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史泡在舒适的热水中,可他的身上却阵阵发冷,他做梦也想不到,那个喜怒无常的荒唐皇帝,竟然经历过这样的灭顶之灾,他几乎是立刻爬出了池子,不顾自己的身上不著寸缕,寻到了龙锋并紧紧将他拥抱在自己怀中,那一瞬间,他感觉被圈抱住的男人打了一个轻轻的颤抖。
龙锋的声音终於不再平淡,他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喃喃的道:“这一生,我也不知多少次求父皇母後陪我和峥儿玩一会儿,哪怕半个时辰都好,我也记不清他们答应过我多少次,可是每一次,他们都食言了,有的时候甚至还会对我和峥儿发脾气。诺大的皇宫里,我的亲人无数,伺候的太监宫女无数,可我只能和峥儿相依为命互相取暖,这个皇宫,实在是太冷了。”他终於将头靠近方史怀中:“方方,你知道朕为什麽要做昏君吗?因为朕在父皇的病榻前承诺过,会继承他的遗志,做一个万世景仰的贤明君主。哈哈哈,他一生都没有兑现过给朕的承诺,所以朕也要在他最在意的事情上食言,他要朕做万世景仰的贤明君主,朕就偏要做遗臭万年的昏君,朕要享乐,朕要玩,替朕苦命的钦儿,将这些全部都补偿回来,哈哈哈哈……”他忽然狂笑起来,但方史却听得只想放声大哭。
“没错,就是这样,就是吃喝玩乐纸醉金迷。父皇是个大笨蛋,他是让天下人都过上了好日子,他是成了你们眼中的千古明君,可他自己得到了什麽?他连片刻的欢乐都没有过,他被明君这个身份束缚的连自己都没有了。他把属於自己的,属於我母後的,属於我和峥儿钦儿的那一份感情,全都给了天下人,他临死的时候还对我和峥儿说,他这样的督促我们,一日不肯放松,是因为怕学海无涯,我们身为皇子,担子就尤其重,生怕我们不能驾驭自己的国家才那样做的。那个可怜的男人,到死也不知道是他亲手逼疯了逼死了自己的儿子,这就是做明君的代价。”他的目光忽然转向方史,目中带了一丝刻骨的疯狂和恨意,抓住方史摇晃著吼道:“你说,方方,朕为什麽要做明君?不,朕不做好皇帝,朕就做个坏人,作个昏君,不但如此,朕如果有了儿女,也绝对不会逼迫他,朕要让他的童年里玩遍他所有想玩的东西,就是不要读书明理,哼哼,朕要看看这江山到底断在哪一代,失去了皇位算什麽?死又算什麽?慷慨赴幽冥,下一世里,但愿再也不要生在帝王家了。”
方史抱著他,浑身冰冷,他终於明白眼前这个疯狂的人,他对天下的恨,对明君这个身份的恨,已经到了骨子里,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只是虽然明白,但绝望中的他还是忍不住徒劳的喃喃自语。
“就因为这个,便要牺牲百姓们吗?为了对你父王的恨,为了对帝王家的恨,所以宁愿故意要玩垮这个江山作为报复。龙锋,你有没有想过,百姓何罪,百姓何辜。”他慢慢的放开了龙锋:“我知道你不会喜欢听到同情这两个字,可是我心里,真的替你感到难过悲伤,龙锋,我可怜那个过去的你,可是,我却也恨著现在这个被恨扭曲了的你。”他的泪慢慢流下,是为天下水深火热的百姓们。
“想让朕改变吗?”龙锋嗤笑一声,忽然转过方史,认真的道:“那好,考虑一下朕之前的提议吧,你来做皇後,也许枕边温存久了,朕越来越爱你,就会听你的话做个明君啊……”不等说完,方史已挣了开去,叹气道:“何必这样侮辱人呢,慢说我没有为後的资格,就是有,只怕随著岁月流逝,年华老去,也会被你弃若敝履吧,你现在,不过是因为还没有得到我,才说出这番话而已。”
龙锋见他不似之前愤怒模样,这样叹著气的说话,委实说不出的另一种别致,却是君子正言,竟让自己无法以平时嘻笑之态相待了,何况也知道他说得都是实话。不觉中心便似被那又尖又细的小刀子轻轻割了一下,也说不出是种什麽滋味,似乎痛也不痛,但就是难受的厉害。
“方方,你为何什麽事都要看的那般通透呢?”龙锋苦笑一句,又抱住了他轻声道:“有时候真希望你别这样的锋芒毕露,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装装糊涂,不过算了,那样的话也不是你方史了,不是朕动了真心的方史了,你知道吗?刚刚的那些话,朕本来打算一辈子埋在心中的,谁知道却全被你激出来了。”他又笑了一声:“好吧,你不喜欢作为女人献媚於朕,那朕也不强求你,但你要答应朕,答应朕陪在朕身边,尤其是……永远都不要欺骗朕,你一定要做到,知道吗?你不用害怕伴君如伴虎,朕会赐你免死金牌的,好不好?”对於龙锋来说,这实在是从未有过的恩宠和退步了。
方史虽然正直保守,却并非那不懂变通之人,他自己仔细衡量了一下,只怕自己如果说不,皇上就会立刻存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思,把自己摁在这里干那种事情了。因此他点点头,叹气道:“好吧,我也会答应你,可是皇上,我却不会为什麽君宠性命的改变自己分毫,你确定一直有个人在你身边叨念著灾情百姓,穷兵黔武什麽的,你会喜欢吗?唉,虽然我知道你的恨,你的昏君之路我已经无法改变,但我是本性难移的,必要时我会贪污你的银子去救灾哦,你到时候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刚刚也说过,能装糊涂的时候就装装糊涂对不对?”
“好啊,你敢拿朕的话砸朕,哼哼,明明朕说得是该装糊涂的时候就装装糊涂,你却给朕改了一个字,完全扭曲了朕的本意,你看朕怎麽罚你,哼哼……”龙锋搓了搓双手,却见方史起身就跑,连忙喊道:“你还敢跑,你没穿衣服朕看你能跑到哪里去,站住,好啊,你以为你跳下去朕就不敢下水了吗?你……你个狡猾的东西。”
说归说,龙锋却到底还是没有下水,他了解自己,现在对方史有一份喜爱之心,下了水肯定控制不住自己的色心,若说忍倒能忍住,可他不愿受这份罪,强忍著不让兄弟快活可是很难受的一件事情。
方史见他没下来,心里也松了口气,连忙几把把身上擦干净了,跳上去穿衣服,果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龙锋看了他一眼,嘴角慢慢向上弯出弧度,微笑道:“这样才是方方该有的样子嘛,好了,回去睡吧,别忘了明天早朝上你还要当著众大臣们的面儿给朕破那个案子呢。”
“知道了,臣定不辱使命。”方史心中的大石算是放下,整个人都轻松起来,抬头挺胸的与龙锋并肩而行。
龙锋见他神采飞扬的样子,想起後宫嫔妃,朝中臣子,除了大将军齐英和二弟龙峥外,莫不是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只有一个兰妃还能好一些,却也没有方史这般的铮铮风骨,因越看越想越爱,暗道看来是上天的惩罚,偏偏让自己唯一动了心的人成了唯一一个他不能碰不敢碰的铁蒺藜。
“咦,这不是往春风阁走的路吧?我记得我没看见春风阁附近有这样高的楼。”方史诧异看向龙锋,却见他无奈摇了摇头道:“你啊,该说你是後知後觉还是方向白痴,这都要到鸿飞宫了,你才想起来和朕说不是往春风阁走的路。”
“鸿飞宫?不是你的寝宫吗?”方史吓了一大跳,脸色都变了,怀疑戒备的看向龙锋,渐渐停住了脚步。
龙锋只一眼,便知道他在想什麽,不由又好气又好笑道:“放心吧,朕不会吃了你的,堂堂天子金口玉言,只不过是鸿飞宫近些,天又太晚了,就赐你在那里住一夜,也见识见识什麽才叫人间繁华。”说完,上来不由分说的拉了方史就走。
不出龙锋所料,方史进了鸿飞宫後,整整半个时辰没有挪动下步子,这琉璃世界珠宝乾坤已经超出了他可怜的想象力。直到腿都站的有些僵硬了,他才怒瞪了龙锋一眼,径自来到靠窗的榻上躺下,一言也不发。
龙锋也不问,挥手命宫奴熄了大灯,只留外面几根红烛,影影绰绰的映著屋内如画仙境。只是这仙境中的两人,却都是各怀心思,直辗转反侧到後半夜方才撑不住睡了。
夜渐渐的短了,五更时分天已大亮,龙锋和方史梳洗完毕,换上龙袍官衣,用过早膳,便一起来到乾华正殿。太监总管卢九一声高唱,文武两班大臣鱼贯入内,方史也连忙急走几步,来到文官的最末尾站定。
龙锋环顾了众大臣们一眼,道:“盗马碎石案在方卿家不辞劳苦的追查下,已经水落石出,现在就让他揭晓答案吧,方卿家。”他的语气平淡,方史在底下暗暗的品评著,心道这帝王威严,君临天下的气势,他倒是尽有的,可惜啊可惜,明明该是一个好皇帝。想到这里,忽听龙锋叫自己的名字,於是忙站出来道:“臣在。“
“你就和众卿家们说说,贼子为何要盗马碎石,又如何运马出宫,他是出於什麽目的,朕也都等的好奇了呢。”龙锋含笑看著方史,眼中藏著一抹谁都猜不透的深意,又似有意似无意的和龙峥对了一下目光,方转过头来听方史说。
“回皇上,盗马碎石的贼子不是别人,正是陛下座前受宠的骑奴张山岳和游奉二人,他二人都是相马的大行家,当下一看见陛下的宝马,不由立时起了贪心,想据为己有,虽这二人其心可诛,倒是真正爱马之人,至於碎石,那是他二人合力而为,因为若只盗马,立时便会有人疑心到他们头上,因此使了个障眼法,让人摸不出这贼子的目的,自然也就无从破案了。这二人盗了马,便是大摇大摆的骑回家去的,他们身为陛下的骑奴,每日都是骑马回家,这也实在平常之极,因此守门的卫士根本就没有任何疑虑便放行了,至於为何没有认出宝马来,据那晚守门的两个卫士说,一则因为天黑,他们不知有异,也没留神细看;一则张游二人得陛下宠爱,知他们爱马,常赐以名驹,二人为耀圣宠,骑回家也是常事,因此竟轻易被他们混了过去。此案来龙去脉便是如此,具体细节臣已在奏章中写明,皇上可以细看,另一干人证等具有姓名地址,邢部传唤便到。现皇上可著人去张游二家及其亲戚家仔细搜查,如臣所料无错,那两匹汗血宝马必在其中。”
这番话立刻如一把干柴般,将一个朝堂烧得沸沸扬扬。大臣们倒不是在乎张游二人的死活,而是惊异於方史竟敢拿皇帝身边受宠的人开刀。要知道,张游二人是皇上最喜欢的两个骑奴,连这次原本要举行的赛马都是安排他二人,这方史竟然敢公开在皇帝面前说出他二人是盗马贼,实在是太不知深浅了,这种事情怎麽著也该先向皇帝禀告,请他拿个主意再定夺才是。
许多臣子便开始偷偷观察皇帝的脸色,不过今日的皇帝显然有些不一样,他的面上根本没有任何表情,分不出是喜是怒是惊是恨,每当皇帝露出这样的表情时,是比他发怒还要可怕的,只是一瞬间,大殿里的人除了龙峥齐英和方史,全部都出了一身的冷汗。
“证据确凿吗?”过了很久,龙锋才问出一句,他的目光锐利而深邃,居高临下盯在方史身上。
方史不卑不亢,目光没有一点躲闪,迎著龙锋的视线,他的身子挺直如标枪,沈声道:“是的,只待皇帝下旨速速搜查二人之家,否则恐泄露口风,让贼子将两匹宝马转移,那皇上岂不遗憾。”
龙锋点了点头,让邢部侍郎带人去搜查,他这里再看了群臣一眼,淡淡道:“就这样吧,邢部审问二人,如无疑点就定罪吧。”他这话分明是不再维护张游二人,邢部如何不明白,邢部尚书出列领旨,心中暗道:奇怪,皇上是什麽意思,似乎可以给那二人定罪处死,只是为何不让方大人审问呢?他是破了这案子的人,理应由他主审才对。只是虽疑惑,却不敢询问出口,打算只按照皇帝的意思,让那二人画押招供便完事。
“退朝。”卢九出来喊了一嗓子,大臣们再次叩拜後,龙锋起身走下龙座,向後殿走去,龙峥也尾随其後。方史看著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忽闻邢部尚书在他身边道:“稍後还要麻烦方大人将一干人证传讯过来,也好让本官把这案子结了。”
方史回身笑道:“这是自然,大人放心,下官这就去传唤人证,只待卫士们从那二人家里搜出宝马,此案便可水落石出,尘埃落定了。”
闹得沸沸扬扬的盗马案便如此轻描淡写的告破了,张游二人大呼冤枉,可是人证俱在,宝马也从他们家中搜了出来,主审之人怎能听信他们一面之词,何况这一回皇上是摆明了不再维护他们,因此轻易定了个斩首,定罪之日,圣旨下来,言道他们虽罪不可赦,然皇上念他们过去屡屡为自己赢得赛事,因此从轻发落,流放五千里,到边关苦寒之地为奴。
方史是做官做久了的人,办过无数大小案子,因此在此案上指导林泻玉精心布置,自问也几乎无甚漏洞,但以龙锋的精明,要想让他尽信却也不是那麽容易的,只一条便可让他起疑心,想那张游二人身为皇帝身边最受宠信的骑奴,皇家的马也几乎就可以说是他们的,何必还要冒险盗走马匹呢?因此自己反复斟酌了良久,只待龙锋问到时能够及时答对。谁料对方却连多一句的话也没有,顺顺当当就给二人定了罪,流放千里去了。
如此一来,方史倒开始疑心,半个多月的相处下来,他深知龙锋藏在嘻笑荒唐之下那可怕的智慧,论理这件事他绝不可能如此轻易的便相信自己,可如果他已经知道是自己骗他的,为何不质问自己,还要给那二人定罪呢?而且这件案子过後,他本该兴高采烈的张罗赛事才对,可宫里上下对此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方史不相信那家夥会突然转了性子,那麽就说明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了。
但到底是什麽问题,龙锋不说,他也不知道。本来案子破了,他便该搬出去住,可之前已经答应龙锋陪在他身边,何况这些日子对方并没有厮缠自己,所以方史仍旧住在春风阁中。
不觉十几日过去,方史越发感到不安,因为这麽多天以来,林泻玉竟然再也没有露面,问之於龙锋,只说因为犯了错,所以在王府内禁足受罚,不得出来。可方史知道,林泻玉的武功高强,禁足时亦常常偷跑,案子破了後他不可能不到自己这里来说话。担心之余,出了宫寻到几个当初作证的人,发现都没有事,他方稍稍放下心来。有意去王府一趟,但想到龙峥,又不愿意过去,他与龙锋还不同,和自己根本不熟悉,去了没话说,却要求见人家的侍卫,这算怎麽回事呢。
好容易盼到了龙峥的生日,这一天,龙锋大早上便派人来请他,赐了衣服让他穿戴整齐,不到巳时便带著他还有几个妃嫔来到英王府,一路上的喧嚷浩荡也不必提了。到得府门前,老远见对面也过来一队人马,原来是大将军齐英也亲自过来了。
龙峥身穿大红色绣著团龙的锦袍,站在门口迎接他们。齐英下马和他一起参见龙锋,起身後笑道:“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看你今日,越发的神采飞扬了。”说完龙峥也哈哈大笑道:“你少来,怎麽样,你看上的那拨儿盗匪今日不会来抢我的府邸吧?到时候你这个大将军的面子里子可就丢干净了。”
齐英笑道:“不怕不怕,我巴不得他来呢,自从上次让他逃了,我是日夜思念,老早就放出风声,说英王爷的寿诞,光金银珠宝的生日贺礼就堆满了两个仓库,我是就怕他不来抢啊,如果真引来了,正好让我甕中捉鳖,嘿嘿,届时我娶了他,还要请你这个大媒人去喝喜酒呢。”
方史身子一震,大惊看向齐英,暗道这个混蛋将军一定是开玩笑,恩,他说得不可能是洛长空,再怎麽说,洛长空也是个男人,虽说男妻现在算不得什麽,但他齐英可是大原国军方的最高统帅,位高权重至此,怎可随便说要娶个男人,没错,一定不是说洛长空,可盗匪的队伍里有女人吗?他不记得啊。
他这里沈思,那边龙锋也早笑开了,拍拍齐英的肩膀道:“你啊,就是个没出息的,那美人绝色你没看了一千也有八百吧,怎就最後栽在一个盗匪的手里去了,那人虽长得不错,但朕怎麽想,也不该是你害了相思病啊。”他一边说一边看向方史,带笑的眼光似乎在说:“你猜得对,齐英就是看上那个人了。”
方史心里“咯!”一下,险些晕倒,心中叫道:洛长空啊洛长空,你识相的可千万别到京城中来,这里早张好了网等著你呢,若一旦成擒,只怕就是生不如死啊。虽这样想,面上却不动声色,听那齐英又道:“皇上,你说得没错,到底为何动了心,其实我也不知,但我和长空对了几招,摘下他覆面黑纱的那一瞬间,我便知道,这辈子我就要他了,我呢,现在已经不再花天酒地拈花惹草了,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龙峥啊,我现在算是真正明白你当时说这话的心情了,可怜你还要装下去,我可是从那天起就改邪归正了。” 人臣---29方史又是一皱眉,心说怎麽,难道英王爷早已有了意中人吗?并且他的那些荒唐淫乐似乎都是装出来给那人看的。唉,算了算了,我又不认识那人,去担心他作甚,只是如此看来,倒不是林泻玉了,堂堂王爷之尊,怎会为一个护卫如此费心,恩,枉我之前还为他担心呢,现在看来不用了。还是好好想想一旦洛长空闯入京城,该怎麽助他脱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