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烟直其实也是强撑著,但一放开香大掌柜无疑失去了主动,那是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他握著瓷片的手悄悄用力,瓷片另一端刺进了掌心,一阵疼痛让他重打起精神来。
"说话吧,大掌柜的,孤某洗耳恭听!"
他说得随意,香大掌柜不敢违抗忙开口说起来,他一生纵横商场从未如此刻般狼狈,然而,这个少年与他平生所遇到的人皆不一样,他的狠,他初次见面就见识过了。不得不说香大掌柜对孤烟直一直心存畏惧。
"你们两个也坐下来好好聆听!"
那两个护院自然不肯听他的,香大掌柜只觉得颈上的瓷片又刺入肉里一分忙道:"坐下,坐下!"
那两人只好不情不愿的坐下,但手仍紧握兵器,只等情况一不对立即出手,孤烟直也不管他们,只乐呵呵的对香大掌柜道:"请开始吧!"
他说的客气,香大掌柜心中暗骂,那样的姿势蹲一会他便觉得天眩地转,腿儿直打颤,更何况要不停的说话,脖子上还得顶著一利器,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但口上岂敢埋怨,只得不停的说话,重要的不重要的捡著就说,乱通一气,开始还知道自己在说些什麽,到最後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了。
但孤烟直知道,孤烟直其实是一只耳进一只耳出,是听到玄铁宝剑才蓦地警觉起来的,听著听著身体就不可抑制颤抖起来,香大掌柜说怎麽在沙漠遇到悍匪得到萧掌柜救助,然後,岁寒三友又是如何胁迫他一家以夺取财产,萧掌柜又是如何神兵突降......
孤烟直只觉得如坠冰窟,想喝斥却无法发出声音,香大掌柜慢慢说下去,他说萧掌柜在一个夜里突然找到他说让他帮个忙。
"什麽忙?"孤烟直还未开口,香大掌柜便说道萧掌柜如何教他说剑神已死一番话,又是如何连夜搬过一块旧碑石冒充剑神的无名墓碑,那个墓,其实新挖的,在上面洒了层旧土做成了旧坟模样......
孤烟直一生从未曾象此刻这般气急,当即张口一口鲜血狂喷出来,正正吐在香大掌柜的颜面上,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当即双眼翻白晕了过去,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孤烟直一脚踢开他,狂啸一声,双手抓住面前的桌子一劈,桌子倒地化为齑粉,那两个护院见状大惊,忙一个挡住孤烟直另一个抢出了香大掌柜,孤烟直冷哼一声:神挡弑神,佛阻杀佛!
香大掌柜在这种情况下说出的事恐怕不是胡说,孤烟直一点就通,想起以前种种疑点,此时豁然大悟,苏楼,你缘何如此欺我?
他仰天长啸,举掌横劈,轰隆声中柱倒桌塌,那些珍贵的玉箫哗啦一声在顷刻间便化成一地碎粉。
尖叫声响起一时鸡飞狗跳。
孤烟直仍是不解恨将整个铺砸得稀巴烂,旁边无人敢拦,香大掌柜刚好悠悠醒来,又哎哟一声闭眼晕厥过去。临晕前心中怒道,该死的奸商,说是此药能让人全身酥麻四肢无力六个时辰的......
孤烟直又奔到三里铺,先是跃上八角玲珑塔,人在空中已出掌去劈塔顶,轰隆一声地震山摇,塔被削去半个顶,入内一看玄铁剑已不在也不及细思,三下五除二拆了这座玲珑塔,连带著三里铺的一角飞檐与金漆招牌。
做完了後气也不喘一口直奔燕还崖,找到无字墓碑一不作二不休,一掌碎了无字墓碑平了这座孤坟。
苏楼,你竟敢如此欺我!
以火焚心,孤烟直忽地张口吐出一口鲜血,体内的真气不受控制四处乱窜,行走处如同火烧过,燎原。他之前怒极强行凝聚了一身真气,这般连番胡作非为後体内真气反噬,他仍是咬紧牙碎了巨碑,此时,一静滞下来,体内真气便开始大肆翻滚奔泄,身子如同千军万马践踏过般,痛,蚀心噬骨,血液在血管内肆无忌惮的奔腾如同脱缰的野马,喉口一阵腥甜,他张嘴大口大口吐起来。鲜红落在那一堆碎石上,溅起一朵朵红色水花,然後迅速泅入石屑堆中,孤烟直身子一软,直挺挺倒下。
怎能如此欺我!
怎能......
他个性看似温和,却是最刚烈不过,遇到苏楼後收敛起一向的狂傲相伴在他身侧,实是一腔赤诚,却不想竟遭到如此对待,怎不怒火攻心?当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这一晕厥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醒来後已暮色苍茫,一眼便看到燕还崖那巨型燕子剪影,深蓝的天幕落在剪影外,连著烟蓝色的深渊,如同另一挂天地,石燕遗世独立。他看了会忽然沈默的想是不是这里也曾有个沧海桑田的故事。
眼神渐渐寂寥下来,如同落了夜色般,昏迷前一番的胡天胡地後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空落落的茫然。然後,慢慢的想到苏楼,象是这一年来养成习惯般只要他一不在身边便会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其实,他在身边,他心中想的也是他,原来不知不觉间已陷得如此深!
孤烟直嘴角淡淡勾起,忽然象是抽筋般狂笑起来,笑声惊动了夜栖的鸟枭,枝愣愣的冲翅而起,啼叫一声消失在树影处。
体内气血重新翻滚起来,手脚如同被抽皮剥筋般毫无力气,动弹不得,他索性便仰开四肢躺在地上,忍受著体内一波胜似一波的痛楚。
苏楼,苏楼,你怎可如此欺我!
不远处山谷深处传来哈哈的笑声凄厉的如同夜枭的啼叫,令人毛骨悚然,他好一会儿才反省过来,那是他的笑声,锥心泣血。山上的雾气沾湿了发鬓,湿漉了脸庞,冰凉冰凉如同落了满脸的泪。
孤烟直自然不会落泪,当年年纪尚小爹娘入殓的时候也不曾掉过泪,他只是睁著眼睛看,似要看穿浓雾看到一方晴空般,不知名的虫子在鸣叫,更显出夜的寂静。
雾气沾湿了睫毛,眼皮沈沈他便闭上眼,然而一闭上眼就看到苏楼的脸,胸口的痛忽地肆虐起来,他於是又睁开眼,盯著雾气发呆。
白露为霜35(结局倒数)
月亮上来了,月如勾转转停停,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孤烟直怔怔的看著,脑中趸拥纷杂的东西便如山间雾般忽聚忽散,来时如风卷残云,去时飘飘荡荡,如同抽皮剥筋,怎麽样都是痛。好一会儿,他才觉恢复了些力气,动了动手脚缓缓起身胸口硌到一物,取出,却是今日所买的碧玉箫,箫上有自己亲自系上的白玉环。他不假思索举起箫投掷,手臂举了半天却是没有动作,临了,终是舍不得。他保持著投掷的姿势久久,终於缓缓叹一口气,放下手臂,胳膊已隐隐酸麻,他想起,自己拨著算盘,数著陶罐的情景,一铜板一铜板数的时候那期待而愉悦的心情,苏楼那欲言又止的嫉妒及忍耐。他与他,原来还是拥有太多的回忆。
孤烟直伸手轻轻抚摸著碧玉箫,有一下没一下的想,那便这样吧。与苏楼之间总是要你死我活的,若是他活著,这碧玉箫这白玉环,也自是让他一辈子记著自己,难遣难忘!他若死了,让他带到黄泉,仍是记著他孤烟直,念著他孤烟直,及,他欠下孤烟直的一生!
孤烟直是个很小气的人,就是他要忘了苏楼也不许苏楼将他轻描淡写的忘掉,他用力握紧碧玉箫,那就这样吧!
转过身,慢慢下山,他不想回酒肆,可是当他发现前方一簇簇红灯笼的时候才知道脚已把自己带回了酒肆,连逃避的余地也没有了。他想,脚步躇踌,想起一年前也是这般时候,夜黑风高,一灯如豆,他推开门,门後一人面孔清冷而好看,却是旧相识,於是满心欢喜。
灯笼绕屋而结,风一吹齐摇曳,灿灿然如同星火满空,氤氲成一片火树银花,那黄色的砖石亦一洗旧颜色,孤烟直想停脚,却更直起了背脊,要来的终是逃不过。
一人疾步迎来,将他拥进怀,温暖而熟悉的怀抱让他的心一颤,话出口便违背了初衷:"抱我进去!"
就当是最後撒一次娇,他闭上眼,无论如何他不能否认自己贪恋这个怀抱,就象他亦不能否认苏楼对他的感情。因为,他在燕还崖时找了九十九个理由说明苏楼并不爱,然後用一百个理由驳斥了它们。
"我选择前一种!"苏楼忽然大声叫道,眼前已失去孤烟直的身影,但他知道他在听。
声音在空中回响,不停的重复,前一种,前一种,似声嘶力竭般,却固执不休的叫著。
孤烟直身子一滞,过了会才意识到他选前一种的意思,三日後,燕还崖决一死战!
三日,一日,有何差别,你我终须一战!
他加大步伐,走得急,背影摇摇晃晃,带起衣发狂舞,斩断了阳光,携一身沙石。
苏楼,奈何你是剑神,你我之间终不能两立!
玄铁宝剑,自小相依为命的宝剑曾给他带来无数荣誉,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一生与剑为伴,便是人亡剑也不弃,後来却轻易的将剑留在图集镇,年少轻狂的时光如今想来也唏嘘不已。苏楼轻轻抚摸著宝剑,这个陪他一起成长的宝剑,曾是他生命中的唯一温暖,阳光转过窗阑投一缕斜斜的光线悄悄蜿蜒入室,苏楼抽出剑,漆黑的剑身白光如雪,割在他脸上,一脸的森冷。
玄铁剑!
白露剑!
铛地一声,剑归鞘,苏楼起身奔出门外,各个房间找孤烟直,却是在屋顶才看到他懒懒的半躺著望空,他似乎对高处情有独锺,是不是因为寂寞?
苏楼有些怔忡,脑中闪过无数个他登高而望的身影阳光泼剌剌洒下来,眼前一片浮光氤氲,孤烟直的身影也化成一片浮光似乎随时会消失在空气中,他立即一个飞纵扑上去,一边惶惶叫声:"烟直!"
手中圈住的只是一团轻风,像是穿透了阳光那个身影已消失不见,抬眼,孤烟直的身影仍在前方,衣袂飘动如仙。他微微侧目看过来,眉眼孤寂黑郁,脸色白得几近化在光芒中。
他怔忡了下,有一下的茫然,阳光铺天盖地照下来那人的眉目便模糊在光影中,他伸著的手僵硬的举在半空。
"什麽事?"冷冷淡淡的声音带著一丝莫名的压抑,孤烟直问道。
苏楼定了定神道:"烟直,没有白露剑,如何比?"
没有白露剑,如何比?
孤烟直一怔,显然想不到苏楼会这麽问,继而冷笑:"我没有想和你比,苏楼,我与你是生死决!"
苏楼收回手,一甩袖负手与背,铿然道:"那就更不能没有白露剑!"
"我说过,没有白露剑,我一样可以用剑!"孤烟直抖抖衣袍站起来,"还有两日!"说著飞身下房顶。
"你去哪里?"
"找剑!"
话音未落人已不见影踪,苏楼一阵怅然,即使是白露剑,现在也不能牵绊住他了吗?
原来,一旦真相破,恨意便真的无法解了吗,除了生与死?
孤烟直这一去便没有再回来,苏楼镇日坐在土墙上吹箫,反反复复便是那首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日落,月升,露湿,大漠的夜滴露成霜。
月落,日出,虹结窗框。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日影西斜,坠落,风乍起,漫地飞沙如雪起。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明日便是决战之日,孤烟直仍无踪影。苏楼的箫声渐喑,月宛转升空,他忽然停下箫抚摸著箫上坠著的白玉环,半晌微喟一声:"既然来了,就再陪我喝一次酒吧。"
空中传来一声轻响,一道人影应声而落,白裘长铗,长身玉立,正是两日不见的孤烟直。
苏楼将箫纳入怀中,取过身旁的酒,正是那一日两人所对饮的秋露白。
"好!"与他对视片刻,孤烟直跃上墙,盘腿而坐,面对面。
苏楼拍开坛泥递过去,孤烟直伸手来接,他却不放:"这些天,怎麽样?"
"在燕还崖看了两天日出日落。"孤烟直笑道,"忽然想来再和你喝一次酒!"
"你我果然心有灵犀!"指尖滑过他的手背,孤烟直轻巧的从他手中夺过酒坛举头便饮,也不搭腔,神情倦倦,饮了几口,眉间稍松。
苏楼心中难受,却苦於无法诉诸於口,便也举头就灌,灌了半晌放下坛子道:"明日一战,你若胜,就回中原吧!"
"我自然会回去重执白露!"
"找个贤惠的女子成亲,你一个人我不放心。"苏楼低下眸看著手中酒在月夜下发出清冷的白光,自己的影子模糊其间,看不真切眼中是否有那麽一点伤痛与不舍。
"不要找男人,否则我会嫉妒的!"想了想,趁著酒意又加了句。
孤烟直眼光闪了下,脸更红了,他眯著眼睛看了苏楼一会道:"我若娶了女子,你便真的不嫉妒?"这话便有些调情的意味,可他的神情依然淡淡倦倦。
苏楼沈默了下道:"一样嫉妒!"只是,如果是女子,他便会不那麽辛苦,剑庄庄主若是与男子相好,那该是多麽惊世骇俗的事,苏楼不舍得他那麽辛苦,在世俗伦理的浪尖颠簸。
孤烟直微微点头,笑道:"你若胜了,就把我埋在燕还崖的那石燕下面。"
苏楼手一抖,坛中的酒溅出少许滴在手背上火辣辣一阵痛:"好!"他听到自己低低的应。
"日後不管你爱上女人还是男人,都不要带到我的坟前,也不要告诉我。"
"我答应你。"只是世上还有什麽样的男子或女子及得上你,能让我不寂寞。
"你爱谁都可以,就是不许娶香香!"
"好!"没有了你,世间纵有千娇百媚也枉然,其实我谁也不会娶。
孤烟直满意了,举起酒坛跟他碰撞了下:"今朝有酒今朝醉,你我休提明日事。"
酒中有月,月光不如酒光清,孤烟直喝了会便故态重萌,斜卧著身子右腿翘起搭左腿上,眯起眼看坛中月影碎去,一坛碎波,酒灌入喉中,冰冷的划过喉口入了腹却象燃起一团火,窜上脑门,顿时满头烟霞烈火。
"好酒!"他赞道,眼已有些饧,他一向量窄,此时,风吹过一个哆嗦,酒意窜上来,越发醉得厉害。
苏楼也觉得有些薰然,神志有些模糊也不知道什麽时候竟已移到孤烟直身旁坐定,是以,当孤烟直迷迷糊糊翻过身时就靠在了他腿上,孤烟直醉得糊涂不清楚,苏楼心里却清醒的很,入腹的酒便化成春水一般柔软了身子靠近些许以让他靠得更舒服,然後缓缓伸出手轻抚他的头发,手指插入他浓密的发中,发丝便缠在了指间,绕指柔。
孤烟直仍抱著酒坛喝著酒,酒水从他口角流出来,沿著优美的下颌流入领口湿了领口一圈毛皮,那一圈毛便根根竖了起来,触著手却极柔软,苏楼心里却一恸,仿佛那是一根根针般刺著手指,十指连心。
"烟直!"他呢喃。
"嗯!"
没想到听到孤烟直的回应,软软的鼻音带著一丝旖旎,苏楼心中一荡,看著他便有些痴然。忽然见孤烟直摇著酒坛嘀咕,原来坛中已无酒,孤烟直摇了会兀自不死心,眯著眼凑近坛口往里看。苏楼伸手拉住他:"没酒了!"
"哦!"也不知他听进没,仍是抱著酒坛摇。
"想喝?"
"嗯!"
苏楼便俯身下去:"我有。"
"嗯?"孤烟直睁眼,却看到苏楼的脸在眼前无限放大,不觉更是晕沈沈,唇被含住,浓郁的酒香迎面而来,浸润,灭顶。
砰地一声,酒坛坠地,碎开,残余的酒汁缓缓流出形成一小洼,月便鞠在其中,照出衣纹如水......
"烟直,我真名叫诸葛疏楼!"含著他的唇厮磨著,苏楼呢喃道,"可我只喜欢苏楼这个名字!"也只想一直做你的苏楼,如果可以,我要我们一辈子这样下去!
舌尖闻到涩涩的滋味,不知道是谁的泪流到了谁的嘴边......
烟直,烟直,你告诉我,到底要怎麽样我们才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