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
作者:兑水乙醇
主角:戚少商 顾惜朝
楔子
一,花开处,一霎清明雨
渔市散,渡船稀,越南云树望中微,行客待潮天欲暮,送春浦,愁听猩猩啼瘴雨。
“船家,停了吧,到了。”
船老大听得有些发愣,手撑了凉棚远望,只见这湖面浩浩淼淼,水气缭绕,看不清可以停桨靠岸的地方。
“我说客人,不是我诓您银子,这云梦大泽,方圆五千里,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停了,您可是要到哪里去?”
"前面就是青丘了吧,你到过那里么?"
客人抬手,指得却是白雾缭绕的那一方水面,船老大刷地变了脸,一篙敲在船帮上.
"那里,没去过,没听过,"船老大吧嗒吧嗒地抽了会子烟,似是考虑了很久,磕了磕烟锅子,慢悠悠说起,"也不怕告诉您,这里已经一百年没人迹了,传说是湖妖作祟,兄弟啊,听哥哥一句,还是别去了吧."
“多谢了,您停了就是了。”客人却是固执的很,这几天下来,船家已经把这总是笑得很爽朗的客人的脾气摸透了,实在是难得的好说话,只不过今个到这光是看着就让人发虚的大泽中来,却是一反常态的执拗。
“不识好歹。”
船老大咕哝了几声,还是停了船,船篙探下去,一时竟不见底,他见那客人把长长的衣摆捆在腰间,却把包袱扔在一边看也不看一眼,忍不住又上前劝了几句:
“我说兄弟,你该不是要寻短见吧。”
“是。”客人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脸上有酒窝闪着快乐的光,
“我叫戚少商,劳烦老大替我收尸。”
船老大拦之不及,眼睁睁看着这好脾气的客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一堆气泡咕嘟嘟泛起,却是他游向了远处,渐渐给白舞遮了身影,遍寻不见。
“喂,你包袱不要了啊——”
船老大如梦初醒,捞起那人丢下的包袱,手一抖,落下几张纸页来,除开两三张数额不大的银票,便都是些写了字句的发黄纸张。
“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
船老大读出唯一认得的一句,疏忽红了老脸,索性一股脑扔水里去,便掉转了船头。
“枕前发尽千般愿呐,要休且待青山烂呐——
水面上称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
船老大离得匆忙,唱得起劲,竟没看到身后白雾尽散,离这船舶不足五里外,隐隐绰绰露出一座小岛来,一声寒鸦渡影,几盏斜阳入水,忽一场细雨,丝丝银线落入水面,点点滴滴,却是大珠小珠落玉盘。
二,魂已断,空有梦相随
彼云梦之泽,方五千里,中有山渚,名曰青丘。
一踏上青丘,戚少商的心里便涌起了莫名的苦楚,小岛上本是花草嫣然,虫鸟争鸣,换做平日,以他乐天的性子,早该东串西跑,拈几个指诀,显显威风,然而今日,他实在是提不起任何兴趣。
“冷啊——”
他打了个哆嗦,寒气从心中泛起,一丝丝抽得遍体生寒。
"戚少商------"
有个声音响在耳畔,隐约带着彻骨的寒
前面便该是此行的目的地了,戚少商抬起头来,只看见年久失修的一道围墙,大门紧闭,藤蔓纠缠,显是经久未开启的样子,世外仙岛,深山古刹,历来是多事之地,戚少商犹豫了许久,仍未把手按上那古旧的门环。
山中子推开门后,再回头已百年身,他戚少商推开这门,会否失落久处的繁华
他只隐约觉得,只须推开这扇门,必定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
“戚少商,你还等什么?”
他一个激灵醒来,发现自己竟在门前打了个瞌睡,梦里俨然有那么一个声音在质问自己,却始终抓不住,寻不着。
戚少商再看那扇门,却是森然的古意,混着料峭的春寒,那股子冷,竟越发鲜明,终是长吁了一口气,一手探上了锈迹斑斑的门环。
尚未用力,门便自己向两边敞开,揭开了这古刹内尘封百年的风景。
院子里有梅花正开,洁白如雪,开门带起的风吹落了片片花瓣,扑簌簌落下时,翻飞如翩跹的蝶,几近透明的花瓣在风声里凄楚无依,只得不甘心地落下,雪白的色泽蔓延成一整片,薄薄地铺在树下人几成透明的肌肤上。
树下人,树下人,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你带得好风,”那人抬了头,一手拈起片脆薄的花瓣,枯白的发沾了花,隐然是沉寂了百年的孤独, “只可惜,风里落花谁是主。”
“我是顾惜朝。”
他转过头来,戚少商似乎是看见了心底埋藏了无边的山水,一幅幅一桢桢,只作是过眼的云烟,散落的繁华如霜去。
谁将流年暗中换
回首只怕 相对却忘言
古刹里晨钟暮鼓,青灯古佛,蒲团炊烟,该有的一样不少,戚少商只觉得奇怪,像是少了什么,待他把里里外外自行看遍,猛然省起:这不小的寺庙里,竟只有那顾惜朝一人,偏生还是清清冷冷的,如同鬼魅。
该不是鬼刹?!
戚少商想是这样想,却也不愿离去,说不出为什么,只是固执地觉得,这方鬼气森森的所在,是他遍寻不见的归宿,他想起自己临别时问卷哥可否迈出这一步.
“你自己选的,别来问我。”卷哥在他走的时候,没有阻拦,只摆明了告诉他,出得这门去,以后不管发生什么,就都是自己的担当。
于是,戚少商来了,跟着梦里模糊的记忆.
想来这里必是大麻烦吧,自从百年前,云梦泽就总是一副烟锁雾横的模样,百年前还是胜地的青丘就这样湮没在世人的恐惧与那接天的大雾里。
他必须来,他的梦一做就是多年,自从有了记忆,梦里便是多少碎片飘落,只一幅幅凝聚起来,组成白雾缭绕下花木的盎然生机,他一步步朝前走去,拨开繁复的青枝绿叶,还是无穷的枝叶。
尽头是什么,他从未见过,那雾实在太大,几乎成了实质,用指一拈,竟像雪屑般飘落。
这雪雾贯穿了他的一生,在他似乎快乐而充足的生命里,似一个不知深浅的洞穴,便如填不满的欲望——卷哥说,是人就总会有欲望,欲望是个无底洞,愈填愈深,他的欲望便是能彻底拨开那挡了他视线的枝叶,听那人唤上一声——
是谁呢?——他亦不知。
戚少商想和那古怪的隐者亲近,说不上什么感觉,只是觉得在这样的深山古刹,他和他,该是唯二的活物。
“这个,你,没什么说的么?”
戚少商本是最会挑起话头的,当着那人的面,却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他的目光太过飘忽,好象总也找不到落点,便是旅人过客,也不会有他这样漠然的颜色。
“说什么?”那人在手边一扯,宽幕的纱帘落下,倏忽隔成两半,只一道纱,便是两个世界。
“随便说点啥,你瞧瞧,这里就咱们俩,再不开口,岂不是闷死?”戚少商努力使自己显得轻松点,想让周遭清冷的感觉褪下去些。
“这样,我先给你讲故事,然后换你讲,公平些。”戚少商搓搓手,大咧咧伸直了酸麻的腿,在脑中搜寻少许,开始讲他的故事:
从前的西湖畔,有个断桥,干啥叫断桥呢,是因为这桥远看着就像断了一般,还有个解释——这是有情人断肠处。
白娘子遇见许仙报恩的时候,她接过了那书生手里的伞,也接过了注定断肠的一段情。
后来的一段日子过得那叫一个美,许仙娶了白娘子,夫妻琴瑟相和——
“够了,说结果。”纱幕后的人似乎不耐烦起来。
“那个,我说了啊,”戚少商一拍大腿,“就说嘛,怎么这么熟悉,原来卷哥讲了八百遍的,我换一个吧。”
“就这个,你说。”
白娘子被人陷害,终于显了原形,许仙吓得要死,被法海锁在金山寺里,白娘子水漫金山,触犯天条——
“那许仙趁着给白娘子梳头的时候,把张符印藏在她头发里,所以法海来收她的时候,只一下,就制住了白娘子,白娘子回头对许仙说了一句话,就化成了寸断白骨。”
“说得什么话?”
“为了你,我愿粉身碎骨。”
“真是笑话,自古妖孽,莫不是背信弃义,心肠狠辣之辈,怎么到你这里,反倒成了痴情种子?”顾惜朝猛地一掀纱帘,露出他那张清冷到漠然的脸孔,手指攥住了纱帘,骨节发白,“我倒有一个故事,你要不要听,只怕听了就对妖孽们没什么好感了吧。”
“你何苦呢?”戚少商低叹一声,竟是自己也未发觉的凄然。
事实在讲述里被点缀,就成了故事;需要点缀的,往往在那些残酷抑或丑恶的角落,于是他凄然,不自觉地把自己放到了对面人隐秘的底下,说不清,道不明。
顾惜朝愕然,枯白的发轻颤起来,神经质地绞着手指,似是受了什么惊天的打击,俄顷,他平静下来,手指插入发根,一捋而下。
“这个故事,我足足讲了百年。”
青丘 上
第一回,当时少年春衫薄
百年三万六千日,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于人是整整一生都未必能够经历的漫长,于他却是轻轻的弹指一灭,散落身畔的便是他从未细看过的一指劫灰。道是:
天地虽云广,于我却云狭
日月虽曰明,照我却无法
他也做梦,做了不止百年,梦里混沌纠缠着混沌,无望贪恋着无望,就像云梦大泽里水气弥漫蒸腾,看不清前路。
都说他是妖孽,就算是妖孽吧,做一个活了数百年的单纯的妖孽,有什么不好,更何况人在他面前只有迷醉与恐惧,他不愿吃人,人太卑微,常看见那些才子佳人为了几段零零散散的情怨,呕心沥血蜕皮摧骨黯然消魂,
“真是蠢——”
他从屋檐上跳下,背后的窗上,一双凌空的脚在灯火里晃荡,不知何处吹来的风,清冷里带着几分看透的决然,风铃里粹出古老的声响,丁零零一阙离歌。
他今日来到朝歌,是要接回青丘的圣女,那个蠢女人,完成了任务却还不回去,说什么要和他死在一处,难道不知什么情爱到最后只能化成云雾飘散?冥府里灵姬栽种的那大片的彼岸花,可不就是明证?
“有苏(2),回去吧。”
鹿台一侧的偏殿里,他看到了那个女人,浑身珠光宝气,和一大堆珠玉睡在一起,水蛇般的腰身,樱桃红的嘴唇,嫩藕般的手臂,不愧是青丘千年来最美的狐狸,也难怪那君王会被她迷的神魂颠倒,不事朝政。
“回哪里去?”
美人睁开了迷蒙的双眼,水气溢满了昨日的秋波——
“原来是你,死狐狸,你不是一向看不起我吗?”
“商纣已亡,你也该回去了。”他不耐地撇撇嘴,一手撑住了大红的廊柱。
“我不。”有苏站起来,得意地扫了扫她那毛茸茸的大尾巴,轻揉着尾尖上银黑色的毛发,“我要和阿辛在一起。”
“他死了,昨夜里纵火自焚,可是你亲手点的火把。”
狐狸浑身都颤抖起来,从细长的尾尖到玉白的手指到浓密的黑发,痉挛似的缩起身子,战栗的闪电从内及外,像要把她生生剖开。
“阿辛(3)——阿辛——”
“你爱他吗?”他兀自撑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伤心的狐狸,面对情爱,他总是漠然,不愿接触,也不想理解。
“我对不起他。”狐狸把手掌插入发中,用指尖游移着浓软的发丝——
七天前,这里还有阿辛亲手插好的绿松石,
三天前,她在高高的鹿台上,远远地看见了那人,依旧潇洒风流如谪仙
而昨天夜里,辛自焚的时候,最后一次,把吻深深烙上了这里的发丝。
“我不走,我无处可去。”当狐狸决然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竟然从心底松了一口气——果然是蠢物,堪不破情牢。
他默然离开,留下了珠玉堆里美丽的狐狸和大殿上睡得天塌不惊的兵士,到明天,便只剩下理不清的糊涂债,他管不着,也懒得管。
从朝歌到青丘,也不过是懵懂中的半日闲情,他心里隐约觉得不安,那媚狐眉梢眼角透出的哀伤决然是那么真切,好象要把人沉沉地拽下去,拽到漏斗似的水潭里去——这也是他急着离开的原因之一,整个偏殿里弥漫着那种令人窒息的气流,至于另一个原因,却是他看厌了生死离别。
好好的做狐狸就是,为什么要去死呢。
不知不觉中,四周氤氲了浓密的气体,他停下来,走进了巨大的紫罗林中,原来已经到家了啊。
林子里也有风铃?
他拨开那一丛浓白的雾。
丁零——
丁零——
“顾惜朝——”
一只手突然探上了他的肩膀,他反射似的旋身,踢腿,背后那人惨叫一声,可还是按住他的肩膀,甚至把身体贴上来,轻轻地蹭了几下。
“死狐狸,你要把哥哥疼死么?”
“松手!”顾惜朝的声音里带了几丝狠厉,几乎在同时,满把的牛毛细针刺上了那条令人生厌的手臂。
“我怕了你了。”那人终于松了手,挑着满胳膊的针眼,“又下针又下毒的,陪我喝酒吧。”
“好。”
几乎没怎么考虑,他答应了眼前这人的要求,许是累了,或者怕了,谁知道呢。
“小狐狸,你真是一点便宜也不许我占啊。”云梦泽畔的某一个角落,大石上有酒有菜,一颗明珠闪着幽幽的蓝光。
“黄金鳞,你少在这里废话,你的好事我可是也没沾那么一丁半点。”顾惜朝喝了酒,整个人都显得迷离起来,他看着漂浮不定的水面,眼睛里忽有那么一点空蒙怅然,“你说,真有情爱这种东西吗?”
有苏艳丽的面孔滑过眼前,临别的眸里哀怨忧伤酿成了酒,他要醉了,醉得不清,丹田里渐渐升起一团火,把四肢蒸腾起来,心跳得如同牧野敲响的羯鼓。
“情爱啊,我也不知——你要不要试一试”
糯软的话语就在耳边火上浇油,顾惜朝热得受不了,一只手扯开了紧勒的领口,微熏的热气喷在脸上,竟让他有了恶心的感觉,他睁眼一看之下,吃了一惊,一张熟悉的嘴脸就在不远处,闭着眼凑了上来。
“死螃蟹,你做了什么?”他一惊之下,竟然清醒了许多,一手化做利爪狠狠叩住了那螃蟹精的脖子。
“是——是,咳,顺手从那北离林(1)里拿来的——”螃蟹的脖子咯咯做响,怕是就此被他捏碎了也不可知。
“该死!”顾惜朝一把扔开那螃蟹精,飞也似逃开。
“喂,你只死狐狸,装什么清高,你自讨苦吃。”
螃蟹的话在深夜里犹如投进水面的石子,一圈圈的波纹荡开来,竟是空渺的紧。
顾惜朝不停地朝前跑,体内的火越烧越旺,烧得他原身与人身不停得转换,活象是被法师即将收起的猎物。
前面有凉意飘来,让他舒服地打了几个哆嗦,眼也不睁,一头扎进了寒潭里。
“呵——”他在水里静静地旋着圈儿,习惯性地蹬掉了身上那薄薄的衣物,寒凉的潭水与肌肤的接触让他舒服地哼出了声,他闭着眼把手脚舒展开来,触到了个软软滑滑的物体。
恩,怪舒服的,似乎有什么在他手臂上慢慢滑下,温暖的手掌贴上肌肤,轻轻的捏起来,力道正好,让他恨不得就此沉沦在这样的慵懒中,再不醒来,不去想什么情爱,不去想什么有苏,更不会想起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螃蟹。
“技术不错——”
话甫一出口,就省起不对来,他狐疑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具精瘦的男人的裸体,从上到下,一览无余。
“啊——”他尖叫起来。
一脚踢开那个死沉的男人。
“你——你——”他气得说不出话来,那男人却水里翻个身,又冒出头来,一张包子脸窘得通红。
寒潭今天反常得聚了一堆堆的萤火虫,光线虽然柔和,却足够他们互相看得完完整整,一点不拉。
“我——,那个,对不起,我以前给卷哥他们就是这么搓的。”男人捋了一把水,靠上了潭边的大石,看不出一点尴尬的颜色,“都是男人嘛。”
“你——你——”顾惜朝依旧气得说不出话来,转身在岸上随手捞了把青草,变做衣物,就这么湿淋淋地在潭子里穿上,颇为狼狈地爬上了岸。
头发还未拧干,他便又觉得不对起来,刚才在潭子里压住的邪火又蒸腾起来,气泡似的在身体里冒出来,从那难以启齿的地方一直升到胸肺,升出喉咙里,是任谁听见都会面红耳赤的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