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正在上课的骆颐被人叫了出去,不过只是一位同在学生会工作的同学。
[什么事?]
骆颐站在教室外的走廊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来人,他现在的心情可不是很好,从家里到学校的距离哪里需要这么长时间,就算是走路都应该到了。但他等的人迟迟未到,让他很焦躁。难道是迷路了?不可能啊,他上班的地方要从学校所在的大街经过的。那是出事了?不等来人说完,他就迈开脚步准备离去。
[会长,你的小叔叔找你。刚才我在学校的某一角落逛啊逛,突然看见一翩翩女子走入我的视野,走近一看原来是会长大人的小叔叔。他啊正一个人茫然地在校园里走着,似乎……]
骆颐疑惑地停住脚步回头,打断那个人长篇大论没有尽头的话,[小叔叔?]
[是啊,上次在公园你抱走那位啊。幸亏我还记得呢,要不他可能都找不到你,现在是上学时间,学校里并没有太多人在走动……]
还记得??骆颐不悦的表情看起来更冰冷了……
[人呢?]
[哦,我让他先在会长的办公室等着……会长你去哪里啊?不过会长的小叔叔长的真是好年轻啊,一开始我们都以为是会长的兄弟呢,更何况还和会长一样那么美型……]
某花痴加长舌男不顾早已远去的背影独自对着四周的空气发表着他的感叹。他原本只是履行职责,发扬纪律部部长尽忠职守的伟大精神在学校各个角落查看是否有临近期末还仍然在浑水摸鱼的逃课生,没想到竟然让他遇见会长大人的那位叔叔……真是太幸运了,第二次见面了耶!还是和上次一样动人呢!
虽然身为男生,但他却对美貌的同性人喜爱有加,有事没事喜欢盯着人家看。骆会长当仁不让是他肖想连篇的第一对象。请记住,此人名叫端木云,下次再冒泡就请无视他吧……
骆颐推开办公室的门,就看到那个人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绷紧的肩膀线条显现他身处于陌生环境的不自在的拘谨。天光从距离一米开外的窗户流泄进来,给静默坐着的人原本白皙的脸庞再镀上一抹白银,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洁白宛如初落人间的雪。
骆颐就这么不发出声响地靠在门边,满足地看着这一美好的景象,温柔的表情一扫刚才的冷漠。那表情是别人不曾见过的,甚至是他的家人。而那一抹罕见的温柔,只为一人绽放。
[等很久了吗?]
骆颐走近曲陌和身边,放轻语气询问着。怕打破了这一幕美好的画面,更怕突然的出现吓到背对着门,没有意识到有人进来的曲陌和。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在哪里。耽误你上课了吗?这是你要的。]曲陌和满是歉意地向骆颐解释着,递出手里还拿着的那本蓝色笔记本。
[没关系,不要管那个了,我们去吃饭吧。]
骆颐接过笔记本随手放在他私人的办公桌上,拉了人就往外走……
[可是你不是还要上课吗?]
曲陌和不解地望向他,力气无法与之抗衡的他只好无奈地被拉着走。
[快下课了,没问题的。]
午餐是在学校附近一家很有名气的餐厅,食物美味,价格也十分符合普通学生的消费能力。
两人像这样一起出去外面吃还是第一次。事实上两人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居家生活,彼此都是喜好安静的性格,所以在一起的平淡无奇的生活反而多了些许隽永的味道。
[这里……]曲陌和站在那幢建筑物的门前,一时之间竟忘了如何言语。他特意提前下课,就是为了陪我一起到这个地方来么?
矗立在眼前的简单的建筑——几间白色的瓦砾平楼,整体布局类似于小型的私立学校。有浓郁的草地,高大的树木,相隔不远处还种植着各个种类的花卉。简单而自然。再往里进去是有很多儿童游玩的用具,那个小小的角落是这里的小孩的游乐场。
这儿是曲陌和长大的地方,一家规模并不十分庞大的孤儿院。
他一直在这个地方居住到满十八岁成年离开。而后是自供自给的求学生活,直到再后来大学毕业,正式步入社会工作……在这将近十年的漫长岁月里,只要一有假期,他都会回到这里来,看望曾经唯一收留过自己的大家庭,看望养育了自己十几年的院长。
[我们进去吧。]
骆颐将他脸上的错愕以及感激都尽收眼底,眉眼浅浅地弯起。
其实很早就知道他每次只要一休假,都会到这个地方来,有时候一呆就是一天。而每次回家后,曲陌和脸上的表情都是无比愉悦的。所以,他一直很想到这个地方来看看。并且,是两人一起。
[小朋友,在看什么哪?]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突兀地将看着某人出神的骆颐拉回现实。
[您是……]从小到大的良好教育让骆颐自始至终都保持着优质的风度,尽管来人的遣词用句他很不喜欢——什么叫[小朋友]?!即使仍然不满二十岁,但他不认为以他的心智来说能够和这三个字划上等号。
[我们家的陌和很不错吧?]
老人戏谑的语调听起来却似乎话中有话。且不管他话里的意思是什么,从字面上看来,骆颐大概知道了他是谁了。
[您好,院长。]骆颐正视着这位年近七旬而无论说话底气或是体格看来都十分矫健的老年人,微微点头打招呼。
[哟,小伙子好眼力啊!]老院长笑容可掬地走近骆颐,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小伙子,布满折皱的手缓缓地搅着下巴并不密集的白银色的胡须,看那架势倒颇有几分古代武侠小说里那些老者的姿态。继而又道:[你知道我?]
[陌和经常有提起您。]
骆颐的眼神不知不觉又飘回前方不远处被孩子缠着玩耍的曲陌和身上。夹在一群天真的孩子中一起无忧无虑地笑着,只有这个时候才是真正的他吧,没有平时的怯懦,卸下那份小心翼翼的防备,轻松自在地笑着。
[嗯……]陌和?老人若有似无地点着头,[我听他说你三番两次救了他,而后又让他居住在你那里?]
[一开始只能说是碰巧吧。]
骆颐又回想起最初遇见的时候,如果那个时候他没有回过头去,绝对不会发现在角落里的他……是不是从此世界上就没有一个名为曲陌和的男子?这个怯懦而单纯的成年男子?
后来的很多个时候,他总是想起当时曲陌和从地面上抬起头时,夹杂着恐慌和绝望的眼神以及被大火映红的苍白脸色……心里不下千次地庆幸自己那时候有在现场。
而此刻一老一少两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再言语,彼此都是神色从容地望着前方嬉戏的人群。
蓝天,白云,大树,微醺的和风还有草地上愉快地嬉闹的身影……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阳光温柔地洒落覆盖住每一个人。从耳边吹拂过的风还夹杂着小孩欢快的笑声。
那是一幅怎样安宁而幸福的画面……仿佛偌大的世界都缩小在这小小的空间里,空气是自由的,纯净的。老人家看着这一景象,布满皱纹的脸因笑意而更显老态,深陷的眼眶弯弯地眯起,形成一条弧度浅浅的细线。
[今天过得开心吗?]
骆颐有违白天足以媲美北极冰雪的表情,饶有趣味地问着一起坐在客厅看电视的曲陌和。后者收回一直观望着电视屏幕的视线,转过头对坐在身边的少年弯起嘴角笑,真诚地说了声:[谢谢]。
[怎么说谢谢?]
他当然知道他谢的是自己专程翘课陪他去那个地方,可一看到他老实茬茬的模样就忍不住想调侃欺负一番。身边的人显然因他的反问而略显局促,心思也早已不在电视上。
看着曲陌和迅速涨红的脸以及不安地搅动着衣摆的两手,骆颐心情大好地笑了。当然他也不是得寸进尺之人,见好就收是他做事的一贯原则。
[我一直都很想看看陌和长大的地方。而且,今日一行,我也有所得。]骆颐故意卖着关子,在这之前一直打量着曲陌和反应的视线重新回到电视节目上——尽管他对那些内容一点兴趣也没有。会坐在这里,仅仅是为了增加两人相处的时间。
[是什么?]曲陌和满脑子的疑问,他可是一直都站在一旁观看而已,什么也没做。而且回家的时候也不见他手上有东西呢。
[想知道吗?]
骆颐依旧看着电视。室内的白炽灯从屋顶打下来,并不强烈的柔光照射在他此刻褪去冷漠的脸庞,竟有种形容不出的温柔。长长的睫毛经过灯光的映射,在眼睛下方排列出模糊的黑影。优美的侧脸线条几乎让曲陌和看呆了,好不容易意识过来自己在干嘛的他立刻收回游移在骆颐脸上的目光,正襟危坐,一脸认真的眼观鼻口观心。
曲陌和低下头掩饰自己的窘状,顿时慌乱的视线不知该放到哪儿去好。
[那、那你愿不愿意说的……]他知道,若不是骆颐自己想要说的话,就是如何逼问也无法令他透露半分的。
[今天,我听到了一件很有趣的陈年往事呢。]斜过眼睛看了一眼曲陌和,骆颐依然老神在在、从容不迫地看着不知道在播着什么的电视。貌似不经意,却时刻在观察着身边人的小动作以及反应,细微的一个都不放过。
终于好奇心让他忘了困窘,抬起头不解地望向一旁明显浮现着笑意的人。
[那位老院长在闲聊的时候,兴致勃勃地讲起了某人小时候的事。]骆颐又想起了下午的那位明显热情过头的老人,一直不停地拉着他聊天,讲着曲陌和小时候的天南地北。那时候,他那布满沧桑却有如鹰般锐利的眼神一直一直在他身上打转,仿佛洞穿一切。让他自出来以来第一次感觉不自在。
[院长?]
曲陌和很奇怪院长究竟会跟一个小孩说些什么。当然,他自己本身是无法将骆颐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的。毕竟在日常生活里,自己这个年纪明显比较大的人才是被照顾的一方。再加上骆颐表现出来的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和沉稳,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觉得对方是个小孩的。
[嗯。他说……从前从前呢有个小男孩,因为长得太漂亮太可爱以至于不认识他的小朋友都把他当作女生了。]
故事讲到这里,骆颐换了个姿势,侧坐在沙发靠着背。正面对着曲陌和,脸上虽然回复了毫无生气的表情,然而一双明亮的眼睛却明显在泛着笑。能让他露出这样的眼神的人,恐怕全世界就只有曲陌和一人了吧,纵然是家里人,也是没见过的。
而此刻的曲陌和还在云里雾里地听他讲着。
[然后有一次,他去上厕所的时候,被其他小男孩错认为女生,赶了出来。]
[那个,很晚了……该睡觉了。]倏地脸就涨红了!曲陌和弹地一下子从位子上站起来,逃命般奔进自己的房间。
他话都说到这儿了,再听不出来那故事里的主角是谁未免也太粗神经了。曲陌和虽然生性不是大大咧咧之人,并不意味着他就不会偶尔犯傻,但决不是这种程度,所以他理所当然能听明白。更何况,那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他还记得当然自己躲在后面的角落里哭了很久,等到没人了才敢进去。这种情况决不止一次,可他始终没办法奋起反抗。
没错,骆颐口中的被其他小朋友误认为是女生的小男孩,就是童年时候的曲陌和。
依旧坐在那里未动分毫的骆颐看着隔绝着两人的那扇门,神情忽然地就变得柔软起来。明明是个比自己大了近一轮的成年男人,怎么自己逗弄他看到他的反应竟会觉得那样……可爱?
他所说的那些事,都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参与不了的。那是一个自己还不存在的世界,空间,是他们两人生命交会的空白地带。每次想到这一点,纵使是从不曾尝试过挫败的骆颐,也不免有些落寞。
如果他早些时候出生……一直陪在他身边,他就不会被欺负了吧……像是自嘲地摇摇头,他是谁——是每个见到他的人都评价如同寒冰般的人,并且自身的能力也是不容小觑的。存在这样侥幸的想法,实在不是他的作风。
过去的时光是无法追回的,但未来还没有预定,还很长不是么?
秋末的时节,空气夹杂着些许的湿冷。这样的天气躲在家里泡茶喝是最舒服的事了。曲陌和呆在自己房间里,手中捧着一杯冒着热汽的茶,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茶香,就这样安逸地渡过假日里上午的时光。
如此简单甚至单调……但却是他真正所求的。不是有句话叫性格决定人生么,曲陌和实实在在印证了这句话。如果不是外面响起喊他的声音,他会理所当然地把全世界缩小至这间房间一样大小,卑微地隐藏在这其中。
房子只有他和骆颐两人居住,能对话的也只有彼此。但骆颐决不会用[喊]的来叫他,更重要的一点:骆颐从来没用过[叔叔]来称呼曲陌和。
事实是这样的,这天是骆颐他们学校正式放年假的第一天,于是学生会那一群妖孽便成群结党,浩浩荡荡地奔赴集结到他家里来作孽,美其名曰——离别前的最后聚会。其实这假期林林总总加起来时长还不到一个月……
扯开了嗓子喊曲陌和的人是端木云。
自从有过两面之缘后,他可是一直对这位清秀的叔叔念念不忘呢。当然,他没任何其它想法。平时碍于骆颐,他是绝对不敢造次的,好不容易让他逮住一个机会——这次的聚会正是他起的头,地点更是他提议的。于是不顾着青梅竹马的死党欧阳琦的白眼,在别人家里玩闹般放肆起来。
[请问……还有什么需要吗?]曲陌和从房间里出来,却没有见到应该在招呼他们的骆颐。
[不是啦。]端木云从坐位上站起来,拉过仍站在一边的曲陌和与大家并肩坐下。[我是听会长说你自己呆在房间里,所以喊你出来和大家一起玩,怕你闷嘛。]
端木云话里的真实成分只有一半一半。绝大部分是他好不容易来到这里了,却见不到他想见的人因而存在很大的不甘心。于是当骆颐和另外一位同学出去买食物,他就不甘寂寞了。怎么样也要让骆颐的叔叔出来见见面嘛——他是这么想的。
[呃……谢谢。]
面对端木云的热情,曲陌和反倒显得有些不自在。可是又不能这样贸然离开,有失礼貌。坐在他旁边的另一个出众的少年,浓浓的眉头紧皱着,似乎略有不悦。无形中展示出的气质跟骆颐很相像,只不过少了几分他天生的领袖霸气,不怒而威的震慑,反倒给人随和亲近的感觉。纵然他再怎么不懂得察言观色,也看得出那个少年正恶狠狠地瞪着无比热情的端木云。这怪异的景象更让他坐立不安。
不自觉地就在一张张年轻张扬的脸孔中寻找他熟悉的那个人,那个看似冷漠却总在包容关心着自己的人。
曲陌和没有发现自己无形中对骆颐流露出的依赖。所以当他环顾四周仍然找不到他想找的人时,便有些坐立不安了。
不懂得如何与人相处的他,实在是很难与一群小了自己将近十岁的陌生孩子齐坐一堂。曲陌和认为,这样的场景,跟自己确实很格格不入。
[我去倒茶……]曲陌和快速地说完,然后慌乱地起身。
……
随着室内桌椅的碰撞声,和同学一起去买东西回来的骆颐正好推门而入。
[怎么回事?]
骆颐疑惑地看着在场的人,角落的的椅子还瘫倒在地上,晃动着。刚进门就听到那个本该呆在房间的人慌乱的说着[不要],尤在颤抖的声音透露着深深的恐惧。然后踉跄地逃离方才无比热闹的客厅,单薄的身影几乎支撑不住离开的脚步。
[会长……]
罪魁祸首的端木云此刻也是一头雾水。不明究里地望着自己仍停滞在空气中的手,再看看曲陌和消失的方向。他只是拉住他想说不用麻烦了,不料一时失力动作稍微大了点……但也仅仅是扯到衣服而已,不可能会受伤也没有弄疼他啊……为什么会吓成这样?
[会长,我以我绝对自信的容貌向你保证我不是坏蛋不会干坏事不是妖怪不会吃人!如有半句谎言就罚我被毁容。]会长的散发的气息安静得好可怕……再不解释清楚就会被孤立到北极变成冰人了。
[颐,不关端木的事。]欧阳琦替他解释。站在端木云身前,俨然一副保护者的姿态。
[我知道。]淡淡地点头。
脸上虽然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变化,心里却在担心着。他是了解他的,若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以他逆来顺受的温和个性,是决不可能会像这样不顾一切的跑掉的。但也不难看出,事件的起因不是端木云冒失的举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