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颐并不想让曲陌和送机。从来都是自己独来独往惯了,有没有人送都一样。再者,那种离别的气氛他不想要他体验,特别对象是自己。但看到那双昨夜哭得红肿未消的眼眉,还有眼神透露出来的企盼,拒绝的话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车站、机场都一样。有人离开有人回来,有人笑有人哭。聚散的男女,来来去去总是相去不远的表情,或喜或哀……总会有那么一些人,陪伴彼此走过某段路的亲爱的人,沧海桑田过后,就算拥有过,终究也随了伤逝的风。突然就变得难以言喻的遥远。
骆颐坐在机舱内,回想着一直站在被阻隔开的地方,眼巴巴地注视着自己走进隔离区的身影,那人脸上流露出的神情让他一度想要回过头去把他紧紧锁在怀里安慰。从来云淡风轻的他,第一次在一个地方有了牵绊,出乎他意料的很深很深……
曲陌和在机场的空地上逗留了很久。隔着防护网外面的跑道,不时有飞机起飞,冲上云宵,然后变小直至慢慢看不见。天空蓝蓝的纯净,偶尔吹过的风也很舒服……但他的内心并不如天气般明媚。
直到走出机场,他的眼里还是只看得见在转角的时候,骆颐对他绽放开的笑容。那个安抚了他所有情绪的笑容,才刚离开,自己竟然会这么依恋……
曲陌和失神地在人迹极少的走道上慢步走着,太过安静的环境让他更沉浸于自己的心里世界,以至于没有发现面前突然出现的人。
[陌和。]
好久没有听到的熟悉声音。若非出现,曲陌和早已忘记还有这个人的存在……
[叔叔!叔叔!]小小的身影蹦进房间,打断了骆颐的沉思。
[怎么了,晏阳?]骆颐弯身,把小孩抱起来坐在自己大腿上。
骆颐总喜欢把小晏阳抱坐在自己腿上,让他有一种曲陌和就呆在自己怀里的错觉。只是小晏阳的身子肉呼呼的婴儿胖,而曲陌和却很清瘦。
[爷爷让我来喊你去书房。]小晏阳在骆颐怀里钻来钻去地不安份,最后干脆站在他腿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
[好,晏阳要和叔叔一起去吗?]
[要!]童稚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回答,就像在学校应老师的提问般认真。
[自己走还是叔叔抱?]
[叔叔抱!]
来到瑞士的第二天,骆颐一直忙着很多事。回去之前念的学校一趟,遇到了几个老同学,虽然表示自己有事却还是无法开脱,被热情地拉去叙了半天旧。短暂而仓促的一天就那么过去了。
想到米勒用很不熟练的中文一脸惊喜地对他说:[颐,这次回来,感觉你变了很多。嗯……好像没那么凌厉了。]
他只是淡定地笑笑,不作任何回应。也许是这样没错,只要想到某人,总会不自觉地变得平和。
[呀!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你笑。喏喏……]米勒笑嘻嘻地朝他努努嘴,忽然又一脸认真地说,[颐,我们来交往要不要?]
[我先走了。]收敛了笑意,脑海里浮现一个瘦小的背影,怯怯的声音问:真的吗……回来?
他要快速将这边的事情处理完,回到他身边去。
[人家只是开玩笑的嘛。]米勒用英语嘟囔着,一脸委屈地跟在他身后。心里无限哀怨地在想,果然还是那个颐,根本一点儿也没变!
[是我看错了吗?你变了。]久未见面的父亲的说法,跟米勒如出一辙。
不好的预感。
如果可以,他是十分不想回来面对父亲。他说话的那些措词,听都听怕了。
[我觉得并没有,爸爸。]
骆树天似乎并不理会自己儿子的回话,径自说着:[这样很好。当个领导者,该有的气质不止冷漠与镇静,适当的平和跟亲近也是很需要的。特别是你——接下来将要管理繁重产业的继承人。]
[哥他……]
骆颐还想争取自己的自由,但显然骆树天不给儿子机会:[别肖想你哥了,他早就自己创业经营,你怎好意思还让他接手我的?你哥还有妻儿要管要顾,如何分身得开?]
话说到最后,骆树天略微加重了语气,[本来你学业已成,但你说想回国再学习一段时间,我也任你去了,毕竟你也才十八岁。你姐姐嫁人之后,国内外的生意皆由我一个打理,该是时候回来帮我了。]
骆树天讲的虽然不多,也并未表现出劳累的样子来催促他,但骆颐也知道父亲打拼多年的沉重与辛苦。
沉默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爸,我会考虑的。]
[骆岚回来的时候和我们说了。]骆树天端详着儿子的表情,故作停顿才又继续道,[你和一个年长的男人同住?]
[对。]骆颐逗弄着怀里的小孩,慢慢陈述着。[姐姐说了也好,本来我就没想过要隐瞒大家。]
既然认定了他,便不会让曲陌和活在他背后的世界。该是他的,一样都不会少给——包括他从没有过的家人。
[唉!]骆树天寓意不明地叹了口气。
父子两人面对面坐在书房里,中间隔着红木制的办公桌,彼此都不再说话。觉察到大人之间流动的暗涌的小孩,也乖乖地趴在骆颐身上,不再乱动。
从半开的玻璃窗传来街道上车辆行驶的声音,偶尔夹杂着几声喇叭的长鸣。本该是悠闲地喝着下午茶的时刻,莫名地闪烁着不甘寂寞的暗流。安静下来的小晏阳不一会儿便睡在骆颐怀里,响起均匀的呼吸声。
[孩子长大了,我们不方便再多作干涉,由着他们吧。]款款走进房间的妇人手上端着茶点,优雅地走近二人身边,放下手里的东西,面带笑容地对骆树天说道:[骆颐是我们的孩子,你总该信任他的决断。]
[妈,这时候你怎么会在家?]法院的工作何时变得这么松散了?
[儿子难得回家一趟,我怎么还能埋头在工作里,有失母职啊。]
骆岚的美貌完全遗传自母亲,举手投足间都是强硬而不失女人该有的优雅大方。尽管是三个孩子的妈,却依然风华绝代,丝毫没有中年妇女的失衡体态和沧桑。
[你妈说得是。算了,这件事我们不会表态,你自己把握权衡吧。]骆树天忽而往椅背一靠,严肃的面孔渐渐柔化,拿起桌上的东西放入嘴里满足地吃起来。
骆颐的长相其实更偏似于母亲的美,但这份美却因他的个性使然而多了几分冷冽,与母亲的温柔背离。自小内敛沉稳的性格,也赢得父母的赞许和信任,由着他做自己想做的事,放任地不插手。而,优秀如他自然是从没让家人失望过。
将睡着的孩子还给他大哥后,骆颐独自坐在花园里,认真地思考着父亲的话。假如真的接手了骆氏的产业,可能就得永远留在这个国家了。
以前拒绝父亲的提议是为了多过几年悠闲的生活。正如骆树天所言,毕竟他才十八岁,不想这么早地就被困在企业的牢笼里,每天朝夕不改地过着上班族的生活。那种按部就班毫无变更的规律,实在不是他所喜欢的。
正是因为逃避父亲的安排,才会离开瑞士回国,并且自己在外找房子住而不留在骆家本宅。
这样闲适的生活,还可以过多久呢……骆颐躺在草地上,闭目深思。
嘟嘟……嘟……嘟……
太平洋彼岸的某个住宅区,尖锐的电话铃声不停地响彻在寂静的房子。断了然后响起,耳边回荡着断音,再响起。始终没人接听……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Sorry! 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is power off……]
手机的回复一成不变的平调女声,丝毫不被拨打人的焦虑所影响。
该死的!怎么会这样……
在晚上终于能够正常休息的骆颐,想到了在另一个国度的曲陌和。特意找了一个平时他绝对会在家里的时间打过去,但家里的电话响了再响,没人接听。而后打了被他强制换掉号码的手机,结果竟然是关机。只有他知道,那个规矩心细的男人从来不会关机,手机的电池也都是准备得满满当当的,绝不可能会有因为没电而自动关机的情况出现。
心里突兀地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是说他已经两天没去上班了?]
[是啊,你没带他一起回瑞士吗?我以为是呢。]
李从昀懒懒的声音在耳边回荡,骆颐则不发一语。
没去上班。那个老实温顺的人,骆颐实在想像不出他翘班的模样,那绝不会是他做的事。更何况,连家都没有回……
[从昀,听着。马上调人追查他的下落,我给你两个小时的时间。]
[啊?你是怀疑他出事了?应该不至于吧……]李从昀还是慢半拍的悠哉样,忽然又大叫起来:[两个小时!?颐,这怎么可能办到嘛……]
没等他抱怨完,骆颐迅速挂掉电话,然后打到航班服务台订回国的机票。
骆擎经过弟弟房间的时候,看到他正在匆忙地收拾行李。
[你才回来三天,这么快就回去吗?]
[嗯,有点事。]
骆擎靠在门边摇了摇头,再慢慢踱步走进房间。看到自家弟弟紧张忧虑的表情,反倒是邪恶地笑了起来。
[颐,当你哥哥这么久,我还从没看过你这样的表情。]
骆颐只是自顾自地收拾着,并不理会他的调侃。
啧!这个弟弟就是这样,总是这么不可爱。别人家的弟弟都不是这样的,都喜欢跟在哥哥后面,什么事都找哥哥商量不是吗?成天跟父亲摆一样的脸色,冷静严肃得像个小老头,又偏偏生了张与其性格完全迂回的脸蛋,让他这个作哥哥的,就算心里多想也一点都欺负不起来。
见他始终不答话,骆擎的语气也稍为正经了些。[怎么,是很大的事么?]
[他出事了。]骆颐简短的回答。
[是岚说的那个男子?和你同住的那位?]
[姐真是个大喇叭。]
[你这么紧张,他是个很重要的人吧。]
[嗯!]
[喂,我们可是关心你诶!]骆擎诈作不满地抱怨。
骆颐停了手上的动作,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大哥。
[我知道。只是,爸爸那边……哥,抱歉。]他实在说不出让骆擎分身顾及父亲的生意。
骆擎以手肘撞向自家弟弟,毫不在意地说:[他那是在施软刀子,晓得来硬的你肯定不买账,不用管他。以前都不晓得对我放了多少。]话到最后变为小声的咕哝。
正在两人难得有时间好好聊天的当口,骆颐随身携带的手机响了起来。
[一个小时二十五分。快吧?]电话另一头的李从昀邀功似的玩笑着。
[什么结果?]
[有点麻烦诶……]李从昀有些期期艾艾的磨蹭着。[人确实是失踪了。]
但不是绑架,也没有蓄意谋害的意图,而是……
[怎么?]直到自己离开之前,他们的生活都没发生过任何可疑现象或有其他危险指向,这件事的发生,竟然一点征兆也没有。
[那个人叫叶敬邑,你听说过吧?]
是那个人?趁着他不在把人掳走,这要算什么?难道他还没死心,是想以此孤注一掷么……
[他是曲陌和的大学学长,据说在校时他对曲陌和颇为照顾。毕业后两人一直没再联系过,之后进了业界小有名望的齐氏工作。他本人并没有很好的家世,靠着出色的工作成绩继而升了高职,后来齐老头将自己唯一的女儿嫁于他,并将整个公司的主权转授予他打理。……直到一年前,他再度遇到曲陌和。他应该花费了不少心思隐瞒自己的生活现状,然后两人同住在一起……]李从昀讲到这里停了停,[那个,后面的你就都知道了。]
[很好……]骆颐眯起眼睛,稍微遮挡了眼里迸射的危险意味。有胆量动他的人,就应该做好相当的准备。
[接下来怎么做?]
[知道他在哪儿吗?]
[嗯,查到了。暂时没事,我派了人候在那儿。]
[等我,我会把一切收拾得漂漂亮亮。]
一直安静地听着骆颐讲电话的骆擎,在看到他走向父亲书房的时候,尾随了上去。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两手被高举过头顶,绑在床头固定住,连坐起身都办不到,只能做出微弱的挣扎动作。曲陌和瞪眼看着坐在床边的人,被禁锢在这里快两天了,他始终不明白这个人想要做什么。
[为什么?]叶敬邑深色的双眼直直地扫视着被束缚在床上的人,然后仿佛听到一个令人喷笑不止的笑话般大笑了起来。使得原本带着愤怒的脸色更加惧人。[你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吗?我的陌和。]
[不……不知道。]一边躲过在脸颊上游走的手指,曲陌和一边回答着。他确实不知道。
[你还是那么单纯啊。那个小鬼,他没对你下手?]嗤笑着,手抚上细腻的肌肤。[也是啊,不过是个小鬼头,哪里会懂得什么是珍惜。陌和还是觉得跟我在一起生活比较好对吧……]
仿佛自说自话般,叶敬邑沉迷在自己的思想里。言语上有些偏执,而望着曲陌和的视线,却是深情的。
[你知道的,对不对?我一直喜欢你,从大学开始……虽然欺瞒了你,但你要考虑我的心情啊……没有人比我更加珍惜你,绝对!]
他是真的不知道。曲陌和看着本该熟悉却又陌生的人,无视他的嘶吼,脑海里想着过去的种种。
那时候的自己是喜欢着这个人的。只有他会照顾任何事都慢人一拍的自己,同学里许多人不喜欢自己的这种性格,但他也没有办法改变自己啊。只有叶敬邑,总是看到永远站在角落里的他,陪着他……然后一切像是理所当然般,他喜欢上了那个人。
毕业之后的工作并不如意。逆来顺受诚如他,会受到不平的待遇是不可避免的。若说工作上处处受欺负也就算了,竟然连房东都毁约将房子收回,在没有事先通知的情况下便将他赶了出去。
曲陌和回想那时候的自己,在寒冷的冬天里,穿着一件单薄的外衣,抱着一袋的行李站在大马路边。灰色的天灰色的世界,令他无所适从。
之后,他遇见了叶敬邑。在了解了他的状况后,那个人对自己说,他自己租了房子住,因为工作繁忙,日常生活上无法打理房子,所以拉着曲陌和住到一起。他笑着说,[就当是给我当保姆么,所以不收你房租。]最后曲陌和还是倔强地分担了四分之一的房租,住了下去。
说是他给叶敬邑当保姆,现实里却恰恰相反。那个人说,[你还是和上学时候一样啊,家务事都不会呢。这几年你是如何过来的呢……]然后怜惜万分地看着曲陌和,包揽了一切事务。
那样的生活多好啊……为什么美好的背面如此不堪。自己以为那么好的人,原来每一句话都存在着欺骗。他倒傻瓜似地以为可以就这么一辈子……
敬邑,你要我考虑你的心情,可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
挣扎也没用,曲陌和任由他的抚摸。别过头去,闭上了眼睛。
本以为忘掉的事再度回想起,心里溢满道不清的悲哀。他至今仍记得他那个美貌的妻子那一巴掌打在脸上的痛感。
老实如他,自懂事开始,就知道自己无法像其他人一样,有那个据理力争的本事。永远都是平和地息事宁人,不求什么。表现欠缺张力,只能是一直躲在人群背后,默默地做着自己。从来从来,便没奢望过会有人注视自己、珍惜自己。
他明白叶敬邑对他好,自己也曾一度因此而开心……可是,似乎自己注定不能美满呢。
骆颐……又想到那个少年,感觉心脏的地方快要窒息的疼痛。被困在这里之后,总是一直一直地想他……在对自己好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里,他……是最特别的。
他会来救他的吧?可是,凭他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又如何与叶敬邑抗衡呢……他绝望地想。
视若无睹他的悲切,高高俯视着曲陌和的叶敬邑微微开了口,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口袋里的手机不适时宜地响了起来。
急促的铃声催促得他心里莫名地烦躁,勉强压下胸腔奔涌而上的怒意,他隐忍着开口:[什么事?]
电话另一头似乎显示十分无措,连带着,叶敬邑也略微不耐烦起来:[一切不是尚未明朗吗?定论不要下得太早。我就不信他有那个能耐!]
……几分钟的沉默……只有手机里传来的悉悉索索的细小声响,根本不足以辨识听清。叶敬邑的表情变了变,最后才说:[好,我马上过去。]
断掉通话,叶敬邑站在床边看着被困在床上的人,以一种执着眷恋的眼神。沉默了许久,然后弯腰在他额头印上一吻:[我会很快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