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棠梨。”顾惜朝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去,他走近了那棵树,伸手上上下下的抚摩起来。
“戚少商,你会结印么?”
“做什么?”
“结缚影的印。”
“可以一试。”
棠梨花落了好一阵才住,这时山谷里已经遍地雪白,覆住了他们进谷时留下的脚印,老八他们被戚少商逼着停在十里外,此时万籁无声,似乎时空就凝固在这一刻。
戚少商伸手拽过顾惜朝的手,放在手里温暖可人,指尖在他手里不安分地胡乱戳,感觉到他的身体一阵阵的抖动,戚少商想起那次的梦。
也是这样安静的场景,天地里只剩下两只手,紧紧得握在一起,没时间去研究什么幸福的快乐和理由,只那一刻的充实,就足够一生来回味。
浮生若此,缘生缘死。谁知谁知。
一阵轻飘飘的脚步声传来,惊醒了尚自冥想的戚少商,他闻声看去——有人踏了落花而入,脚步轻浮绵软,似是受了重伤的模样。
“才两个时辰啊,怎么又落了呢?”
那人轻声叹息,一步步走来,棠梨花随着他的脚步扬起,一朵朵跳起又轻轻落下。
“难道真撑不住了?”
戚少商眼看他越走越近,暗自握紧了手中的短剑,顾惜朝轻浅的呼吸在耳畔响着,他不自主地把自己置于保护者的位置。
“唉……”
又一声叹息传入耳中,戚少商看清了那人的脸,却是个清秀的少年,披散着长长的发,一身白底浅纹的袍子松松的穿着身上,依稀看见他的手腕伶仃细瘦。
少年走近了棠梨树,一双清澈的眼忧郁地望着将要凋零的棠梨树。
“阿织,你真得要离我而去了吗?”
少年把手轻轻放上了棠梨树浅黄的树干上,温柔里读出几分安静的哀凉。
“你要救你的朋友,也不该这样大开杀戒吧。”
少年的哀伤突然被打断,抬起的眼中写满了恼怒。
“原来是只狐狸。”少年转身一笑,“同为异类,你何苦来管我的闲事?”
“是我要管。”戚少商从树后的隐印里走出,话语间带了几分得意,“我们是同路的,我要管,他自然管。”
“你——”
清浅的少年拂了拂头发,看向戚少商,上下打量了番,突然带着玩味的口吻对顾惜朝说:“有意思,真有意思。”
“什么有意思?”
顾惜朝皱起了眉头,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株成精的辛夷,这种花木天生敏感非常,修道有得的更是能看透前尘,看破将来。
“没什么,狐狸,你帮我个忙,我告诉你个秘密。”少年辛夷的手兀自贴在棠梨树上,不怀好意的看着二人。
“哼,你做尽了孽,还想骗我们什么?”
戚少商一想到方圆百里的灵气都给这少年吸了个尽,无论走兽鱼虫,轻则损伤元气,重则丧命,便是怒火冲脑。
“我们的事,我们自会自己解决。”
顾惜朝笑得清清冷冷,转身便走,戚少商一把拉住他:“喂,就不管这害人的妖孽了么?”
“让他自生自灭岂不更好?‘
戚少商回头再看去,发现那少年的一只手兀自放在树干上,心下了然,那缚影之印定是给惜朝做了某些手脚,这少年看样子是得和那棠梨树死在一起了,他忽然打了个哆嗦,惊觉古选朝的手段实在狠辣却又是说不明的合情合理。
“你真狠,你会遭报应的。”
那少年的诅咒刻骨,树不清的棠梨花又开始落了,飘飘撒撒,似二月的初雪。
“报应?真是笑话,我从不相信有报应这东西。”
顾惜朝轻描淡写地答一句,内心里却是波涛汹涌:
如果真有报应,有苏怎么会化为齑粉?
青丘怎么会一片荒凉?
那罪魁祸首们还在逍遥快活?
他恨,他恨,他恨不得现在就把这天地一起搅碎,什么雪什么花什么树都不该存在,都不该在这里讥嘲他的无奈,不该不该————
“惜朝,惜朝,你怎么了——”眼看着顾惜朝的双眼突然发红,一双手攥得紧紧的,青筋尽现。
“惜朝,惜朝——”
戚少商怕得很,他一把把人搂进怀里,一便函着,一边轻轻地抚着他的背。
“没——没事了。”
几乎是突然间,顾惜朝安静了下来,他从戚少商怀里睁脱,回头看向那棠梨树下的少年。
“你竟敢对我施摄魂术?”
“可惜啊,我终是灵力不继,否则就算叫你杀了你身边的家伙也不一定。”
少年又笑一声,棠梨的叶子落下来 ,他拿尚能活动的一只手拈起了一片,轻轻覆在唇上。
“是么?那你也不必留了?”
顾惜朝笑得有些不自在,他上前走到少年身边,抽离了他唇上的叶片,一只手点向少年光洁的额头。
“辛夷,你要死了。”
“我知道,而且,很高兴。”
少年眼看着那只美丽的手覆上自己的额头,一丝凉气慢慢送入。
“你高兴什么?”
“你可知亲手杀了我,就给了我提出要求的理由?”
“少废话,我只要你的命。”
“这么说来,阿织的命,你可以留了。”
……
“狐狸啊,我告诉你,一时的心软抵不了罪,有人已为你粉身碎骨,还将有人为你肝肠寸断?”
“报应这东西,不管你相信不相信,他都在。”
“狐狸,叫阿织忘了我——”
“狐狸,我还真有点喜欢你了”
“狐狸,别让自己后悔——”
顾惜朝抽离了手指,这株辛夷终于闭上了自己喋喋不休的嘴。
“我用得着你教训吗?”
突然就想起了那一个永远都是嬉皮笑脸的身影,他也说过——死狐狸,别叫自己后悔。
“后悔吗?我不懂这个词。”
狐狸把那已经化了原形的辛夷收入怀中,一手结起法印,一团跳脱的火焰从指尖点起,竟然是血样的红。
一点点把火焰融入棠梨树的根上去,不忘了给它打上遗忘的印记。
棠梨树一点点得泛起了生机,满树的绿,终于有小小的花苞长出,奇迹般缓缓绽放,如二月的初雪。
却是纤细的过分,洁白的惨然。
辛夷,这就是你要拿命换的么?
顾惜朝抹去唇边的血迹,不防又是一口血腥气泛起。
“惜朝?”戚少商慢慢走来,短剑铮铮而鸣。
“你哪来的流火?”
莫非那上古的神兵真到了你的手里?
你要这害人害己的东西做什么?
难怪我这一路都感觉不到你身上的妖气,难怪难怪你的法力大增,你却是想要什么,报仇么?
“走吧。”顾惜朝安静下来,一声不吭地走出山谷。
戚少商远远地看他走出去,还是跟了上去,这时候棠梨花开得正美,惨然的美丽,一谷的落雪缤纷。
他似乎听到了钟声,从遥远的朝歌,传到了这里。
青丘修改版 下 (终于完结鸟,撒花……)
“二月初九,引天旋入关,持流火,着离镜,祸乱方起.”
老人白发白衣,站立在镐京高大的城墙上,夜色里巨大的城郭的阴影笼罩在惨淡的月光里,似一个巨大的鬼魅。
这鬼魅却有着温柔的剪影,毕竟是花费文王一生心血的城郭,护佑着它十万子民。
老人抬起手,眼里带着凄然的渴望,远远飘来个白色的影子,慢悠悠落入他的掌心,明亮的月光下,白影抬起了小巧的头——
是一只白色的小鸟,有一双灵动可爱的眸子,有一个浅红色的尖尖小喙。
。它先是在老人手里啄了啄,然后扑扇着翅膀飞起来,一双黑豆似的眼睛定定望着老人,眼里是相近的凄然与悲悯。
“终于来了吗?”
白衣老者轻声问道。
“明日午时入城。”小鸟张开尖尖的嘴,竟然吐出了个沉稳的声音,与那一派可爱伶俐的外表着实不能相称。
“我会好好招待的,辛苦你了。”
老者亦是十足认真地给鸟儿回话。
“我多言无益,然而有一点却还是忍不住的,”鸟儿在老者身侧饶着不大的圈子,
“听我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
“恐怕不行,那妖物是必死的,”老者抬起苍苍白头,指着上方,“天镟入关,携祸乱之器,起离乱之火,刚刚才一方太平,便是用我的命,也得杀了他。”
鸟儿闻声抬头:“我只见一轮明月高悬,明亮耀眼,看不见什么灾星离乱。”
“大哥,这一路,我一直在想,我们种了这样的因,恐怕不会得什么好样的果。”
“做这样的事,本就不该有什么希冀。”
“也罢。”
鸟儿叹了口气,拍着翅膀远去,似是月光下一条细软的白绫。
“起风了——”
白袍老者长叹一声,转身走下城楼,宽大的袍袖被夜风鼓荡,满满地装了十丈软红。
飞檐上鸾铃响,丁零丁零好似阙离歌。
翌日午时,在路上踯躅了三个月的队伍终于入了城。
武周初年,镐京还是一番离乱景象,战火虽未燃烧到这里,整个城阙却显得死寂,从西门入去,路上仅有二三国人,却是谨然不语,似乎清冷的感觉一直从朝歌越过太乙山,涌入这本该举城欢庆的城郭。
太安静了,戚少商有些不安,这种不安来得莫名,似乎入城伊始,不安就从地上升起,顺着脚掌慢慢爬上去,凉浸浸地沿着脊梁骨蔓延开来,似是有一条蛇蠕动着爬上自己的脊椎,然后有慢慢地蜷起,整个缩成一团,凉飕飕地盘在身上。
他把自己的脚缩起一点儿,努力踩上身前的横杠——这赶车的活计,却是早就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回头看身后,粗织的麻布帘后,依稀见得那人正襟危坐,又是化做了萁子的模样。
“不觉得古怪吗?”
他闷闷地问了一声,意料之中的,没有接到回音。
自从收了那见鬼的辛夷草,惜朝就总是这样,从不与他主动开口,纵是他一声声地问了,也总是如今次般懒得答话,更惘论如前些日子般调笑玩闹。
一时就闷下来,也懒懒的没了劲。
帘里那人几声轻咳,却又把他的心给揪起来——流火,流火,传曰黄帝时上仙宁封子以手心五色火炼成,灌之仙人子乔心尖血,故尔燥烈非常,非性烈之人不得御,却有一惊天的好处,那便是能够掩盖一切妖灵之气。
惜朝身上没有一丝的妖气,显然就是因了流火的的缘故。
只不知道,谁做了他祭兵的牺牲。
想到这里,戚少商狠狠掐入了自己的手心。
惜朝,你终究还是要作孽么?
车子行过平直的大道,听见女人的声音从一侧传来——
唱得是颂歌,却实在没怎么热烈,祭祀的场合总是肃穆安静得过分,不是全黑便是全白,用已经化为烟尘的祖先们装点着生者的门面。
“请回吧,诸位。”
戚少商垂手站在一侧,听着席位上的白衣老者说着客气得体的话,此时的他谈吐文雅,显得矜贵十足,一时间有种错觉——那一路的一切,都不过是梦,他没有遇见那只骄傲的狐狸,没有与他在车上共处将近三月,没有与他攀谈,没有于他嬉闹,至于共上高阳台,也权且当做是自己做得一场厚颜无耻的春梦吧。
“小兄弟,”那老者送走了一群客人,客客气气地来到他身边,“请落座。”
戚少商随他屈腿坐下,立即明了这人与狐狸不知何时又换回了身份,便忍不住四处张望起来。
“他出去了。”
老者淡笑,越过两人之间的小几案,枯瘦的手紧握了酒壶的手柄,玉上午的酒液注入酒爵。
“昔者,帝女令仪狄作酒而美,进之禹,禹饮而甘之,日:`后世必有饮酒而之国者。’遂疏仪狄而绝旨酒。”
“想不到不过千年,世人早忘了圣王教诲。已有两朝君上饮酒误国。”
萁子这时候显出世间尊者的风度,一扫先前路上浑身狼狈,使人见之忘言。
“可见,酒实在是好东西。”
戚少商莫名得有些不悦,大咧咧执了酒尊一饮而尽。
“你们都知道是坏东西了,还不是一个比一个喝得干脆?”
“也是道理。”萁子捋着胡须,不再喝酒,只专心看着眼前的年轻人不停得饮酒,戚少商的酒喝得又多又急,显是希望能把心里的愤懑都赶出去。
“年轻人,酒是好东西啊。”
萁子唤人再上一壶。
酒是好东西,喝醉了酒,一切不成理由的理由就都会顺理成章。
戚少商在午夜醒来,灌了半天的酒,他很是头痛,浑身都似散了架,可他还是醒了,夜里的冷风顺着窗棂灌进来,让他不停得打着哆嗦。
他怀念起还在路上的日子。
虽然依旧是冷,虽然车上的鼎炉散发出的暖意远不能使身子暖和起来,虽然粗织麻布很是透风,但那时候身旁有另一个温暖的身体。
他们互相取暖的时候,他会觉得自己从内到外都很热,因为有那么一个人,需要自己为他取暖,做他的暖炉。
窗子咯吱一声响,他看见一个身影轻飘飘跳了进来。
他知道那是顾惜朝,他也知道他下一步会走到床边,他甚至知道他也许会杀了自己,理由?说不上。
“我把自己都陪进去了,凭什么又留着你。”
戚少商听见他在自己床边踯躅,说着狠话的语气却实在温柔,他又听见他叹气,看见他的指爪在阴暗里闪着光。
“真想就这样掐死你。”他的指爪落下来,到了颈子上却又变成修长细腻的指,来来回回的刮擦。
“你掐死我,谁做你的暖炉?”
戚少商在心里默然。
“真得好冷。”
那双流连在脖子上的手终于拉开,却又钻进了被子,细指带来的点点凉意让戚少商打了个哆嗦。
“睡梦里打哆嗦,你练得好功法。”
刚才还是细细的带着些许颤音的声音立刻变得清朗起来,一只手顺着被子把戚少商的领子拽了起来。
“你装什么死人?”
“我在想,你要真掐死我,谁给你当暖炉子。”
戚少商的话语里不由带了几分轻佻,想见他大大的酒窝定是漾满了得意的笑,
“所以啊,就知道你舍不得。”
“怎么舍不得。”
顾惜朝一把扣上了戚少商的脖子:“信不信,我现在就叫你说不出话?”
“信,当然信。”
戚少商笑嘻嘻地伸出一只手,把那颗夜色里看不分明的头按下来,一口咬上那吐着狠话的唇,紧跟着舌头也伸了进去,叫那人再也说不出半句的狠话。
“敢在半夜非礼我,你是不要命了。”
戚少商顾不上寒冷的风刮得窗棂忽忽响,两臂紧束姓顾的狐狸,把他拖上床来。
————————————明日且说明日事——————————
初春的早晨,有些干巴巴的冷,冬天还未退却,把留恋的手指戳向镐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顾惜朝有些蹒跚地走出驿站,抚平上衣的棱角的时候,他不由回头一望,驿站里有人正在蒙头大睡,想必他此时做得也是好梦吧,临别时,顾惜朝盯着看了那家伙好久,两个深深的酒窝里满漾着幸福的笑意.
怎么能不幸福呢,顾惜朝脸上一红,心里暗想-----那家伙干起那事来,倒真像是虎虎生威……`
(容某8CJ下……DIU啊……不会写H.不会H啊……)
许是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顾惜朝转了个视线,一棵柳树吸引了他的目光,只是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柳树,老迈颓唐的气息从丝丝干枯的柳枝上垂下,随风招摇起来,抖落了点点枯黄的叶片.
颓丧里带着妖娆,属于北地的粗糙的温柔.
来时天已全黑,没工夫去看驿站附近的景致,现在看来也别是一番风味.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我东曰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独宿,亦在车下。
忽然又听到妇人的歌声,从僻静的角落传来,悠悠拂过宽敞的青石大街,苍凉里带着凄然古意,却是让人忍不住落泪.
歌子里照常是征人思妇,说不尽道不完的离愁别绪,简简单单但却刻骨铭心,远征东山之人,漫漫岁月久未归还,今日要回去了,细雨却是落得迷蒙,没来由悲苦,没来由寂寥。
“嫂子又想大哥了?”
年轻的声音响起来,却没打断妇人的歌声,妇人顿了顿,继续唱到: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果赢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燿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