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楼的手便停在了咫尺之距,顿了会终於还是没能握手。然後,取出碧玉箫吹将起来,箫声呜咽,似未吹肠已断。孤烟直目光沈沈,穿过墙头的篷草看过去,朝阳的影子投过来在土墙上投一个巨大的阴影,仿佛笼上心头的阴翳,倾斜,扩展,沈沈落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箫声清扬渐转喑,一咏三叹,直到一曲毕仍有余音嫋嫋,仿佛谁还在咏叹著: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孤烟直慢慢的闭上眼,鼻息浅淡,酒香伴著露水清新湿润的气息,浓郁中带著点清冷,苏楼眉角眼梢淡淡的情,淡淡的殇,将头低下轻轻磨娑著他的发,柔软的发有些湿意,冰凉一片,他的心里也冰凉一片,孤烟直此时就在他怀中,可是,他猜不透他的心,自己也没有勇气敞开心怀,他就象濒临死亡的人般不到最後一刻就不能了悟,更不能痛下决心,冥冥中又存有份侥幸心理,如同疯狂的赌徒般,红著眼孤注一掷,不同的是,他以自己的感情为赌注赌孤烟直对他的感情。
烟直,你怎麽做?
你还在我的怀里,现在我们还是偎依在一起,再大的困难你我也是要偎依一起的,苏楼拥著他无意识的想,想到这里又觉得心魂有点安定下来,日影支起投在土墙上,衰败的墙垣竟在这一瞬间光彩焕发起来,如同复活般。
死而复生,死而复生......苏楼慢慢的咀嚼著,渐渐的又在心中变成,置之死地而後生。
置之死地而後生!
烟直,不管你知道了什麽,知道了多少,你我之间还是要一起走下去的,不死不休!我与你......
"太阳出来了!"孤烟直忽然轻轻叹道,睫羽颤抖了下缓缓睁开眼,眼中闪著莫名的光芒。
"嗯!"
"苏楼,白露剑可比得上玄铁剑?"
"不分轩轾。"
"你曾说过,不是所有的事可以用剑解决的。"孤烟直休憩了一会仿佛所有的力量已重回身上,他缓缓站起身子阳光洒在他身上投下来,细细长长的阴影便穿过苏楼转了个弯继续落在了墙角上,划过那在晨风中舒展的蓬草。
"我要说的是有些事必须用剑解决!"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孤烟直的眸光忽地凛冽起来。
苏楼身体一颤,风从身上刮过,竟是入髓的冷,仿佛孤烟直离开造成的胸前那片空隙竟已薄弱到不堪风吹。他终於说出来了,苏楼几近麻木的想,孤烟直终究比他勇敢果决,面对这感情造成的伤,他也比他有权力下决断!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负责,他责无旁贷,苏楼几近自暴自弃的想。虽然一再的怀疑孤烟直已知实情,甚至一再的准备好面对他的质问,责难,然而,孤烟直却是很安静,可越是安静,越令他心惊肉跳越是胡思乱想。他也越是逼迫自己,就象一根绷紧的弦,不断的绷紧,再绷紧,逼迫著,不依不挠。
"苏楼,你可还有话对我说?"孤烟直忽然厉声质问,眉角眼梢的戾气化成一种无形的剑气,触肤即伤。
!,弦断,音绝,苏楼脸色惨白,脑中忽然一片空白,他的手指却神经质的颤抖了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他果然是知情的,他果然是知情的......
即使是早有防备,此刻依然有种措手不及的惊惶,他想过的种种对策与说辞此时却突然如潮汐般在脑中退去,不留丝毫痕迹。原来,真正面对,比想象中的更艰难百倍,烟直,你到底在逼我还是逼你自己!你的镇定你的安静,这种时候,你都不想让我看到真实的你真实的情感吗?究竟是我太多情了还是你太无情了?
"烟直!"他缓缓起身,"在我的身边你可曾後悔过?"
□□□自□□由□□自□□在□□□
白露为霜32
"烟直!"他缓缓起身,"在我的身边你可曾後悔过?"
後悔?
孤烟直微微一怔似预料不到他会如此问般,羽睫颤抖了下,所有的戾气开始无声的退去,他看著他,眸光清冷如同千秋雪般,无辜却也冷漠。
後悔吗?
孤烟直想起与苏楼两情相悦之际脑海中忽然闪过的一抹悲凉,那时想纵使日後断情,也只能怪今日用情过深。他是在当时便有预兆吗?
孤烟直蓦地怔忡,继而,挑唇苦笑,纵使是,那又怎麽样?
微微仰起头风从背後吹过来发丝飞起打在了脸上遮住了眼,他想起苏楼当时作色的脸,那是他第一次看见他的惶恐,他那样的人那张脸好似千年戈壁般从不会露出丝毫表情,然而,却总是因为自己而露出所有的表情。孤烟直想起苏楼的温柔,苏楼的笑容,苏楼偶尔露出的孩子般的顽皮,更多的是他的宠溺,就象无边的海,让人想永远沈溺其中不复醒来......後悔吗?後悔曾有的相逢?还是後悔自己当初的著迷?
不,他无意识的摇头,纵使心痛心碎,他仍是不曾有过後悔的念头。
只是,苏楼,你还是不说吗?
听你一句真话,真的这麽难吗?
你真的爱我吗?那你告诉我,你爱这样的我什麽?
土墙上的风很大,吹得两人的影子摇摇欲坠,苏楼看不清孤烟直的表情,那乌发如同知晓主人的心思般丝丝缕缕绕在了他眼前,遮住了那双清泉般的眼及眼中闪过的情绪。然後,他看到孤烟直很轻很轻的摇了一下头说:"不!"声音弱如细丝一出口便散於风中不复闻,然而苏楼听得清清楚楚,他说不,不後悔。
刹那间有一阵狂喜,他的精神为之一振,眼中光芒大炽,紧紧盯著孤烟直:"我也不後悔!哪怕事情重来一次,我仍然不後悔!"
说完後苏楼微微有些气喘,胸口急剧起伏,四肢却忽然有种虚脱的无力感,迷迷糊糊的想只要你还在我身边还能对我露出笑容,我怎麽做都不悔!我这个人自私,冷漠,死不悔改,生平没有朋友除了唐三,可我遇到了你,烟直!我从小便被教育想要的自己去取,名利如是,爱情亦如是。
苏楼想起他的师父,那个戴著半脸面具的男人,可奇怪的是他露出的半张脸伤痕累累皮肉相挫,痂皮外翻,如同厉鬼,後来他死了,揭开半副面具露出的脸肌肤如玉,长眉入鬓,很年轻也很美。苏楼看到父亲拿著面具的手微微颤抖,然後说人死一了百了,前尘往事就此休,师弟!他在旁冷眼看著,觉得父亲脸上那种可称为伤感的表情实在矫情,那一天他终於知道他不是个孤儿,他有父母,然而他也失去了抚养他长大的师父,和相依为命的十几年感情,是他的父亲将剑刺进他的胸口的。
师父,他在心中默默的叫,不知他们之间有何恩怨不容共存於世,但他莫名的不喜欢父亲。师父脾气乖戾怪异,在世时对他称不上好,却也不坏,他看过师父黯然神伤的模样也看过他发狂的疯癫模样,那个时候他在想是谁逼得师父如此难过?然而,看向父亲时他突然明白了,师父只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可父亲说他是个冷酷无情的人,他永远不懂得什麽是爱,他死有余辜!
苏楼对著师父的坟墓拜了三拜然後道:"他尸骨未寒,父亲!"那是他唯一一次叫的父亲,所以,父亲当即怔忡,继而涕然,他没有去看那张相似的脸上却不属於他的表情,转过身,飘然离去。从此浪迹江湖,那个时候,他的信仰只有手中的剑!
父亲在他心中的印象实在淡漠,淡漠到他已想不起他的脸,更不知道他现在是否还活著,一直以为师父是唯一的亲人,可在他死後的几年他业已淡忘。他冷漠,鬼剑无情怎麽会有情,然而,世事总有意外,遇到孤烟直那会他觉得他似乎是封冻了所有的感情只为等待这个人的出现,然後把所有的感情倾注进去。
"曾经,我以为放下了玄铁剑便可以脱离江湖,就象我以为你放下了白露剑便可以陪我一生!"
"你以为?"孤烟直目光如箭,脸上却倏地褪去血色,他狠狠的看向苏楼,"原来,这一切不过只是你以为而已!"他忽然纵声大笑起来,身子打著颤,笑得喘不过气,声音似被挤碎了般带著歇斯底里的尖锐。
"别笑了!"笑声如同利锥般,狠狠刺进苏楼的心里,顿时鲜血淋漓,原来,竟伤他那麽深!苏楼想象以往任何一次一样只要孤烟直一有不适便上前拥住他,但他才一抬脚,孤烟直便连连後退,土墙宽不过三尺,他一退身子便坠了下去,苏楼忙上前去拽他,却见他使劲往後仰,一边出掌阻止自己,然後任自己结结实实的摔在地上,摔了个四脚朝天。
"烟直!"苏楼跳下去,想扶他起来却硬生生立住脚。
孤烟直索性也不起来,头望著天空,三月的天空有微寒,阳光很薄,风却很大,风吹沙走如雪落,透过风沙可以看到阳光,阳春,白雪,天蓝,蓝得欲滴。他忽然想起江南的天空,他其实很久没看过江南的天空了,那都是小时候的回忆。江南三月的天空,风很淡,云很淡,天蓝,如水。闭上眼可以感觉到空气中花香趸拥而来,流莺啼枝。此时,剑庄中会花开如海,娘亲爱花,会亲自修剪花木,他和烟飞会在花间玩耍拂一身落花,扬一地笑声或是兄弟对练,剑从花丛中穿过如同蝶飞翩跹,花飞却不落。可是,一夕之间,只剩落红成冢,父亲的血,娘亲的血,和著落红染红整座剑庄......
父亲说:後生可畏啊!
父亲说:重振剑庄,重夺天下第一剑之誉!
娘亲说:让我看看白露剑,你父亲为之生为之死的剑。
娘亲说:你父亲说过饮血的剑最美丽......
血光飞溅如桃夭狂舞,她手中的剑依然清冷莹白如露凝如霜降,人说白露剑是天下间最多情的剑,他走过去,将染了母亲血的剑握在手中慢慢跪下去,血在地上蜿蜒,流到了他膝盖下,慢慢的泅进他的衣服渗进他的皮肤,血肉......
苏楼慢慢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一如刚刚的尴尬不存在般俯过身去看他的眼睛,他大大睁著眼,眼如琉璃般清澈无垢,依然是他初见时那双眼,仿佛这几年的光阴不曾在上面逗留过,然而,又有什麽不同了,苏楼知道,在那双眸子中他看到蓝天深郁云层凝滞静止,那眸子却兀自黑郁如墨滴。他看著他,仿佛与他之间隔著一重天,咫尺天涯。
"是,我还以为我与你会一直在一起,不需要其他的人与事,只有彼此就够了,你是我的全部,我也是你的全部,不管世事变迁,沧海桑田,只你与我!"
浓郁的蓝色在孤烟直的眼中晃了下,泛起一圈涟漪,苏楼的话落在他心上不啻於千斤巨石,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掌下砂石砺手慢慢的嵌入肉中,与血肉模糊成一片,尖锐的刺痛由指尖掌心沿著经筋脉窜行入体内,直抵心尖。
"我也以为你只是苏楼!"他忽地坐起身来,似不堪承受心上那突如其来的疼痛,目光咄咄逼向苏楼,"你告诉我你是谁?"
"与我在一起的是苏楼,只是苏楼,无名酒肆的掌柜,四年前救我於茫茫戈壁中,一年前救我於魔鬼谷,陪我找剑神与我分担仇恨与苦乐的苏楼,这一年来相濡以沐的也是苏楼,你是谁?你说你是谁?"眼角飞扬如展翅欲飞的鹰,眼中似有火焰熊熊,孤烟直苍白的双颊染上一朵奇怪的红色,他大口大口的喘著气,只那目光瞪著苏楼不移分毫。
──你说你是谁?
──我是苏楼!
苏楼想大声告诉他他是苏楼,永远不会变,可是看著那双清澈的眼中一点点泛出血丝,眼睑撑得死开似要裂了般,让他以为下一秒会有鲜血从那里汩汩流出。他说不出任何话,他是苏楼,他也是当初江湖扬名的鬼剑无情,亦是昔日剑神,更是孤烟直的杀父仇人,他如何说?这一切,该怎麽说得清楚?
如果目光能杀人,那麽苏楼无疑已死了千万次,可目光当然不能杀人,所以苏楼觉得他现在生不如死。孤烟直从未用如此决绝而冰冷的目光看过他,如此强烈的恨意让他喘不过气来,他的烟直在恨他!
难道这一年的时光都是假的吗?这一年来的温柔缱绻只是个虚无飘渺的梦境吗?难道这一年来的用心呵护,倾心相恋还不够吗,终究过不了这一关吗,哪怕是稍微转寰的余地也没有吗?
"你为什麽不说话?苏楼,你为什麽不敢答应?"孤烟直後退一步,眼中的红光渐退,黯淡,冷凝,沈寂,原本清亮的眸似蒙了层灰般混沌,寂灭。心中早已百转千折,即期望苏楼说他只是苏楼,又害怕他再一次开口欺骗自己,然而,没有,天地间只有风吹沙走的缓缓声,苏楼没有说话,只是一径的沈默。他所有的愤怒,不甘还有那绞著矛盾就在他的沈默中一点一点被蚀去,还有那最後一点的不知名的期盼及因为这不知期盼什麽而引起的烦燥不安也一点一点从心间退去,每一点的退却心便沈下一分,苏楼,他多想象以前一般任性,放纵自己的情绪做喜欢的事,天大的事有苏楼替他撑著,不必回头,那人的胸膛已自动的将自己纳入其中,遮风蔽雨,从不让自己有一丝的为难与不快。他真想揪住那人的衣襟,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是就是是,不是就是不是!苏楼从来一诺如山,可不是今日这般窝囊样!
可是,其实,他希望的窝囊的人是自己,也许这样就能混混沌沌的活著,还可以抱著苏楼撒娇,继续雌伏於他的身下!
哈哈哈!孤烟直忽然暴笑出声,笑声泣血,母亲说的对,没有了白露剑,他便也没有了孤家人的傲骨,孤烟直!他狠狠的唾弃自己,转过身去,竭力平伏一刹那间死灰复燃的激烈情绪,峻声道:"我当初既然信了你,一切後果与人无尤。"
"三日後,燕还崖,你我决一死战!"
说著随手拍出一掌,置於土墙上的酒坛应声砰然碎裂,清白的酒液争先恐後的涌出,渗入土中,著墙缝慢慢泅一道鲜明的水渍,阳光一照,竟如刀锋,苏楼看著,眼中突突一阵刺痛,仿佛已被割出鲜血淋漓。
砰、砰,声音陆续响起,却是酒坛碎片猝然从土墙上落下坠地,摔得更碎,溅起一点沙尘,转眼又逝於风中,一切重新归於平静,仿佛刚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般,唯有那四处流淌的酒液。
这一天终於来到了!
白露为霜33
这一天终於来到了!
苏楼的手一阵哆嗦,他纵使使尽百般手段依然无法避免,唐三说的没错,他若想和孤烟直长长久久就应该带他远走高飞远离世事尘嚣,而不是在这龙蛇混杂之地,就算没有香香,也会有个张三李四出来,真相终有见天日一日。他死死盯著那一地酒坛碎骸,孤烟直立在他身前,他的衣发在风沙中翻飞,他的身姿却笔直如剑,分毫不动,那是决绝的告别。苏楼就那麽看著,仿佛只要他一直看著,他就不会离开。
"我当年也是你这般年纪,那时,我的剑法并不完美,我不断的挑战人,也被人挑战,几次三番死里逃生,不是因为我运气好,命够硬,而是我比别人狠,比他们任何一个人拼命。刀口舔血的日子,你也过过,烟直,诚如你所说的,我的心中只有剑,我心无旁骛,我每逃过一次死劫,我的剑便狠一分,我的剑法便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我师父曾教过我,只有变强,才能拥有我想要的一切。我不知道我要什麽,但变强的念头如此强烈,也许我天性残忍,嗜血,只要剑锋鸣起,我的血液便沸腾起来,年轻的血液总在刺激中追求满足,剑,使我满足,可是,挑遍了中原高手後,它仍然不够完美,我便在想到底如何才算完美。那时候,我嗜血成性,剑是我唯一的信仰,江湖人称鬼剑无情。我以为打败了天下第一剑,我的剑法就会臻至完境。於是,找上当时剑庄,天下第一剑,如果击败了天下第一剑,那麽,我的剑法才能突破极限达到巅峰。我知道这一去必是生死决,可当时年少轻狂,觉得与其止步於此莫若死里求生!"苏楼说到这里顿了顿,举目望向孤烟直,铿然的目光渐转温柔迷离,"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烟直,当时,你才十岁,你站在人群中对我笑,高宾满堂,我也第一眼就看到了你。"说著,他嘴角微微一牵依稀做了个笑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