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着矍铄断然的紫色光彩，笑着望了我一眼，便转身悠然朝后走去，消失在树林中。
直到再一次一片寂静，我才松了一口气，就这样了？他真的放过我了？
可是脸顿时痛得厉害起来，轻轻用柔软的袖口碰了碰，火辣辣跟受刑似的。
我忽然意识到，我的这幅新皮囊可是个美人胚子，真怪可惜的，都怪师傅，没事把我做这么好看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只会惹麻烦。
不过......不管变成什么样，小徽他都不会介意的。
想到小徽，情绪忽然高涨起来，心里面顿时充满了快乐，真想马上就看到他，啊，他会吃惊吧，想象不出呢，美大叔会是什么样的表情，我掩口而笑，迫不及待，向军营那边奔去。
我不爱你了
远远的看到军营了，木制的营门，高高悬立在淡蓝色的薄雾中，充满了肃穆和神秘，仿佛是通往幽冥之地的入口。
我放慢了脚步，一边平息着急促不已的呼吸，一边，也是不让卫士感觉到我有威胁。
奇怪的是，我看到一辆马车，正和我一样，朝军营的方向驶去。
然后马车忽然在我前方停了下来。
马车是全黑色的，给了我一种诡异的感觉。我刚准备绕半个大圈，离它远些，马车上便下来一个男子，不紧不慢的朝我走来。
"李公子是吗？我家主人有请。"他微低着头，沉声道，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命令式语气。
我不喜欢这种语气，朝马车望了一眼，阴森森的。
他走到我的侧手边，散发着一股强硬的气势。
我想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早完事早了，便向马车走去。
"主子，人带到。"那人低头对马车道，非常恭谨。
"主子"这两字不由得让我冒了些冷汗。
马车里沉静了片刻，一个还算温和的声音响道："李瑭，你的脸怎么了？"
这个声音我并不熟悉，可是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好奇地想往马车里张望，可惜车帘严密的很，天又黑，什么也看不见。
"主子在问你话。"站在车窗边的人低声对我道，带着警告的意味。
"划了道口子呗。"我不以为意。
"是你自己划的吗？为了从慕容太子那脱身？"那声音慢道，像是在思考。
嗯？他怎么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我有些惊讶于他的敏锐。
然后他笑了一声，接着道："你是来找隐王的吧。看来你还没死心啊。"
"你是谁？"我问，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感觉。
"你并不认得我，"那人道，"不过我知道你很久了，从你随侍隐王的那天起。"
我很惊讶，他到底是谁？他怎么会知道？他是王爷身边的人吗？
"听说你对王爷一见钟情，连原先刺杀的任务都不顾了。"那人笑道，"据我探查，那些跳梁之辈，在你行刺前，应该给你喂食了万草丹，为何你至今无事，倒是奇怪了。"
万草丹......模模糊糊，我似乎想起来那段时间发生的事，是啊，我是吃了那个东西。
心跳猛了漏了一拍，我忽然想起来，我体内的毒，想起来，那个期限。顿时，晴天霹雳一般，击的我浑身冰冷，手脚无力。
"那丹药我有让他们自己试过，没出十天，也就肠穿肚烂了，呵呵，雕虫小技，倒也挺有趣。"
怎么会这样......我完全忘记了，忘记了我其实没剩几日的时光了，这样的我，即使与他相认，只是徒增他的悲伤，难道，我又要让他再一次经受，生离死别的痛吗......
"不过无论如何，我是不会再让你接近隐王了。你莫要怪我。"
小徽，我该怎么办，我到底要不要见你，告诉你一切......
"把他带到别处去，别留下痕迹。"
"是，主子。"
一次又一次的绝望感，好像一个个轮回，不断的束缚着我，束缚着我们，我们就像走在巨大迷宫里的两个孩子，打开一个又一个门之后，发现门后面依旧是迷宫，如此重复，找不到真正的出口，直到劳累，直到迷惘，直到放弃，直到死亡。
有人拉着我，我趔趔趄趄的走了几步，瘫倒在地，却没有眼泪，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心真的好像焚烧过后的灰烬，徒留外形，一阵轻风，都能让它破裂飞散。
"快走！"那人冷道。
我仰头，呆呆的望着他。
他一怔。
军营哨楼上火把亮起，示警，然后营中传来些响动。很快营门打开，一队骑兵疾驰过来，为首的一人吆喝道："来者何人！"迅速将我们团团围住。
我看到很多人影晃动，很多声音嘈杂，麻木的依借外力的推拉，才走到军营，被安排在某处等待处置。
"小瑭！小瑭！小瑭！"
有人在叫我，我望着那张脸，想不起来是谁。
"你的脸怎么了，小瑭......"那是个小士卒，看起来好像要哭的样子，"是不是那个太子！呸！我操他全家！"他带着抽噎的语气看着我，"你说话呀，别吓我......"
说话？
"hi，你好。"我说，这样可以吗。
他看着我，那脸越来越哭丧了。
"小瑭，我知道你肯定受了很多委屈，你别怕，以后没人敢笑话你，谁要敢欺负你，我们就跟他拼命！小瑭，你别难过，要挺住，我以后，再也不会叫你给我洗衣服偷王爷的食物了，我帮你洗，我给你偷，小瑭......"
"我没有难过，"我说，"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我们的将来，在哪里。
"啊，项先生，你来了，你快来看看小瑭，小瑭他......"
又有人走到我面前，蹲下来，皱着眉看着我的左脸。
"啊！小瑭......"他身边的童儿掩口惊呼。
这些人，我好像都见过，不过现在忽然觉得很疲惫，便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醒来的时候，我在某处静洁的大帐中。帐外有些人声，有点儿吵。
我动了一下，觉得不是很有力气，身体，有种枯木的感觉。
一只手忽然托住了我，我惊讶的抬头，正是那张，让我朝思暮想的脸，离我咫尺之遥，那么耀眼，那么......痛心。
"要起来吗？你已经昏迷两天了，要不要喝些粥？"他道，声音中有的是不忍和愧疚。
可是他不像认出我的样子。
却为何，对我如此温柔。他那天不是，决绝的弃李瑭而去了吗？
我点了点头，他扶我坐起来，垫高了枕头，走到门边向外面吩咐了一声，又走了回来，见我一直紧紧盯着他，停下脚步，别过脸，叹了口气。
"我走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你的脸......为什么会成这样？"他问。
我摸了摸左脸，已经被包了起来，有丝冰凉的感觉，已经不痛了。
"你在意吗？"我问。
他有些不知如何回答，沉默着没有说话。
良久他又道："项先生说，你身中剧毒，尚无法可解。......我知道，其实都是那日......"他又不知该如何说下去，低头心忧的思虑。
"你在意吗？"我又问。
他苦笑，依旧沉默。
别在意我，望着他，我心里说，不管是哪一个我，都不要在意，这样，你就不会那么痛了，你就可以好好的生活下去，带着幸福和希望。一个人走了，只不过意味着另一个人的到来。如果我生下来，是为了与你相爱，可是我与你相爱，是为了让你幸福，所以不要留恋我。
但是......我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人的心是不能满足的，没有的时候觉得有就很美好了，等有的时候，有了一，就想要二，有了遇见你，我就想要守候你，我真的能守候你了，我又想要你爱我，等你爱我了，我又想要天长地久......可是能怎么办呢，我就是想要啊，既然相爱着，为什么不能期待长相守呢。
我颓丧的靠在枕上，看着他，想把他的身影，刻进我的灵魂里，可是下一次轮回转世的时候，谁知道，我们还能不能相见，茫茫人海，渺渺运命，我连承诺都不能留下了，这承诺，实在太脆弱，只会带来痛苦和伤害。
"很抱歉。"他忽然开口道，如此的诚挚，"很抱歉因为我，让你担受了这么多。"
听到他的声音，我的心止不住微微颤抖，好怀念，好思念，多说些吧，不管说什么，再对我多说一些。
"可是，我也只能说抱歉了。我心里，永远只能容得下一个人，也只有一个人。"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想看我，却没有看，"其实，你和他很像，你们真的很像，但是，对我来说，他只有一个，而我，也永远只有他。"
我攥紧了被褥，心里不知是甜，还是苦。
"我和他之间，所经历的很多事，你并不知道，所以，也许你不会懂得我的这份执著，我也不求你谅解。"
我懂的，小徽，其实我懂，我何尝不是一样，不管何时何地，不管转世重生，只要我见上你一面，我就放不开你了。
"对你，我只有怜惜之情，愧疚之意。只有他，才是我的刻骨铭心，一生一世。"
我埋首膝间，不敢让他看到我的脸。其实，有他这句话，我还有什么奢求呢。这好像张无忌，他对周芷若说的那番话，只是，在这里，周芷若是我，赵敏也是我，结果，谁也无法陪着你了。
"我真的很抱歉，这一生，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我不要了！"我抬起头，颤抖着声音喊道，"我什么都不要了，王爷（小徽），你再也不用愧疚，不要再为我伤心，不要再惦记着我，不要再心痛了......快快乐乐的活下去吧，我已经......我已经......"我说不下去，说不出口，对不起，小徽，其实，你是知道的，一直一直，我都是爱你的！
"我不爱你了！"
一个字，一道鞭痕，一深烙印。
"这是......李瑭想对你说的，忘记李瑭吧，这样，就不会再辛苦了。"
他一震，转过身去，忽然仰头，苍凉的笑了。
"忘记......李瑭......"
他怎么了？我的话，让他不开心了吗？
我忽然觉得，他的身影这么瘦，我都没发现，他竟这般消瘦了。
"要我怎么忘记，要我怎么忘记......"他脚步不稳，笑出几声，凄烈如咳血一般，冲出帐外，传来哐当一声，磁碗落地。
"王爷......"
......
我并不明白，我那句话，给了他怎样一种刺激，我只能感到，那瞬间的刺痛。
我抱着胳膊，头有些晕，其实，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悲哀，连眼泪都没有，哪里都是干涩干涩的。先好好的睡一觉吧，然后，再离开这里，像原来计划的那样，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等待死亡。这样多好，是不是，小徽，如果我从来没有出现过，该有多好，这会儿，你该是叱咤风云，娇妻美妾......那个时候，你那么顽强，即使没有我，也一定能活下去，能活的更好......早知今日，不如没有当初......
然后我被人摇醒了。
"小瑭，小瑭！"那声音急切的叫唤着我，我睁眼，认了很久，发现是王爷的亲兵，"你快去看看王爷吧，他喝醉了，不停的叫着你的名字呢！"
他在叫我吗......我......
"你快去吧！"那亲兵恨不得给我插上两个翅膀，不停的催促。
"我有些饿，能给我拿些吃的来吗？"我的声音有些虚弱。
去见他一眼好了，他醉了，这个时候，最脆弱，我再，最后见他一次，安慰他一次。
喝完冷粥，稍稍恢复了些力气，我走向小徽的帅帐。
却看到一个人从帐中被推了出来，他有些无奈，叹气，捏了捏眉头，一转头，便看见了我。
急着领路的亲兵在我耳旁低声道："那位可就是一直给我们送粮的神秘人呢，听说，是王爷的故人。"
那人一见我，面色一沉，立刻有一种压迫的气势，他走了过来，低声带着些呵斥的语气道："你来做什么！"
是马车里那个人！我一听声音，立刻辨认出。
"石先生，"小亲兵立刻替我答道，"是我鲁莽，领他过来的，他就是......"他望了望帅营，小声道，"李瑭呢。"
那叫石先生的男子冷哼了一声，颇为不屑，"此李瑭非彼李瑭。好了，你退下吧，我和他有些话要说。"
小兵看了我们俩一眼，犹豫了一下，退开了。
见左右没人，石先生才冷漠道："你还没死心吗？究竟要纠缠到何时？对名徽来说，你连一个替代品都不算，现在你这张脸也毁了，你以为，你还能魅惑到他吗！"
我的确不认得他，也许，他是小徽长大后结交的朋友吧。
可是他的语气，咄咄逼人，轻蔑之极。
"你怎么知道，此李瑭非彼李瑭，如果我说，此就是彼呢？"
他看着我，冷笑："你该不会说，你是轮回转世吧，不，应该说，借尸还魂。"
"差不多。"
他一愣，随即嘲讽的扯动嘴角："可笑。"
"信不信由你！"我丢下这一句，便不想再理他，朝帅帐走去。
"等等！"他忽然喊住我，一幅思虑的表情。
"还有何指教？"我问。
"你可知道，陈国五十万大军，已开赴魏国边境，而你们魏皇，也已经暗中策动了军中不少将领，并且，倘若没有我供给粮草军械，隐王恐怕连半个月都难以支撑。事已至此，如今这天下，几乎已无他安身立命之地。"
是啊......这天下，已无小徽安身立命之处了，都是因为我......
"和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是谁，都不要再去招惹名徽，这次来，我是一定要带他走，无论如何，我也会让他在晋国，安稳的过完一生。"他说得很坚决，目光闪动，不容置疑。
"晋国......"
他冷笑："我也不瞒你，我便是晋国太子。只要能保得名徽平安，即便要我举全国之力，与燕魏相抗，我也在所不惜。你无权无势，根本为他做不了什么，如果你真的在乎他，就不要给他羁绊，让他枉送了性命。他如今，已是穷途末路。"
穷途末路......
我低头。
"希望你能明白我在说什么。"然后，他便甩袖而去。
我轻叹，走进帅帐。
一进军帐，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地上满是瓶瓶罐罐，名徽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
我放轻了手脚，慢慢走过去，握住他敞露在外的手，冰凉冰凉。
他动了一下，反抓住我的手，喃喃的叫着："哥哥......"
我心底一颤，有多久了，有多久没听到这一声"哥哥"了，对我来说，不过是一眨眼，对他来说，却是二十多年。二十多年啊，他一个人，只有他记得，他背负着这沉痛的记忆，默默等候。而我呢，逍遥快活，忘记了一切，只是告诉他：你其实是我梦里的人......
我走到他身边，他不愿放手，痛苦的呻吟："别离开我......瑭，别再离开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