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星火在远处的林中晃动着,我追去。
它像引渡的鬼火一般将我吸去,就算真当是招魂的灯,我也是绝没有办法置之不理的。
火光周围像是一个小小的凹谷,或者真的有人家也未可。
簌簌风声在耳边滑过,一盏茶的时间,我落在火光不远处的树枝上。
飘摇的灯笼周围并没有人迹,却照耀着几个大字。
我四顾而前行,上前仔细一看--长生谷。
大约应该是长生殿的地方,但是是做什么用的呢?这站灯笼又是何意,难道有人知道将有人进谷,故以灯火相引,这人又是谁呢?
我将灯笼提起,却在木杆上发现了一张纸条--长生谷中长生道。
周围寒风阵阵,不可闻见一丝的人声,是谁早就发现我的行迹,算了,既然有人想要给我一条明路,我又何必推诿:"多谢朋友,风某感激不尽。"
既然谷中有道,必不可大意。
我从置灯笼之处开始找寻,不时有窸窸窣窣的虫声。
月半弯朦胧照耀,我无心相顾。
从地上捡起数枚圆石,双手齐发,向四周扔去。
倾耳相听之间,果然有一处是暗藏暗道。
我快速上前,踢开两处的蔓藤,一扇青苔满布的石门在我眼前展现。
石门周围没有动过的迹象,如果这就是长生殿的入口,显然那两位老人家的话是真的, 也就是说长生殿已经有一年没有任何动静。
运功而推,石门方才有些迹象。
终于推开,执起灯笼,往石门之后相照,一条深不见底的通道展现在我的面前。
跨步上前,不过两步,身后一阵寒风,石门缓缓移上,声音沉闷而厚重。
我定定心,既然来了,就没有想要回去,既然如此何必害怕,就算是牛鬼蛇神也不过是跟着去一趟地狱,见一会阎罗王。
小道是有一些倾斜的,应该是往山腹而行,两边则是光滑的石壁。
我缘着小道走了大约半个时辰,都只有冰冷的石壁,并没有出现什么。
水声倒是越来越近,想来不远处就是出口。
我加快脚步,果然一丝光亮远远地闪光。
眼前的景象忽然开阔,原先的石壁向两处展开,变成广阔的地下石室,室前一亩方塘,七剑水光潋滟,映射月影。
四处观察也并没有人影,难道这是长生殿的地下殿室?
方塘上边是弧形的天光,我吹灭了烛火,四处打量。
方塘的另一边有多扇小小的石门,我顺着翻天边缘走去,打开最近的一扇门,森森寒气直冲上来,冰冷我的手脚。
竟是一方长形石桌,四壁各有一盏长明灯。
石桌靠墙,墙上挂着一幅画像,银发逍遥的男子,悄然笑着。
画像左下角书着--长生殿第一代主人,落烟。
我惊异,难道这是长生殿供奉祖先的地方?
画像里的男子,面目清秀,银色的长发束在脑后,笑意浓浓地看着远方。
眉眼与落时天竟是万般地相似。
我安静退出。
循着几扇石门,往最远处走。
越近,我的心颤地越快。
最后一扇门,我顿住,伸出去的手不知道该推还是收回。
水声韵调地想着,我的心慌乱地跳着。
一时之间的勇气我推开了那扇门。
依旧是石桌,但是却没有长明灯,我将灯笼燃起,银发的男子就这样在我面前,巧笑玲珑,顾盼生辉。
我顿时颓然。
长生殿第十五代主人--落时天。
我站在他面前,隔着一张桌子,一张纸,一道鬼门关,一生一世。
眉眼微微弯起,正笑得温润如玉。
那时,他鲜少笑,即便是笑也是调笑一般不太正经,如今看着这样的他,忽然觉得人生何以,不过云烟,再多的拥有也不如他弯起嘴角轻轻笑一回。
可是,我没有这样的机会,是我断送了他,又有何颜面再这样看着他,我不配!
忽然心里念想起那一首小词,实在不忍心再看:"春情只到梨花薄,片片催零落。
斜阳何事近黄昏,不道人间犹有未招魂。
银笺别记当时句,密绾同心苣。
为伊判作梦中人,索向画图影里唤真真。"
一络索--山海几经覆
一络索
野火拂云微绿,西风夜哭。
苍茫雁翅列秋空,忆写向、屏山曲。
山海几经翻覆,女墙斜矗。
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
又
过尽遥山如画,短衣匹马。
萧萧落木不胜求,莫回首、斜阳下。
别是柔肠萦挂,待归才罢。
却愁拥髻向灯前,说不尽、离人话。
【多少情长又气短,多少春秋待人哀】
一络索
"野火拂云微绿,西风夜哭。
苍茫雁翅列秋空,忆写向、屏山曲。
山海几经翻覆,女墙斜矗。
看来费尽祖龙心,毕竟为、谁家筑。"熟悉的声音响起。
我将眼中的泪水抿去。
"看见了?结束了。"他看着我,我们是有些日子不见了,忽然觉得人生转瞬,太快还来不及回味。
"是啊,结束了。"我勉强地笑笑,"过的可好?"
戚然像一个朋友又近乎于兄长,我站在他的面前,好像一直以来就是那个将他错认为女人的十五岁的孩童,从未长大过。
"好。"他拍拍我的肩膀,我的鼻头又开始泛酸。
"秋容、玉颜姐姐大家都好吧?"扯起一些人,他们在很久以前就应该是我的朋友,现在却是故人。
原来故人相见就只剩下难过,百言莫纠。
"好,都在等你来。"戚然看了一眼我身后的画像,笑笑说道,"出去说吧。"
"恩。"
转身之后才觉得遍体凉透,不胜回首。
我跟在戚然身后沿着斜向上的小道走出地下的石室,微露的朝阳斜斜地散发着冷光。
"我竟误入此处!"我转身看着隐蔽的地下通道,忽然有些不可思议,"那盏灯笼,是长生殿的人放置的?"
"灯笼?"戚然疑惑地看着我,"难道不是主人告诉你这条路的?"
"不是,他,未曾言及。"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是在外间的谷地发现一盏灯笼于是发现了这个通道。"
戚然忽然停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张纸,而纸上的字迹与我手中那张纸上是一模一样飘逸俊秀。
我们相视不得而知,实在是怪异。
"大约是故人作弄。"戚然朝我笑笑说。
而我心里不由得升腾起一个人的面目--冷越!
*
高木丛生,小道幽静。
不远处小桨轻舟自横河间,河的对岸大约就是蓬莱宫。
蓬莱宫的飞檐在雾气中隐隐约约,忽隐忽现,胜似仙人之境。
"这一年来,为何江湖上听不见长生殿一点消息?"我坐在船头拂着河水,河中白蘋相映,忽然一条青蛇滑过,惊得我收回手。
"在等一个主人。"戚然站在我的身后,轻摇小桨,说道。
"那,可等到了?"我忽然发现自己又有浓浓的鼻音,使劲吸吸鼻子,冷气窜进内府。
"等到了。"
"谁?"
"你。"
我忽的站起身来,小船左右晃动着,有些不稳,我极力稳住身形,再一次坐下。
"你说什么?"我斜着头看着他。
"长生殿上一代主人的传人,就是你。"戚然的面目在雾中不是很分明。
"传人?"的确,满头的银丝就是最好的证明,"但是,长生殿的规矩呢?难道可以随意传给外人?不是应该传给落家的人?"
"任何人都可以姓落。"戚然幽幽地说。
"这是何意?难道并不是所有长生殿的主人都是上一代的子嗣?"
"恩。"
"难道只要有长生殿的武学便可以成为这里主人?"
"不止,还要有上一代主人的遗言相佐。"
船与岸相靠发出闷闷的一声,戚然将小桨立在岸边,我急速跃上岸。
"怕水?"戚然笑着问道。
"恩!"我笑笑,转头欣赏漫山的如画风景。
"方才怎么不说?"戚然在前带路。
"说了还是一样,反正也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坎。"我自嘲地说。
"是啊,人生在世不称意,多少潇潇洒洒枉过去,终将散去。"
*
蓬莱宫正殿慎独堂里,明灯通天。
"众位许久不见了。"我上前向端坐着的几位抱拳。
他们的面色有些奇怪,秋容倒是先反应过来,风姿绰约地走来:"等了许久,属下恭迎主人回殿。"一声响起,众人方才有所反映一样,皆立起行李。
"不敢当,这位置风某怕是做不来的。"
"你是做得来也罢,做不好也罢,反正死活就是你了。"玉颜率先甩出话来。
"这是长生殿的规矩,既然上一代的主人命定你是,那么即便是走到天涯海角你也是。"威严的声音自澹台长老喉中发出,这个端正的老头正冷眼看着我。
万绝的眸子闪着奇异的色泽,斜斜地看着我,而花也则是弯着嘴角笑着。
"难道我是风姓外人也没有关系?"
"有,但是只要你在五年之内将自己的武功尽数交给下一代的主人并让他姓落便成。"澹台长老身侧另一位地位颇高的老人说道。
"好。"我淡淡答应道。
这是我欠落时天的,有借有还的道理我还是懂的:"只是我还要回一趟随风堡,处理些杂事......"
"主人去哪里,几大护法同往。"澹台长老说道。
"我不是言而无信之辈,定不会逃脱,再者,风某实有大半年未归,有些放心不下。"我诚恳地说道,心里却也是真地想念那些真真切切的亲人。
"是要去的。"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转身,覃雁北手中紧握一张纸条。
"覃兄!"看见故交,心中欣喜,"不知道你何出此言。"
"且看这信条。"覃雁北有些担心地看着我,我静静地看完了信条上的内容。
"这大约是两天前发生的事,薜荔阁所传之信。"覃雁北镇定地说。
我定定地站着,不知所措。
"出什么事了?"秋容问道。
"随风堡早些时候出事了。"覃雁北回道。
"怎么会!"花也说道,"主人早前不是已经吩咐下去让薜荔阁的人马护住随风堡?"
"对手太强,无从敌对。"我念出纸条上的文字。
*
慎独堂里,殿众百人,尽数站在我的面前。
我立在人群最前方,面对着这些或者熟悉或者陌生的脸庞,接受原本不属于我的安排。
澹台长老带领着五位长老站在我面前,宣读落时天留下的遗言。
然后是拜谒先祖,接受众人的俯首之利。
唯有我站着,看着他们行礼,苍凉之感忽由心生。
落时天当日就是这样接受了长生殿,接受了这样一个命定的事实。
不知道他从何感想,只是现在是我,随风堡内事事不明,却要我若无其事地成为江湖的笑柄。
我看着覃雁北,冷峻的脸庞上仿佛噙着一抹笑颜,他曾言及父亲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曾舍身相救,而今却是极力将我推上长生殿主人的位置。
不知人心似何,只愿人心相向。
护法敬酒,我坐在北位,惴惴不安!
江湖传言中的长生殿两大美人秋容、玉颜依旧美艳动人,盈盈款款,含笑向对。
紫修罗倒是一身墨紫劲装,忽然心头出现另一个喜穿紫衣又痴心不绝的男人。
戚然想来也已经年过而立,却仍然是不减风采,酒入愁肠,不复当日楼中相笑。
举杯而饮,从此以后生死相与。
我不再是随风堡的风从竹,不再是那个随心所欲的孩子,等着我去光大的是一个百年的神话长生殿。
*
明月当空,树影葱葱。
回廊的尽头,落时天抱着我听一曲回肠,事过境迁纷纷乱,哪知道而今我遗世独立不觉人间一如轻舟万里。
随风堡里再创,也不知道风情、风曦几何,人生失去的时候太多,来不及回味昨天丢失的今天又要再迷茫一次。
太累!
我坐在小亭中,把酒却无从言欢,那些人的音容笑貌在眼前在耳中在心中挥之不去,我终是孤零零一个人来又要一个人往!
"早点休息吧,明天一早又要赶路。"万绝是长生殿唯一与相处时间甚少的人,夜色中他的绿眼诡异之极。
"万护法也无法入眠?"我翻转一只酒杯为他斟酒。
"多谢。"万绝擒杯而饮,笑着说:"夜寒,酒正好。"
"不知道万护法是否记得当日鹰阁锁发生之事?"我问道。
"已经过去,不问也罢。"万绝将空杯倒扣在桌上,立起而走。
"落时天是死是活?"我冷硬地问道。
"入土为安。"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蓬莱宫的幽静小亭中,我顿顿地坐了整整一晚,不知人间几何。
落时天房间门前的那棵绯寒樱上依旧是粉花放彩,纷纷而下。
我仰着头,身上是落时天常穿的黑色锦衣,腰间的玉佩也是秋容自落时天的旧物中取来的。
绯寒樱的花瓣落在我的肩上眼上,灼伤我的心。
"走吧。"整装待发的几大护法站在我的面前,不知道他们眼中黑衣白发的是风从竹还是落时天,或者,是谁根本不重要,我只是长生殿新一代的主人而已。
再遇那两位老人,只是路过而已。
老人看着我,今时不同往日的我,也不过是多了个名号。
"落大叔,这是新主人。"秋容笑着对倚在门边的老人说道。
"是风公子?"落大叔疑惑地问,"主人呢?"
"正是在下,落时天,他过世了,大叔。"我淡定地说道,这仿佛与我无关一样。
"白发人送黑发人啊。"老婆婆看着我 ,眼里忽然噙满泪水。
我转过头去,秋容将一篮子夏果递给老婆婆:"落大娘这一年长生殿没有动静,往后有了 新主人再也不会渺无音讯了,这个您收好,玉颜托我给您的。"
"亏丫头们还记得我们老两口,多谢了。"
我在回首的时候,老人站在屋边朝我挥了挥手。
映着一轮烈日,我的心里感慨丛生。
*
随风堡周围风啸马嘶,冷冷凄凄。
孤树独立,不胜残垣。
隐隐可见的后苑玉兰林子也已经为火所毁去。
我跨在马上,双腿麻木不能下地,或者是心已凉透。
昔年随风堡当是天下大堡,谁知一个漠北雄鹰便将随风堡灭去。
秦竹后继无人,当是可怜。
今朝,风从竹站在这里,却不知道仇怨何起。
"无一人生还?"薜荔阁的阁主甄辅等候着,我稳住气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