踏烂刘庄的门栏,一身白衣带血的二爷就被生生拖出来。
二爷不依,还没说几句话便被人打倒在地。那些人把二爷按在地上打了好久,打到二爷嘴里都咳出了血才把人带走。
王玥趴在地上好像看到那人对她苦苦一笑,同他剪去一头长发的那天一样,笑得很苦,让王玥都觉得自己吃了一个苦莲子。
那种苦,苦到了心里,一丝一丝的,说不清,道不明。
后来有人把她从泥水里抱起,......有些脚软,站不直,只能抱紧那人的腿哭一声抽一下。
四儿摸着她被泥水弄花的脸,喉咙像被卡住了一根鱼刺,万般无奈只能开口好言相劝。
"玥儿乖,不哭,二爷被人接去喝茶了。"
"骗人!!!!!!"
王玥跑去抱着之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缠上车,两只手抓着那人的衣服,死活不放。
"之初别管她,去医馆找周翰要紧。"
四儿把王玥拉出来交到王莫德手上,随后打开车门也进去。
"王叔,你找几个人把大爷看着。我去找李义,只有他能把二爷从公馆里带出来。"
"不管怎样,快些带人过来!我......我怕大少爷他......"
"不会的。......二爷说了不会,就不会。"
四儿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不断地抖,伸手抹掉眼睛里的水,可很快又满了上来。......可无论如何再停不得,再难受都得往前走。
王莫德勉强点点头,捂着王玥吵闹不休的嘴退到一边,刚刚的事好像还在做梦,只有现在满天的雨丝才让自己清醒一点。......这些事情就突然来了,连让人叹口气的时间都不给
如今耳边就只剩了哭声,一直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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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二爷!......这把枪你怎么说?"
刘洺遥闭眸避开眼前的人,冷冷地张口,"真好笑,......你们莫名其妙把我带来,就为了把莫名其妙出现的枪?"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坐在木头椅子上的国民军起身,"看来刘二爷还不懂发生了什么事?......我给你解释解释可好?"
刘洺遥压下嘴里涌起的腥甜,嘴角勾出一抹笑,"愿闻其详。"
"我手下的人今天在杨军长的书房里面发现了刘二爷,又很不幸在刘二爷身上搜到一些文件,一把枪。......为保险起见,我们只有把刘二爷留下来了,好等杨军长回来。......怎么?这说法可还顺你的心意?"
"顺,......怎么不顺?"刘洺遥挑眉笑出声来,带了血的嘴唇看着妖异万分,"......就怕不顺了你们杨军长的心意。"
"哼!"那人捏着刘洺遥的下颚,瞪大双眼咬牙切齿地骂道,"......你少做出那狐媚样子,......军长吃你这套我可不吃。"
刘洺遥不悦地皱眉,自己这般长像生下来就是这样。......怎么?迷了你们一个色鬼军长,就不行了?!越想越气,硬是不想再这儿多呆一刻,可这地方除了扇门就只有一个小气窗在两三米高的地方,此外关着自己的地方膝盖以下全浸满了水,臭气熏天坐也坐不得。
......看来杨光是诚心想把人整死在这儿了。
"军长只说把你带来,可没说怎么对待。"穿着黑军靴的人神气地站在水牢上面,低身捏着鼻子,"......等军长回来少说也要个把月,......刘二爷到时候你那漂亮的脸可别被泡烂掉了,入不了军长的眼。"
刘洺遥站在水里,手心都捏出了血。看着长褂上沾的血,便再看不下去地转开眼。
水牢里面的国民军一走,整个斗室除了天窗的光便再无其他。刘洺遥按着胸口猛咳了一阵,声声带血带肉,心头的痛竟无法用言语形容。
本说一起等玉兰开,......可如今竟然变成了这样。
李义坐在公馆的厅堂里看两边楼梯上下来了人,连忙拉住正要怒骂的四儿。
"是他们?"
四儿点头,"他们是怎么对二爷的,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
李义的眼睛在大檐帽里面像条毒蛇那么狠,好像正计划着该把那几人连皮带肉地剜干净,还是怎么个折磨一番。
"李将军。"
"人呢?"
"什么人?"带头的国民军不慌不慢地绕过李义向楼下走去,"李将军气势汹汹地过来要人可有问过杨军长?"
李义眯眼,狠戾之气把余下几个小兵给吓慌了阵脚,左看右看就是不敢抬头挺直身板。
"很好,......你看着面生,是谁的人?"
"我姓李,......刚走了一个李福官,再来一个李副官也不为过。"
"这样。......那你马上给杨光一个电报,说人我带走了,等回来再说。"
"那怎么可以?"那人连忙上前堵住李义的去路,"刘二爷是在军长的公馆里面出的事儿,自然得先过问军长。"
"胡扯!"四儿沉不住气,拨开李义上前,"明明是你强行带走二爷!"
"你哪只眼睛看见的? ......何况我们这儿可是有很多双眼睛看见你们二爷拿了文件和枪,怎么?这事跟你还有关系?"
"你!"
"四儿,别说话!"
李义对四儿眨眨眼,嘴角勾起让人摸不清的笑意。
"说来可笑。......那枪和文件都是我的。"
"李将军别傻到什么事儿都往身上担。"
"哎,我昨天在刘二爷那儿过的夜,......今早匆忙起来东西忘了拿,准是他给我送来了。"
四儿张嘴瞪眼,这人是扯哪门子的慌?!刘洺遥要能留他过夜,恐怕王莫德的鸭子得全活过来上树下水,一个不漏。
"哦?是么?......李将军可是在跟刘二爷商量什么事?......连杨军长都没同我说过。"
"哎,那事怎么好意思讲?"李义笑着走近了几步,凑在那儿耳边,"刘洺遥是我的人,你敢动它得先考虑清楚往后还要不要混。"
"......那样也罢。"那人靠在扶手上,偏着头笑道,"可是杨军长的话我不敢不从,......李将军何不耐心地等将军回来再说,我们也把刘二爷接出来好生伺候着。"
"不可,......我的人自然要把他带走。"
"我们是照吩咐办事,军长若问罪下来这么多人都不好说话。"
"那你现在马上给杨光发电报,他说好我就带人走。"
"杨军长现在可是在帮着刘将军......"
"休说废话!"李义猛地回头,伸手把那人扯到自己面前,"明日之内没有答复我就带人走,......到时候你们的死活我可管不了。"
说完,看了楼上一眼,一把拉着四儿的手出去公馆的门。
那自称是叫李福官的人站在楼梯的拐角处狠狠地一眯眼便把手上的枪套给丢到地上,但也只能睁眼看两人走。
"......这个,......李福官,现在怎么办?"
"发电报去,是什么情况就照实说。"
"可杨军长要怪罪下来怎么办?"
那人回头一瞪,一句话也没说就推开身后的国民军向楼上走去。
"将军!怎么不直接带二爷走!杨光不也得听你的?!"
四儿跟在李义身后,想拉住那人可李义的步子飞快,怎么也叫不住。
"我若不给杨光这个面子,他回来还会再找麻烦。"
"可是,二爷被关之前受了那些伤,我怕他们又......"
"应该不会。"李义停步抬头向上看去,公馆后面的矮房上有个小气窗,里面隐隐往外冒着臭气。
"我们来这儿做什么?!"
"若我没猜错,洺遥应该被关在这里面。"
"这不是水牢?"四儿突然想起琳玉留给自己的地图上确实有那么一个地方,当初刘洺遥拿出来的时候还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过现在想起来,好像能懂了琳玉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