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十九章

作者:  录入:12-27

孤烟直身子微微一颤,却听他又道:"那一天我青衣坠剑缓行,长安道上无穷树,只是秋意深。剑庄便在那秋深处,碧瓦青砖崔嵬气势磅礴,任是我也不由有一刹那的胆怯,我停住了脚,那是天下第一之处,想著我又握紧了剑目不斜视的走过去。到了剑庄,才发现庄中喜气盈盈,原来他们在办喜宴,孤家大公子十岁生庆,虽然还是小孩,但声势却很浩大。我有一下的迟疑,然後,我看到那小孩对我笑,他的笑容很漂亮,我忍不住多看他一眼,第一次有个孩子对我笑。"他行走江湖经年,生杀无数,身上总带著无形的戾气,寻常人见到皆要退避三舍,而那雪玉娃娃般的了孩子竟然无所畏惧,人的一生中第一次的印象总是鲜明难以抹灭,所以,以後的日子里他一直记著那个笑容,他看到他在春花浪漫中笑,他看到他在秋意萧瑟中笑,他看到他风中笑,他看到他在血光深处笑......当他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时,才发觉那个孩子已深深嵌入心中。
苏楼慢慢的说著,孤烟直屏息聆听,原来当初那个笑容他有看到了,原来,孽缘是在他一笑间种下的,心中隐隐抽痛,当时他若知道这个人会给剑庄带来杀戮,他又怎麽会笑?可是,他便是不笑,他与他异日仍会相逢。那个笑容也许改变了什麽,也许什麽也没有改变,但是有一样一定不会变,那便是两人之间的血仇。
风渐渐停了,阳光大炽,两人的影子悄悄的转动,交错而过,苏楼一口气说了这麽多话似有些疲惫般顿了顿,後来的事,他不说孤烟直也知道,他死里逃生,孤青峰力竭身亡......
"後来,我打败了你爹,赢得天下第一剑,我悟到我剑中少的究竟是什麽。从此後,我战战完胜,世间再无人可敌,天下人便送我一个称号,剑神!我不再有对手,玄铁日日夜夜在鞘中鸣,可玄铁出鞘的机会越来越少,终於,再也没有人能令玄铁出鞘了。想杀我的人很多,可我越来越寂寞,萧索,再也没有了势均力敌的对手,我纵使到达了巅峰又怎麽样,没有人可以与我匹敌,亦没有人可以分享这种感觉。我终於尝到无敌最是寂寞的滋味,我不再孜孜以求可以试剑的对手,後来,我听闻唐三身中盅毒命悬一线,我曾与他有过交往受过他的恩惠,便为他赴苗疆取解药,遇到漠北第一高手刀狂不败,那是玄铁最後一次出鞘,後来,我远遁漠北,弃剑归隐。我一生为剑而生,却不想再受困於剑,我就象个寻常人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归。直到後来,遇到了你,烟直!"
"四年前我再见到你,我便认出你,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手持白露剑,神情一改当年的温软,凌厉的如同一匹小豹子,那时我便知道你我之间终须一战。"苏楼低了眸,他想起烟直那沙尘蒙面的狼狈模样,以剑支地,明明是身乏力殆那目光依然犀利得能杀死人,戒备而小心翼翼的看著他如同领土被侵犯的小兽般,此时想起,心中仍有处地方在隐隐作痛,这是当年那个众星捧月般的小孩啊!
他看著孤烟直,仿佛多年遇到强敌般全身血液沸腾,心跳加速,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长大了!
他长大了,也出息了!
孤烟直的眼睫急促的颤动,眼皮亦一阵颤动,原来,那个时候,他便已经知道自己,可恨自己还念念不忘救命恩人。当时若知道他就是剑神,他宁愿葬身沙漠也不愿他的搭救。那些年心心念念有这麽一个人素昧平生,却在曝日下,莽莽荒漠中等了他一下午只为带他在风暴来临前走出沙漠。原来,这天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心人,一切的事皆有因缘。
"你既然当时就知道了我为什麽还要救我?"孤烟直冷笑道,"我若当时就知道了你,我宁愿丧身於沙漠中也不稀罕你的援手,你该知道,不管你救过我多少次,只要你是剑神,我便会杀你!"
意料之中的答案,苏楼却只是笑,笑得温柔:"那是你啊,烟直,你身涉险境,我岂能坐视不理?"他的语气理所当然的令他无法反驳,孤烟直却连眼也不眨一下却听他继续道,"当时,你没有认出我,我心中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我告诉你会有风暴,可你依然往沙漠深处走去,那时我便知道了你的执著,我喜欢这样的你,尽管这样的你亦执著於报仇,尽管我不愿与你对战,也不想与你对战,如果这世间有一个人能令我甘心放弃玄铁剑,我想那就是你,也只有你!烟直,我一直很矛盾,我喜欢看你意气风发叱吒风云的模样,我也想再见一见你当年那温软笑语的纯真模样。"苏楼渐说渐觉艰难,口中干涩,舌苔发苦滞涩,可他仍不懈的说下去,他怕他一停下,那些深藏在心底的话再也无法说出来,"你杀岁寒三友时,我真为你高兴,原来你这麽强,当年,我这般年纪也比不过今日你这般成就。可是,你在我身边时,我只想宠你,让你全心全意依靠我。"他对他的心思昭然若揭,孤烟直如醍醐灌顶,回想起往昔的一幕幕,原来一开始就是个温柔的陷阱,从重遇苏楼开始他就不自觉的跌入其中而不自知,放弃了复仇,放弃了白露剑,将父亲的遗愿抛诸一旁,甘愿做个不知世事变迁的傻子。
"後来你果然找来了,可那时,我早已放下玄铁剑,原本以为你找不到了自然会走,可是,没想到,你......"他顿了顿,脸有些微红,似乎在现今愁云惨雾之际想起来仍觉得有微醺的幸福。
"那时节虽然心中喜欢你,却没敢存妄想,直到你问我是否会一直陪著你找剑神,我想这是个机会,我想留下你,即使,不择手段!所以,我就要求香大掌柜帮我圆一个谎,香大掌柜曾因当年我帮他们驱逐悍匪又击退了岁寒三友一直感恩於我,因此满口答应。"
"烟直,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辩解,我只是後悔自己大意让事情被揭发,"苏楼看孤烟直忽地睁大眼满脸的愤慨,接著道,"及,事情的真相不是由我告诉你的。"
话音一落孤烟直眼中的怒火便被点燃,他一跃而起指著苏楼怒道:"你告诉我?若不是事出突然,你会把真相告诉我?"
苏楼道:"不会,我恨不能骗你一辈子!"
"你!"孤烟直咬牙,他还真敢说,这个骗子,骗子!
我却是个傻子,心甘情愿的钻你的陷阱,心甘情愿的为你放下剑庄放下白露剑!
可他说不後悔,他恨不能骗自己一辈子!
孤烟直颤抖著嘴唇,一脸的灰败,心哀莫大於心死,他指著苏楼,一字一句的道:"我现在告诉你,我、後、悔、了!"
他手指点著苏楼的胸膛神经质的颤抖起来,嘴唇一片青白死死的咬出一缕血丝,再也说不出任何话,心中狂潮般的涌著一个疯狂的念头,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他忽地收指,伸掌,掌风如刀朝自己颈间劈去,苏楼见他异状心里早提了十二分的防备,想当初他听到剑神死讯时那般疯癫模样,如今真相破,他若真疯起来也不知会是何等模样,此时见他这般动作顿时大惊失色哪里还来得及细思,忙提身上前,一个擒拿手探向他欲自残的手腕,哪知孤烟直身子一斜,那手竟重重抓向他的左肩,嗤地一声五指抓破衣服深陷入骨肉中,血沿著他的指印迅速的渗出。
"烟直!"苏楼心中大恸,他竟然伤了他。
却见孤烟直重重的跪在了尘土中,击起尘土三千和著发丝飞扬於空。孤烟直掌中握著一缕断发,原来整齐漂亮的头发已被从肩削去一大片,参差不齐披在肩上,随著风乱舞遮住了他的脸和所有表情。
孤烟直松开掌,掌心的发丝便卷在了风中,打著滚飘飘浮浮如同落叶般,苏楼眼睁睁的看著它们飘远落入沙土中,不复见。心似乎也随著发丝飘走了,空荡荡一片,说不出话也移不开目光。
"爹娘,烟直不孝,今割发谢罪,他日我若报得大仇後必於坟前谢罪!"
孤烟直缓缓站起身,无视於左肩汩汩流出的鲜血及方寸之外苏楼无措的神情。
"苏楼,从此後,你我互不相欠!"
他慢慢的提掌,黄沙在他掌下呼啸著盘旋而起,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形成一个漩涡往苏楼席卷而去。苏楼只是看著他,不错睛的看著,对眼前的危险视而不见。风沙中孤烟直的眉眼化成无形的戾气,慢慢变得模糊,苏楼仍是定定的看著,他忽然明白当年师父临死前的心情,这个天下,总有那麽一个人能让你心甘情愿赴死,他当时不明白师父为何那样做,明明稳操胜券,报仇在望了却一忽儿间形势逆转而下,白白枉送了一条命。很长的时间里他觉得师父欺骗了他,那看似天衣无缝的计划,只不过他要自我结束性命设的一个障眼法,但现在想来,师父的障眼法迷的只是自己。就象他之前对孤烟直设的一个局,始终沈溺其中的只有自己,一旦真相破,孤烟直就会决绝的离去,甚至痛下杀手!
风舞狂沙,云涌蔽日,孤烟直将毕生功夫凝聚掌上,掌起,风沙扑天盖地而去,摧朽拉枯。
风沙须臾即近,在苏楼的头顶,面前盘旋啸聚,却迟迟没有落下,饶是如此,苏楼体内气血翻涌,血腥泛喉,咬紧了唇角仍有一缕血红缓缓溢出,他衣发被风高高卷起,脚步虚浮,风沙狂舞如同张牙舞爪的巨龙,仿佛下一瞬间便被那狂啸的巨龙刮起,可他仍不肯提气抵抗,嘴里的血越涌越多,沿著嘴角滑下划过脖颈泅入衣领中,一点一点,如同落红缤纷。
孤烟直眼眸越来越暗沈,如同吸纳了天地混沌之气般,沈沈一片,复杂莫辩,忽地收掌。他这一掌用尽毕生之力猛然收回体内真气反噬,不由闷哼一声,体内真气如同脱缰野马般放肆,他强行按下,仍按不住脚虚软,身子晃了晃,斜退一步才堪堪止住,口中血腥四溢,硬生生吞下腹中。
漫天风沙顿止,天地阴霾散开,风止,日重现,苏楼目光无波无澜,只是看著孤烟直,执著的看著。
孤烟直猛地转过身去,衣角在风中翻飞出决绝的冷硬,他一字一句道:"明日午时,燕还崖,无字碑前,你我决、一、死、战!"伸出擦去因为说话而从口里涌出的血,孤烟直神色惨淡,那一掌始终下不了手。可他也不能再等待下去,他与他始终是个解不了的局,再拖下去亦只是两败俱伤,徒增烦恼。那就快刀斩乱麻吧,苏楼,不要让我失望,高手的那种寂寞与孤独,我也尝过,可你有没有尝过那种败也茫然胜也茫然的虚无感觉?也许,这一刻你内心的煎熬不比我少,可你也永远体会不了此刻我心中的痛苦与矛盾,爱与恨,背叛与谎言,苏楼,这就是你留给我的人生!
孤烟直紧紧的握著拳,肩上的血沿著手臂流下,与掌心的血混在一起蜿蜒而下沿著指尖一滴一滴滴下没入脚下的地,一步一个血印,苏楼,那就这样吧,让剑来解决我们之间的恩怨,让血来洗清我们之间的爱恨纠缠吧,你我之间谁欠谁早已算不清,也无力再算,更无力继续纠缠,那就这样吧,一剑下去,两清,生死由天!
"烟直!"看著那一步一步离去的背影苏楼伸出手,指尖触到一缕轻风,孤烟直的衣发在风中掠起如同断翼的蝶,慢慢隐入那黄沙中,他的傲骨他的风姿仍是难以描摩的风情,他身後血色脚印蜿蜒,宛如地狱红莲业火,他走过,红莲弥漫红焰成海。苏楼眼前一片血光,烈焰,他眼睁睁看著孤烟直走出他的视线,感觉到身体内有什麽东西剥离脱落,鲜血淋漓。师父曾说过比武打斗,生死自负,与人无尤,师父说要怨只能怨自己习武不精,自取灭亡。师父没有告诉你杀了他却爱上了他的儿子该怎麽办?
他走上前去,踩在了那斑驳的血印上,顿时红焰从脚底穿心而过眼前开出大朵大朵的血莲,燃红整个天空,他眼泛红光,原来这就是焚心之火。

白露为霜34

孤烟直觉得担心什麽便会遇到什麽,那日站在图集镇的大街上,便看到香大掌柜迎面走来,身後带著两个护院。香大掌柜正要去巡查店铺,看到孤烟直异常热情,寒喧了番後得知他要买箫便将他请进自己名下的乐器铺。一进铺香大掌柜便令人上茶,取箫,各种上好的箫被呈上来,孤烟直看得眼花缭乱,他身上总共不过十二两银子,瞧来瞧去,倒是一管碧玉箫的价正合,且,这箫看著也合眼缘,遂取了来:"就这个。"
香大掌柜见状忙道:"这不算上品,我另著人取了上好的再与你瞧瞧。"
孤烟直笑道:"就这只便好!"
香大掌柜却只是令人再取了来,一边频频催他喝茶:"这是我从江南让人运来的碧螺春,你尝尝。"
孤烟直盛情难却,便端起尝了口,清香扑鼻口齿生津,便笑道:"果然是好茶!"
香大掌柜尤其热情,孤烟直不好一再推辞,饮了茶,赏了会他让人送上来的各种玉箫便要告辞,香大掌柜仍是一个劲的挽留。
孤烟直有些奇怪,香大掌柜与他素来不亲近,言态举止都有敬而远之之意,此番倒反常,想著起身,也许起的急了头有些眩晕,身子也随之晃了一下。当即大惊,提气,丹田内空荡荡一片,竟然......
孤烟直勃然大怒:"香大掌柜,我敬你为人,你却暗算於我是何意?"
"孤公子,只要你在此坐上三个时辰,老夫必不会为难你!"香大掌柜的声音有些惶恐,一脸的忠厚。
孤烟直冷笑,不为难也为了,他从来就不是坐困愁城之人,即使中了计被散了功力,身边亦没有削金如泥的白露剑,可只要他是孤烟直,他的骄傲绝不允许他受制於人,坐以待毙的。
"你过来!"他缓了缓神色,重新落座,心下已有了主意,遂朝香大掌柜招手,脸上甚至浮出一个笑容。
"什麽?"香大掌柜还真不敢惹这小煞星,畏缩了下见他笑吟吟,终於壮著胆子靠近一点。
"是香香让你这麽做的吧?"
香大掌柜的脸色变了变,他继续问道:"香香现在哪里?"
"她不是到酒肆去了吧?"
香大掌柜的脸一白,他一看就知道被说中了,笑道:"她带了什麽好药给苏楼?"
"合欢散还是玉堂春,又或者......"
"住口!"香大掌柜恼羞成怒,孤烟直却偏不住口,笑道:"你女儿还曾勾引过我呢!"
他连连出言不逊,挑拨得香大掌柜忍无可忍撂起袖子就要打他,来得好,孤烟直暗叫一声,拍桌摔坏茶杯执一碎瓷片於手,另一只手巧妙的一个擒拿手将人拿住,他内力虽失,招数却在又岂是养尊处优的大掌柜能比,他动作极快,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香大掌柜身旁两个护院虎视眈眈却依然慢了一步徒然看到香大掌柜落入他的掌控。
孤烟直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人,香大掌柜既然敢惹他,他也就索性放开了闹腾,他其实一点也不担心苏楼,香香若能搞定苏楼也不会逼在此时,早在他来漠北之前就动作了。
"大掌柜的,你女儿跟苏楼的恩怨我不管,但是我跟你的恩怨得清一清。"
"你,你说什麽,什麽恩怨?"抵著脖子的瓷器的断口锋利闪著寒光看在香大掌柜的眼里不亚於利匕,说话时不由打了个颤。
"没什麽?"孤烟直忽然挑眉笑道,"我改变主意了,我陪你等三个时辰,不过,这三个时辰一动不动干坐著实在无趣,不如这样吧,你来说话逗趣解解闷儿,当然,最好,你能不停的说话,一刻也不要停,这样......"他将手中的瓷片推进一些,香大掌柜脖子上一痛,仿佛感觉到锋利的断口割破皮肤切断血管,忙道:"老夫应你便是!"
"好!"孤烟直坐下,香大掌柜矮身蹲下,头使劲往外歪著只怕他的手一不小心就划破了自己的喉咙。
"你,你把那个东西放下!"他哀求道,这姿势於他身宽体胖的人无异於是极刑折磨,脸上汗水纵横,那两个护院持戈严阵以待却苦於投鼠忌器,亦是满头大汗,紧张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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