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平第一次怀疑起了自己的行为,这些都是因为自己啊,遇真子的名声,道观,门徒,当年都是盛极一时,然而自己的出现把这些带向了衰败。
六十年前,你是怎么想的……
如果你知道将发生的这些,你还会任我那样为所欲为吗?
******************************
胡仲贤夜夜潜入的行径太过嚣张,终于被人觉察,那人便是纪无华。
纪无华实力不如胡仲贤,挡了几次挡他不住,反遭戏弄,愤恨下询问师傅,遇真子只道随他吧。纪无华自小被师傅拣到带大,从来不敢违逆他的话,只得默然吞了这口气。忍了几天,却终于意难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主意,每夜便在塔外候着,期望能就此赶走这厚脸皮的狐狸。
胡仲贤见他无措,更加得意,来时更不避讳,索性也不隐藏行踪了。纪无华满口钢牙几乎咬碎,也只能眼睁睁每晚看着他当着自己的面,大摇大摆进藏经塔。
日子一久,观中便人人都知道了这只差摆在台面上的秘密,原来师傅放着众多弟子不好好教,却在暗中传授狐妖道术。
大家都有些不满,却没人敢当着遇真子本人埋怨。
胡仲贤却不当自己是他徒弟,习了数月,自觉有小成,便提出要与他比试。
“若是我赢了,得要个彩头。”两人此刻相处已经久,便有种难言的默契,听胡仲贤这样说,遇真子也只是抬头笑了笑:“你要什么?”
胡仲贤伸出手,指着他比了半晌,却不说话。
待遇真子觉得奇怪,要开口询问了,胡仲贤才突然一笑,调皮道:“没想好,只要不害人就没关系吧。”
遇真子凝视他半晌,继而颔首微笑。
两人比的是障眼法,也就是俗称的幻术,各自变化一次,不得离开对方一丈之内,由另一人来找,谁坚持的时间长,便是赢了。这是胡仲贤提出的规则。
遇真子却道:“就燃一柱香,我若找不着你,我便是输了。”
胡仲贤早料到他自持身份,必定不会与自己较真,他正是要他如此,立刻接口道:“一言为定。”
遇真子知道自己上他的套,也不反驳,只是笑一笑。
胡仲贤燃上香,遇真子坐在蒲团上,合上眼。
胡仲贤左右看了看,这塔中物件不多,只是书本堆积成山,化成书本躲在其间,该是最安全不过,可想到最后,却还是换了个主意。
遇真子睁开眼,面前早空无一人。
他扫视一周,手中拂尘轻扬,已在屋中卷起旋风,那书卷一本本被抛入空中,越旋越多,渐渐密集,规模只让人砸舌。那风顺着屋角吹过,轻柔却是无一遗漏,地面上的书本杂物全已卷到其中,片刻后地面上空无一物。
胡仲贤悄然看着,心下骇然,若不是临时换了想法,想必此刻自己早该发昏,露出原形了。
香一寸寸燃成灰,遇真子面上露出惑色,度步在屋中仔细查看,却始终找不着胡仲贤。
待那香灰最后一截熄灭落下,遇真子正走到窗前,烛光摇曳着将他的影子拉扯到窗格上。遇真子叹了一声,道:“你赢了。”
应声一般,窗上的人影,肩后突然幻出一圆物。
守在塔下的纪无华“哎呀”一声站了起来。却见那物随即化做人形,窗纸上看得出这人长发未束,显是胡仲贤,正从遇真子肩上跳了下来。
遇真子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却在下一刻,胡仲贤的脸突然凑了近来。
唇上微微一软,两人的唇一触即分。
屋内的旋风截然而止,书本似雨点般落下来,啪啪啪掉在他们脚旁地面上,片刻方绝。
窗上的投影忠实的映出这一幕,纪无华站在树下抬头看着,紧紧握着手里的剑,被施了定身法般,睁大眼半晌动弹不得。
遇真子皱眉,似是要说什么,下一刻开了口却只道:“你化做什么了?”
胡仲贤比了个手势,笑道:“一枚苍耳。”
遇真子点头,返回蒲团处撩袍坐下,“……你出师了。”
胡仲贤一怔,死死看着遇真子,“……你赶我走?”他自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不禁脱口而出,“可那是你答应我的彩头!”
遇真子在观外设置结界,不许胡仲贤再入内。
胡仲贤凭自己法力闯不进去,大为恼怒,便守在观外骚扰来往香客。遇真子却索性连观也关了,在山下立了牌子,说是观内休整,一月之内请各方人士不用再登观敬香。
胡仲贤见这一招被挡了回来,便到周遍农家作乱。
今日偷只鸡,明日吃头牛,直搅得从不闹妖鬼的这一带鸡飞狗跳。
本来他这样有年头的妖是不做这种宵小之事的,可他实在被遇真子弄得毛了,连架子也忘了端。
他不明白,自己不过是心中高兴亲了他一下,他为什么就翻脸不认人了,那双看似温柔的眼睛无情起来,原来是这样冷淡啊。
但他隐约又知道原因,一是妖一是道,已经是一层,同为雄性,这又是一层,虽然没有师徒名分,可有师授之实……
这样多的隔膜挡在他们中间。
那么,他们是不应该的?
做人是多么麻烦的事情,一道又一道的束缚,漫长的一生不难熬吗?
然而比起这些目前看来还有点遥远的事情,胡仲贤真正不能释怀的是,遇真子这样将自己拒之门外的做法。
他是那样冷血无情,居高临下的抹杀了自己得到答案的权利,哪怕是冷冰冰的拒绝也好过这样的不理不睬。
不喜欢你得告诉我啊,他这样想着。
他非要见到这一面,哪怕还要用更加不堪的手段。
这拒绝伤害了他的自尊,把爱恨情仇直接推到了意气之争。
遇真子沉默着,而他闹得更欢,他要将他逼出来,他要他全无退路!
纪无华来战数次,每次都只能含恨而去。
日子一天天过去,胡仲贤知道这样下去,也许自己自己离他会越来越远,然而他也知道,距两人相见的日子,却越来越近。
他在欢喜和忧伤中来回摇摆着。
遇真子所在的山下居然会闹妖,这样的奇事让世人都惊讶了一遭。
而那妖听说还很是厉害,将上门去收妖的遇真子之徒全给挡了回去。
最后,一个雷电交加的雨夜,遇真子终于出现了,他只用了一招便将那妖收服。
从此,周遭再度安宁了……
说的人都讲得历历在目,似乎那一幕是他们亲眼见过的,而每个转述的人都会在最后感叹一句,遇真子的法力在这一方真是几无敌手。
这些是传说的版本,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真相并非如此。
“真相是,遇真子早已经动心了,他在逃避自己。”秦少断然道。
他们俩并肩坐在大石上,远处太阳已经落至山顶处,带着残红。
胡仲贤看着身旁英挺青年没有开口,他的眼神似乎在问,为什么?
秦少伸手撩起他肩后的发,“他的表现太不正常,人在心乱的时候通常都会异常。”他摸着那柔滑的发丝,还有一句是在心中,没说出来的。
面对你,谁能逃得过呢……
秦少在心里偷笑,遇真子的心情他真的很能理解,这个时候他能够相信自己与他是一个人了,那种心动情慌难以压制的感觉,原来是从前生便传下来的。
“来,亲一下!”秦少道,有些无赖的样子,似乎在调笑,胡仲贤怔了怔。
秦少叹息一声,“上辈子,你不是很主动就亲了,为什么轮到我就没这个运气?难道老道士的样子反比我现在俊?”
胡仲贤大笑,转过头去,“你在胡扯什么?你那时候……一点也不老。”
秦少微笑着将胡仲贤的肩扳回来,胡仲贤看到他认真的眼神,那其中并没有笑意。
他朝他俯身过来。
胡仲贤突然浑身僵硬,他有种要避开的冲动,为什么真正失而复得的感受,与想象中,与记忆里会全然不同呢……
随后他又压制了自己这奇怪的念头。
但,这就是遇真子啊,冥府中那青色光芒就是明证。这一生他已经完全脱胎换骨了,所以有着不一样的行为,不一样的思想,可他其实还是他啊。
两人的唇轻轻触到一起,温暖柔软。
纪无华加快了脚步,并往后瞥了一眼,果然身后的人也跟了上来。
拐过街角,是条死路,路上空无一人,他发觉自己跟丢了。
“怎么搞的……”他摸着头嘟囔了一句,转过身来,被如幽灵般无声无息立在身后的黑衣道士吓得猛地跳了起来。
纪无华打量着魏进,良久没什么表情,他也没追问他为何跟着他。
倒是魏进先朝他讪笑起来,“好巧啊,……正好跟你顺路!”
纪无华静静看了他一会,魏进被他阴森眼神看得有些发毛,只得装模作样往左右望了望:“你……道长去要哪里?”
纪无华微微笑了笑,满是嘲色。
魏进才觉察这句话跟上一句没接上,导致漏了馅,正想着要说句话来弥补,抬头见纪无华已经转身,慌忙叫道:“等等,等等……那日,你说我一世贫穷可是真的?”
纪无华住了脚,回头朝他看了看,似有深意,“一世贫穷能得善终也未尝就是坏事,比起无端端代人惨死,在地狱中饱受煎熬,岂非好过万倍!”
“啊?”魏进听这话似乎话里有话,他自负聪明却也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只不过在他看来,如此穷上一辈子,才真正是人间惨剧,这傻道士懂什么,心中嘀咕了几句,到底不死心,道:“烦道长给我算一卦,要怎么才能改了这穷命?将来发达了,在下定有重谢呀!”
纪无华定定看着他,一字字道:“我从不给人算命。”
他那厢冷淡,却阻不住魏进的嬉皮笑脸,“道长上次不是已经说过两句了吗,怎么能说‘从不’两字呢?若真有这么一戒,横竖也早是破了,何不多说几句……要不,就当日行一善也行啊,道长你是修行之人……”他话还没说完,眼前一花,人突然不见了。
魏进吓一跳,项间一凉,转头看,却是纪无华不知何时到了他身侧,伸手抓住了他的脖子,面无表情看着他:“善?你可知道我是恶是善?也敢来纠缠!”
那手指冰冷彻骨,不似常人,魏进连打两个寒战,心下不由骇然。
纪无华见他露了惧色,更是笑了起来。
笑声中,那张脸突然变化,皮肤由眼睛周围开始溃烂,直到化成黑色,双眼充血般通红,额上赫然冒出两只角。
魏进瞠目结舌,只觉得对方的手劲道奇大,将自己慢慢提到了半空中。
他呼吸困难,不自禁拼命挣扎起来。原来,原来这人是个鬼!
下一刻,身子腾空而起,继而落到地上,却是纪无华挥手将魏进抛了出去。
魏进捂住脖子连声咳嗽,纪无华连声冷笑,脸上又恢复成之前少年道人的样子,转身欲去。
魏进在他身后突然道:“你是恶是善我确实不知道,可我明白,……你从没害过我!”
纪无华一震,忍不住停住,回头又望了他一眼,终于还是冷冰冰没了表情。
这一日,秦少穷极无聊,非拉着胡仲贤到香月楼吃花酒,说是那里才有胭脂香气,喝酒就是要闻这味道才够情致。
胡仲贤只觉得这人所思所行真是有些匪夷所思,却还是依着他去了。
红柳见两人又同行而来,也有些奇怪,叫人摆了酒,又喊了人来做陪,几人临窗行令玩耍。
此刻还是艳阳高照,这时间来此处的人甚少。
秦少道这才是真正喝酒嗅香的时候,等到近傍晚来者川流不息,又多是另有所图,这酒喝不出这个味了。
“那哪里还有酒香,分明就是汗臭。”
红柳抿嘴笑,“谁都知道秦爷是极雅致的一个人哪。”
秦少在她身上掐了一把,“你这是在调侃爷呢?”
两人笑闹一番,胡仲贤看着也不言语,只是低了眼一口口地品茶。
秦少转过头来,笑道:“到了此处,仲贤还这样的一本正经,连酒杯也不端,实在有些辜负佳人哪。”身旁两位佳人一听这话里有话,赶紧劝酒。
胡仲贤接过,仰头喝了,一派无谓之态。
秦少见他显然无趣,笑了起来,“对了,我们这位胡公子会变戏法呢,奇吧!”说到后来,面上已带了些炫耀之色。
红柳微微怔了怔,往胡仲贤脸上看了看,见他似镇静自若,眼角却分明跳了跳,忍不住又掩口笑起来。
那几名女子都惊讶叫起来,嚷嚷着要看。一时间众人笑做一堆,好不热闹。
胡仲贤心中早有些不耐,见如此光景更加恼怒,自己辛苦修那法术,哪一招哪一式不是拿汗拿血换回来的,难道也是能随便拿来给人解闷的吗?
待要断然回绝,秦少已经笑嘻嘻来牵他的手,“来,仲贤,露两手让小娘子们开开眼界!”语意轻佻却不掩兴奋,似是小孩子有了宝物非要卖弄一番。
两掌相触,入手温暖。
随即,秦少在他手心轻轻挠了挠。
胡仲贤心中一软,迟疑片刻,转身伸手取下身边红衣女子的发钗,微微一笑:“借用片刻。”
那女子被他笑容惊到,怔怔点头。
红柳敛了笑容,有些担忧般看着他。
那是只打造成梅花样子的银钗,样式常见,做工也只平平,算不得精细。
胡仲贤一手握住,另一只手轻轻抚过,手掌过处,那花瓣竟似迎风微微颤抖,众女子都惊叹起来,银钗之主更是睁大双眼,难以置信。
再过了一会,有人奇道:“什么味道?”
众人这才惊觉,席间酒气中不知何时暗香浮动,竟夹杂了一股淡淡傲梅冷香,这两道味道合做一处,更让人舌底生涎。
众人忍不住赞叹。
胡仲贤尤不动,手中梅花过了片刻,竟然一片片落了下来,似是暖春梅谢,不多时,枝头梅花已经掉完,桌上落英点点。
有人忍不住拾了落花来看,到手却果然是朵银花。
那香味也渐渐消失,人们见胡仲贤仍未收手,知道还有后文,都屏息等候。
果然那枝头上伸出一颗颗细小的银疙瘩,秦少仔细看了片刻,恍然道:“是新芽?”
那疙瘩渐渐生长,萌动出芽,眼见叶片越长越大,渐渐竟然盖过胡仲贤的手掌,秦少大叫道:“错了,错了,太大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些叶片上裂开了无数条细缝,横纵交错,突然绽开,一时间漫天碎叶,众人都随之抬头,室内满座,却落针无声。
那碎叶飘着飘着,竟然如翅般扇动起来,却是片片化成彩蝶,光彩四溢,斑驳华丽。
一时间,屋内群蝶起舞,宛如仙境,女子们都哗然,伸手扑捉,激动难以自持。
彩蝶成群结队在屋内飞了片刻,朝着光亮的窗口冲去。
在窗外看来,却是如泉涌般喷了出来。楼下路人穿梭,见了这般奇景,纷纷驻足观望。
彩蝶群渐渐散开,再散做漫天飞花,飘落而下。
不少人低了头到地上寻找,那花入地不见。有年纪大的只道是菩萨显灵,连忙跪倒就拜。如此一来,片刻间已将街堵住,往来人车塞成一团。
秦少等人追到窗前看,见状都是大乐。
胡仲贤却不动声色,只在座上喝了口茶,小有倦色。
末了,众人各自落座,先前拾落花的女子憧憬瞧着胡仲贤:“公子这戏法好厉害!!姐妹们都是第一次见。”
胡仲贤一笑,朝她伸出手。
那女子惊讶瞧他半晌,隔了片刻似是省到什么,连忙低头看手中。
却见掌内握着的那朵银花不知何时已经化回红衣姐妹头上那枚银钗,不禁讶然张口。
秦少借胡仲贤的戏法大出风头,更是得意,不一会就喝上了头,抱着胡仲贤只是不肯放手。大声道:“他是我的!你们都别抢!看也要一个个来……”
众人都道他醉了,他也不肯承认。一会,内急要去小解,胡仲贤待要送他去,他只是瞪眼,将他直推,“别人也就罢了,你却不能这样瞧不起我。”
胡仲贤只得松手,看着他一摇一摆晃出了门。
红柳道:“不碍事,他小厮就在厅里喝茶,见主子这样子自然要来伺候的。”说着将其他人打发了出去。
等屋中无人了,红柳方道:“这秦少是什么人,你要这样纵容他?”
胡仲贤见她让众人退开,已经知道她必定要打听此事,老实道:“是遇真子转世。”
红柳讶道:“那牛鼻子还没死透呢?”
胡仲贤哭笑不得,“你就别管这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