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惜朝停下脚步,顺着声音看去——他的想象中,唱歌的妇人应是正当华年,穿了浅底的蓝花布裙,略施粉黛,勾了的眉毛两弯新月般,清丽中带着妩媚,妖娆里藏着矜持,春风般让人舒爽。
然而眼里的妇人,荆钗布裙,头发用只木簪胡乱挽着,说是粗服乱头也毫不为过,更何况,女人的脸因为长年吹着冷风而带着过重的红,她的手因为长期劳作而皲裂通红。
“嫂子,你对大哥真好。”
买酒的年轻人做了个鬼脸,轻佻的一笑,提了沉重的酒壶离开。
女人搓搓手,把垂下的乱发理了下,擦拭着一个个古旧的酒器——她的酒器不是青铜,当然也不是只有王室才能使用的银器,只是一种很粗糙的器皿,黑的黄的也有棕色的,笨重粗糙,实在很影响观瞻。
“来一坛果子酒。”
顾惜朝这次却没说什么,他喜欢一切美的东西——并且有着把掩盖住它们的杂芜烧个干净的冲动。
“我这里只有谷酒。”
女人揉着大拇指,抱歉的一笑。
“就要谷酒吧。”
“谷酒太糙,怕公子经受不住。”
女人又是一笑,顾惜朝发现,这样的笑很真很美,把她的容颜映衬的生动了许多。
“就要谷酒吧,我想试试。”
顾惜朝记得戚少商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嘲笑过自己的酒量。
“哎呀,你让人灌醉了拐走可怎么办?”
“你知道什么?”
顾惜朝总是怒气冲冲的回应,他们可是还没正式喝过一次呐。
“看你这么容易脸红,就知道——哎呀,别了——会死人的。”
所以,顾惜朝想试试,他想知道,自己的酒量究竟有多差,戚少商后来偷偷告诉过自己,那只死螃蟹拿给他的药是混在烈酒里,所以他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试试吧,当那粗糙的可以勉强称之为酒爵的东西里装了漫漫的谷酒上来的时候,顾惜朝对自己说。
女人的大拇指戳进酒里了,他想。
“这叫碗,”女人用裙子擦擦手,露出近乎感激的笑,“当家的说,听起来就是团团圆圆,有喜气。”
“恩——”顾惜朝不是不想说,而是被酒水呛得几乎流出眼泪——真得好烈,从舌头到喉咙,到胸膛到小腹,火辣辣的感觉顺流而下,从身体里燃起了火——真得是五内俱焚。
“公子慢些喝,这酒可烈性呢。”
女人送上了一碟奇怪的小菜:“家里做的,给公子下酒。”
顾惜朝点头,也不说话,就那样慢腾腾地喝,小口小口地抿,一点一点地咽,烈火像是把刷子,刮擦着他的口舌胸肺。
女人又去擦他的酒坛,再一次唱起了歌——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鹳鸣于垤,妇叹于室。洒扫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见,于今三年!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仓庾于飞,熠燿其羽;之子于归,皇驳其马。亲结其缡,九十其仪。其新孔嘉,其旧如之何?
有人说这是赞美贤相的歌,充满了大夫士子对他的崇拜热爱。
可是贤相不会有妻子每天擦着酒坛等他回家,不会有为他憔悴的妇人每日里倚在门口等着归人,宁愿认错每一个过客。
“等待,真是好滋味呐。”
顾惜朝赞叹,发自内心的赞叹——他不知道那一个人能等待自己多久,至少自己却已没了等待的权利。
等待,意味着希望,于他,却是奢求。
他付了钱,把几个刀币放在妇人的手里,起身离开。
“公子,今年的柳树绿得真快,一梭一梭的,真好看。”
重踏上石板路,他回头看,果然,驿站前那一株老柳树绿得开心,似是隽了层层青绿的烟雾。
“恩,酒也很好。”顾惜朝考虑了下,接道,“喝下去满头烟霞烈火,真是爽快。”
老板娘感觉他离去的步子像是首歌,哒哒哒敲在石板路上,说不明白的动听。
老板娘想起她的歌: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
“嫂子,来壶果酒。”
年轻人清爽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冥思,女人习惯性地捋了下头发,前去打酒。
“嫂子,柳树从这里看去,真是绿的啊。”
“嫂子,你这酒真是烈啊。”
“啊——一口下去,真是满头烟霞烈火呐。”
“嫂子,你说,等待真那么好么?”
年轻人说着说着头便倒在小几上,硬硬地磕了下去。
“人没走远,你想追就去追吧。”
女人搔着头发,妩媚得有些出奇,小指上闪过淡淡的青光。
年轻人忽地抬起头,一掌拍在桌上,把酒坛都几乎震落。
“好,你跑不了。”
两眼灼灼发光,酒窝灼灼发亮。
年轻人冲出铺子的时候,女人从发上抽下簪子,在指上重重划下,血红的液体滴落,掉进酒水里,烧起一蓬诡异的火。
绿色的雀鸟拍拍翅膀,夹着火焰远去,似一抹流动的彩练.
“终于来了啊。”
这时,钟声从城西传来,一声声颇是悠远——祭天的大典终于开始了。
尾声 十纪红尘
故事到这里戛然而止.
顾惜朝的眼睛里泛起了薄薄的一层水气.
"接着呢"戚少商给自己再加了次茶水,斜眼看向阴暗的门窗,真的是阴暗啊,阴暗到惨绿的颜色,无论是朝阳还是落日都不能把它那些灿烂的金线织进少许来.
"接着……"顾惜朝扶上了头,枯白的发在指间颤抖得凄楚,"接着……接着……"
"你好好想想,城里的那家酒店里粗糙的陶碗,甜得发腻的果子酒,门外刚抽了青的老柳树,你走在路上,踩着石板,很好听,就像唱歌……"
戚少商起身,掀开了窗上浓密的藤蔓,此时正值午后,明亮的阳光在藤蔓的缝隙间漏进来,在一向阴冷的室间织就了斜铺的一整幕金黄的帏帐.
顾惜朝还是扶着头,只是已不再颤抖,他轻轻伸出另一只手,细瘦的指尖,伶仃的腕子,没有一丝血色的指甲,他慢慢探向那些金黄色的光线,头脑里瞬息万变,他想起了有苏去时,那一个消失在身后的吻,想起了望从头发到眉眼的枯白,想起了那只总是被自己踢落壳子的奇怪的螃蟹.
傻狐狸,让自己幸福.
一直以为自己看得很清楚,也曾嗤笑过笨到丧了命的有苏,也曾鄙夷过悬梁自尽投水自绝的痴心人,谁料到头来,自己也是那些痴傻蠢物的一分子,傻到眼枯见底,傻到血泪成灰,傻到混沌了前尘往事.
细白的指在那幕阳光里轻触即回,顾惜朝盯着自己的那截手指,眼看它冰一样融化,消失在空气里.
"真丑."他叹着气,看着自己少了一段指节的食指.
"你等等."戚少商拈了一指灯油,另一手变戏法似的在那阳光里分分合合.
"你看,很快就好了."戚少商用两只手攥住了顾惜朝那一段缺失的指,细细揉搓,再放开手时,食指已经完好.
"还是好丑."顾惜朝看着自己的指甲上隐然流动着淡金的颜色,不由得抱怨起来,他抱怨的时候,会轻蹙了眉角皱成疙瘩,会嘟起玲珑的唇,鼻头一侧平时淡得看不清楚的小痣也会清晰起来,无端就叫人想起了可爱可怜这样的词.
戚少商侧抱住他,英挺的鼻尖抵着他的额头,唇里的热气呼吸到他的耳朵眼里去.
"从不知自己会这么傻,"戚少商听见他说,"你是什么样的人,竟能让我为你化了孤魂野鬼."
孤魂野鬼也怕,却是为你执着了一百年,这一百年的执念啊,都已经等到忘了执念的内容,执着的理由.
"我是,值得你等待的人."
戚少商压着呼吸,凑上他的唇.
傻狐狸,你真傻,傻的忘却了百年前的离乱,那祭天的大典分明是要命的陷阱,我看着你的狐珠在胸口爆裂,我看着你的眼睛变成了凋零的星星,我看着你失却血色的半含着的唇,我能听见你的声音.
你说:我不甘.
曾经,我不知道你的不甘是不是不能为你的青丘复仇,我不知道你的不甘是不是倒在最后一阶台阶上,我不知道你的不甘会否是在怪我不许你使出流火的杀招.
而今,我证实了,傻狐狸,你想说:少商,不能在一起,我不甘.
为了这一句,你以鬼身在青丘游荡了一百年,我以人命在羑里苦候了一百年.
THE END
番外妲己篇 梦里听钟
青丘番外之妲己篇 梦里听钟
“娘娘,这些还不够么?”
伯邑考生性是极敦厚的,所以直到这时候,他也只是微低着头,顺着眼,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
铜鼎里的火烧得正旺,一块块木炭爆裂着,发出类似毁灭的叹息,流红似的火苗伸出鼎侧,长长的火舌恬舐着青铜上饕餮狰狞的头颅。
女人摆了手叫人退下,起身到鼎前,踏着细软的步子,腰肢微微扭动像是初醒的蛇。
她即使踏在最坚硬的石板上,也像是脚尖触着水,揽了裙裾行得脚步盈盈。
“你说这些?”
女人白嫩的指抚上干净的麻布紧掩着的坚硬,她慢腾腾走着,指尖勾勒着方的圆的形状。
“这是七香车,娘娘。”伯邑考说了这句话,眼更顺,头更低,一副安然无害的模样。
“我允许你看我了吗?”
女人回头,浅浅一笑,修得尖尖的指甲戳上了车轮,画着类似眼睛的形状。
女人说:“看了不该看的东西,纵是西伯的大世子,也该挖了眼睛。”
女人后退的时候,地上丁零零一阵刺耳的响,一根细长的链子从脚下蜿蜒到一个大笼子里去,里面是雪样的白,儿臂粗的笼柱,困了无望的挣扎。
女人用小指轻叩着牢笼。
“这是白猿?”
“是的,娘娘。”
“还有什么?”
“西岐特产的醒酒毡,可让大王永保清明之心。”
“你是在嘲讽我们大王昏庸无度?”
女人敲了敲青铜的鼎炉,她这次是从心里笑出来的,理由永远不会缺乏,胡况,只是让这愚鲁方正的公子乱了阵脚的理由。
七日后。
伯邑考被深埋入土中,一捧捧泛黄的泥土从他的身边倾下,又小心地不去遮掩他的视线,他在忙碌着的粗布麻衣中看过去,燃烧的大鼎把那狠毒的女人映衬得有些凄凉的颜色。
是的,就是凄凉。
虽然她倒入自己怀里,转首便告诉大王说自己对他无礼:
尽管她故意现出原形,点起灵猿的杀意
又尽管她咄咄逼人的,把自己的琴声污蔑为秽言王上
再尽管,她让他深埋入土坑里,等待着将来的酷刑
可她真得是很凄凉,一向方正敦厚的西伯大公子相信,在她靠入自己怀中的那一刻,她贪恋着自己的温暖。
那样颤抖着把身体交给自己,紧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你道我为什么不放过你。”靠在他胸口的女人说着狠话,颤抖却像是发自心底。
“做牺牲就该有做牺牲的觉悟。”
女人悠悠地说完,从他的怀抱里挣脱,立刻换了副妖艳的模样,惊叫起来。
直到气急败坏的纣王出现,侍卫们捆起了他的手脚,伯邑考一直安静地站在殿上,燃烧的铜鼎映着年轻人的脸,敦厚方正,坚毅的侧脸线条流露出无以名状的温柔。
所以他一直盯着她,任周围无数的麻布粗布忙来忙去。
龟甲被撒落,烧得焦黑的面上泛着恼人的恶臭。
祭师跳着鹿舞,一把一把地往他头上洒着清水。
随着他让人眼花缭乱的舞蹈,身畔的土渐渐被踩实,血液奔涌着冲上脑部,他想自己的脸一定涨得通红。
岂止通红,已经红得泛紫。
他神志不清地想起了父亲,尚被关在羑里的老人。
父亲说自己要做一件大事,远比逐鹿牧野的事情要大——比得上造字的苍颉大人。
伯邑考当时觉得很幸福,他有一个比很多人简单的父亲,那很多人是不会把苍颉造字看做是什么了不起的大功绩的。
喜欢演卦的父亲,不知道能否感应到自己今日就要失去一个儿子。
完了,完了,他想,还未来得及给父亲送上他渴望已久的、专程从故乡带来的上好筮具。
伯邑考在迷茫中再看一眼那座上的女人,感觉沉重的金属敲下,头盖骨发出爆裂的脆响。
行刑的整个过程,女人一直很安静,近乎肃穆的安静——眼看着那年轻人的头骨被敲裂,喷涌的鲜血冲了老高,染红了飞扬的云纹大旗。
“在你面前,我无所遁形。”
狠毒的女人眼里没有遗憾,只有悲悯。
狠毒的女人啊,连悲悯都是那样冷冽。
风吹过朝歌,发出悲惨的呼号。
这一年初冬,西伯世子的惨死,坚定了西岐的反志。
“望,这也是你的算计么?”女人在夜风中伫立,指间的碎屑随风飘散,一如失去的心,早已四分五裂。
清清月光,段段愁肠,为斯人,鬓成霜。
冷冷月光,难洗忧伤,心荒芜,夜未央 。
我行茕茕,忧思如狼,念兹在兹,画楼西窗,愿逐月影,伴君终长。
青丘的狐狸,世间的妖物。
所以狐狸的真心,也只是痴心妄想。
媚狐有苏没有这样的自觉,她总是跌得头破血流了,也不愿回头。
有苏第一次见到望,是在青丘的水镜里。
狐狸们纷纷嘲笑那迂腐可怜的书生时,却不知只一眼,她就把芳心暗许。
“喂,你真要去?”
临去时那只一直粘在自己身后的小狐狸拉了自己的裙裾,噘起了的小嘴粉嘟嘟的,肉肉的很是可爱。
“怎么,你吃醋了?”
有苏拽了拽小狐狸的脸蛋,轻轻掐出了一圈粉白。
“不许掐我脸。”小狐狸一爪子叩上有苏的手,却没留下什么可怕的痕迹。
有苏轻笑,这总爱板起张小脸扮严肃的小狐狸,可是别人都看不出的心软。
“傻狐狸,你会吃亏的。”
小狐狸突然叹气,老成持重好似山上的夫子。
“我知道,”有苏把小狐狸抱在怀里,摸着他毛茸茸的尾巴——还小着呢,连尾巴都没法藏起。
“可是我愿意。”有苏把小狐狸的脸蛋扳正了,发现他浓黑的长睫早已打湿。
“小笨蛋,你也会遇着这么一天的——没什么理由,就是愿意,愿意把命交给谁——这样的感觉,很妙,很妙。”
有了这样的感觉,才像是真正活了一场。
只希望,你永远都不要有这么一天,我的聪明的傻孩子。
有苏很快又见到了望,第二次见面就如所有才子佳人相会那般,潋潋荷影一散而过。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书生佳人清溪上相会,我赠你烟波一倦,你还我惊惶几顾。
书生慌慌张张地逃开时,水里的游鱼也在欢笑,打湿了纤纤裙摆。
第三次,有苏见到书生,她给书生做了餐粥饭,书生替她捡下了发间混进的一根麦草。
书生日子过得很寒碜,有苏日子过得很充实。
数不清是第几次见面,数不清是第几次替书生挑亮了炝人的灯火。
书生那一日兴奋地踏进门来,走得太急,以至踢到了有苏用方石垒起的,取暖的围炉。
有苏问书生的脚疼不疼,书生置若罔闻。
只说自己终于遇见了自己的舜帝重华。
有苏黯然,舜帝重华么?
有苏终于踏上了车辇,精细的车帘阻隔了自己与望的视线。
前天夜里,望辗转了一夜,把自己的头撞上坚硬的墙。
有苏笑着起身,把她的书生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如慈爱的母亲。
很多年后有苏恍然想起,那道车帘遮掩的面容,竟是倒着数过来的第三次。
至少那时,他的眼里,还有悲哀无措,还有着挣扎过的决绝。
倒着数来第二次,有苏看见他的书生跟着那人上殿,已经变成了苍老的谋士。
有苏看见书生眼里没有一丝触动,只是厌恶。
那就索性让你厌恶个够,有苏扯下下摆,毛茸茸的尾巴露出来,吓坏了一殿的武士。
“拿下那妖孽——”
望这样吼出来的时候,有苏张狂的大笑。
踏上斩妖台,那是必然的事。
有苏拒绝了已经长大的小狐狸,看着那小狐狸清雅美丽的面孔气得通红。
“你你——傻狐狸——”
小狐狸离开,有苏在背后给了他一个温柔的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