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灯燃尽,偌大殿厅内两具尚留余温的尸体相拥而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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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法反抗命运。他曾经那样痛恨过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为什么别人有饭吃有衣穿,而自己却是一个富家犬狗都不如的流浪乞儿?唯一的亲人就是一个一起流浪的老乞丐。
一年冬天雪下的特别大,老乞丐没有熬过去。他把老乞丐抬到集市,跪在地上在头上插根茅草。他卖自己,只为给老乞丐完成他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愿望--有一口棺材下葬。
一个土地主只用了一口薄棺的钱就买下了他。他终于进了富家有了饭吃有了衣穿,但他无异于进了人间地狱。土地主嗜好娈童,九岁的他被整整玩了两年接着卖进了青红楼。
他以为自己还会过那种耻辱的生活,但是料想不到青红楼的老板眼见他长的不错却不叫他接客,竟使唤他伺候小公子去了。
小公子都是龟公物色到的美人坯子,现在都五六岁、七八岁不等,从小授以诗书歌舞、锦瑟琴弦。待到十三四岁时,就称小倌。到时候个个都成了龟公的摇钱树了。
他伺候的小公子叫云息。
初见七岁的云息,水水嫩嫩的小脸,笑起来一对小眼弯成新月。浑身肉嘟嘟的,像一个小肉球。
小云息有自己的屋子,这是小公子才能享受的待遇。他也乐得能和小云息共处一室,免得和其他杂役挤在臭烘烘的役房。小云息每天要习字练琴,还有专门的武功师傅教授柔术。
日子久了,小云息跟他说:"老是哎,哎的叫你怪不好的,你倒是叫什么名字啊?"
他脸涨的通红:"我......我还没有名字咧......"
"哎呦呦?"小云息惊讶的大叫:"怎么还有人没个名字呢?"
他低头不语,平生第一次感到无比羞愧。
"我给你起一个名字好么?"小云息捧起他涨红的脸,小脑袋正对上他的鼻尖:"我刚才读《诗三百》中有一句‘蓝田日暖玉生烟'想必玉是世上珍宝之物,你就叫‘良玉'如何?"
他有了名字叫‘良玉'。在青红楼一晃就是八年,楼中上下熟惯了之后大家就亲切的叫他‘玉儿',日子一久大家都以为他就叫玉儿,没人知道其实他叫‘良玉'了。
良玉眼见着小云息日长夜大,一天一天蜕变成做茧的蝴蝶。小云息柔功极好,八九岁就被龟公逼迫学习著名的柔舞《绿腰》。他看着那双粉嫩的小脚小心翼翼的踩在拇指大的木桩上,步法一错一条钢鞭就飞降下来打的那双小脚鲜血淋淋。
十二岁云息开始练习三大奇舞之一的《雀魂》,手脚要像孔雀一般表现的活灵活现。每日每夜云息的手脚都被绑上铅块,开始的时候云息不习惯,手重的连吃饭也拿不起碗筷只能让良玉一口一口的喂着吃。
良玉就爱着这个爱笑,笑起来眼如新月的少年。看他笑逐颜开,看他翩翩起舞,看他衣袂轻扬......无知觉,良玉已经把云息看进血液里,看进骨髓里,看进去的似人非人却道是一股人间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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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红楼来了一位红衣少年。道听途说他长的多么多么娇艳,多么多么绝美。良玉心中思量:他还能美过云息不成?
那时候云息已做了小倌,良玉也不再伺候他而是操起本业当了娼。这因为是这几年良玉已出落得颇为有致,且又跟着云息粗学了点诗书,虽不及那些小倌们身价奇高也算是很红火的了。
终于见了那个唤作风息的红衣少年,一双出奇的大眼摄人心魄。白如新雪,娇媚动人,良玉才心服还有人可与云息一比上下。
后来听说云息破了身子,良玉简直不敢相信。因为在青红楼里像云息这样的小倌都是卖艺不卖身的。良玉找到云息质问,云息只是淡淡一笑说身在泥潭怎能不污?
良玉的心好疼。他曾以为云息是最纯洁最美好的存在,他把云息当成了自己的偶像。即使自己已经满身污垢,至少内心珍爱的偶像永远那样出尘高尚。
良玉看着云息扶着一个醉醺醺的头发花白的老头进了卧房。那老头锦衣配玉,一看便知非富即贵。那一刻,良玉想起了当初跪在集市头插茅草的自己。
良玉的心疼得滴血。
耳边一阵清脆的琴声,良玉抬头看见那个红衣少年跪坐在琴前轻轻的拨弄演奏,一层轻纱阻隔了他周围那些垂涎贪婪的视线。
红衣少年好像知觉了良玉的注视,本来低着的头蓦然抬起,那双水晶眼眸对上来耀的良玉不敢直视。片刻后少年的视线移开,直直注视着方才云息去的方向,他的琴声也变得高亢激昂。
后来云息和那个红衣少年逐一离开了青红楼。
半年后,良玉被赎。赎他的就是当初那个红衣少年,良玉才知道他原来叫池小白。他已经成了公子伴读。
因池小白,良玉终于又知道云息的消息,原来云息也已经成了公子伴读。
良玉听从池小白的安排,静静的守在云息的身边,尽管云息从没有注意到他。直到公子后尘大婚的庆典之上......良玉遇见了自己第一个女人。
良玉爱云息是真,爱月痕也是真。
所以,当莫小白将那一壶牵机之毒置于他手中时,良玉就知道完了。无论是云息和月痕都不能再守在他们身边了。良玉知道,云息的心在池小白身上,而月痕的心却在自己手里。所以云息已经不是自己的云息了,月痕却只是自己的月痕。
20章-穷天
【20章-穷天】
神历443年 夏 菱国上元节
燕王赵残明太和殿遇刺。
周氏皇后自尽于皇后殿。
刑部尚书温良玉死于急症。-----《菱国列传-公子后尘本记》史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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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燕君王赵残明一死,其弟储君赵之涯即位。赵之涯限日让菱国交出元凶,否则就要对菱宣战。赵之涯手中握有赵残明亲笔御诏,他大权独揽,若他倾全国之力为其兄与菱宣战,真正不可小觑。
届时,周国以其公主被菱逼死为由向菱宣战,公子后尘预召百胜将军李廷天出兵御敌,李廷天却见龙卸甲。
莫小白原是菱国之人,因侍奉燕国前君王有功被遣还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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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报一波接一波,一波比一波紧急凶险。菱国大小官员已是如热锅上的蚂蚁。 菱国人人恐惧国之将倾。
莫小白又回到菱国,依旧住在梅镶阁。阁中事物未变,却是物是人非。缕缕琼音又起,依旧是那一抹暗红的背影。晕白的月色下仿佛有暗香浮动。那琴音断断续续,飘飘渺渺,百转千回,萦绕千年。
似乎要有一个结果,由琴音引着,有人缓缓推门进来。
琴师停了琴,定定的望住来人,眼眸里有星子般的光彩--是他么?我要等的真的是他么?
来人柔软而无奈的唤了一声:"小白呵......"
莫小白起身,行君臣大礼。
莫后尘退后一步,抬手扶起了他。
两人互望着,竟是相对无言。恍惚间,莫小白浅淡一笑转身回到琴前,只手撩拨着琴弦,发出不成调的单音。
莫后尘默默跟在他身后,到了琴前方住了脚,道:"小白,凡事总该有一个了结。"
"倒是。"莫小白道,从袖中抽出一条明黄丝绢给了莫后尘。
莫后尘接过丝绢细细的看,先看不出来什么蹊跷,后来就是对着丝绢干笑,边笑边说:"错了,错了,怎么错了呢?"
莫小白也眉目含笑:"错在哪了呢?"
莫后尘瞬间变了脸色一把扯破丝绢,上前卡住莫小白的脖子一字一句的说:"错在-你-就-是-那-千-刀-万-剐-的-莫-小-白-啊!"
莫小白脸颊已被卡的通红,说不出一句话,只用那双水样的眸子紧紧的盯着他。
莫后尘看见他的眸子,那一种愤怒与哀伤一如当年,下意识的松了手。颓然的坐在莫小白身边,看着残破的丝绢。那一条明黄丝绢上绣雏龙,金玉点眼,那应是嫡皇子所用之物啊。
他终于落下泪来,念念的说:"我原以为是云息的,他就是那个威胁我皇位的先帝遗孤。他被谢关山收养,他在谢府的后花园勾引我,千方百计到了东宫。他又杀了谢关山灭口,逼疯了我母后,他指使温良玉迷惑月痕,他......他......"
莫小白缓着气,阴邪的笑着说:"莫后尘,倘若你不负我,江山还是你的,小白也是你的。"
莫后尘呆滞的望住他,问道:"倘若负了又如何?"
这一句赌的莫小白半响无语,过了许久,莫小白眸中若有泠泠水光,抬眼定定的凝视着他,大声喊道:"为何负我!"
莫后尘惨笑,悠然的说:"负便是负了,还有什么为何......纵是这样的。"
终于,那颗泪珠儿滚落下来。摊开手心,就这样清清凌凌的落在正中。莫后尘接着莫小白的泪珠,一颗一颗的。
那张娇艳如烟雨海棠的脸庞抽动着,喃喃自语般的轻诉着:"错在负我......错在负我......错在负我......错在负我......"
蝉鸣短长,桅子花开又落了一地。恍惚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花褪残红春将尽。
耳边仍萦绕着那一句:总该有一个了结......
神历443年 秋
先帝之子莫小白废菱王莫后尘称帝,世称公子小白。新菱王即位,燕周两国竟不得争将,战事不了了之。
废帝莫后尘软禁于梅镶阁。
皇袍加身,君临天下。依然是那一双黑晶一样的眸子,却映照着百官朝拜山呼万岁的光景。
他被称为菱国百年来最美的帝王。即位不久,新菱王立后--竟是一个无名宫女,然而公子小白很宠爱她,赐给她很多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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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年后 普度寺
寺里清寂得很,干净朴素,台阶一尘不染,寺院里落落有至,古朴大方。青瓦土墙,草绿苔青,鸟儿在寺外的山谷里婉转鸣叫,绿山青水,清新空灵。
那双他最爱的眸子依旧晶亮清澈。身着白衣,他虽经久沉浮却依然风华不减姿容绝代。
今天不是什么隆重的封禅,只是带着小皇子来礼佛。小皇子6岁,生的讨人可爱又聪明伶俐,深的公子小白的喜爱。
出了普度寺,便是一片错综林立的山峦。小皇子越跑越远,叫也叫不住。急得他的贴身小太监差一点没掉到悬崖里去。
这孩子很熟悉路 ,不久便跑到一处坟茔。这个坟茔修的古朴大方,墓碑上刻着一行字:爱妃云息之墓。
小皇子跪下来,稚嫩的小腿隔着衣裤都能感到湿冷和磨疼,但他毫不在乎,在墓前磕了三个头:"爹爹,孩儿来看您了。"
公子小白站在他的身后说:"起来吧,忆云。"
小皇子回过头去。看见公子小白纤尘不染的脸,浮上一丝难解的笑意 :柔柔唤道:"义父......"
童稚的脸如一朵盛开的雪莲,那一笑恰有融雪的温度就和他如初一彻,看得公子小白心里一惊。
【尾声】
番外 公子小白
神历443年 冬
公子小白即位,先做了四件事:为了平复燕国和亲嫁了一个远房公主;厚葬了周氏皇后;调回李廷天赐封龙虎大将军官至二品;立了一后一妃。
立后一事本来就令人非议,立妃更是叫人咋舌。因为公子小白执意要立的却是一位男妃。人们不知何时,鹿园里住了一位绝代佳人,长的酷似已死的罪臣谢云息,却比谢云息冷清孤高,气质上颇似当今的天子公子小白。名字也巧,叫‘桃溪云'和谢云息有一字之同。
接桃溪云入宫的当日,并没有龙驹凤碾也没有浩荡排场,只有公子小白一个人去的鹿园把桃妃接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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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天空似乎总是灰色,树木落尽了叶子,淡黑的枝丫在连日不散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地面覆着薄薄的冰霜,踩上去轻微作响。
踏进鹿园,一派萧瑟景象。整个园中没有一草一木,因园中有一个小湖使得空气中仿佛飘着丝丝缕缕的雾气显得分外迷蒙。唯有一处,斜插着一只金花。那花做工精巧,灿灿耀眼,栩栩如生。
公子小白捻着金花找到了坐在湖边的白衣人儿。天气如此寒冷,他竟然还穿着单衣。
看得公子小白一阵心疼,取下自己的狐裘大氅披在他的身上。在触到他身子的时候,明显的感到他已经那样的消瘦。
一个温暖的所在即刻包围住云息,他知道是他,他来了,他来了,云息忍住心中的狂喜,他冰冷的指尖覆上那个人的温暖的手指。
他听见他说:"云息,我来了。"
谢云息一下扑入公子小白的怀中,他已经忍了太久,盼了太久......
转身的刹那,袖中飘落那条白绢,绢上的题诗依然如昨。
谢云息问他:"怎么不穿红衣?"
公子小白答:"池小白已死,现在我是莫小白了。"
谢云息问他:"谢云息已死,那现在我又是谁?"
公子小白答:"谢云息已死,从今天起你就是溪云。桃溪云。"说完吻上那双只会看着自己的眼睛。
桃溪云带笑看他,那双鸣凤美目又添上晶亮的色彩。脸颊也红了,唇色也媚了,一如大地回春。他笑着,笑得仿佛透明,透明的就像冬日里的一朵雪花。
公子小白牵着他的手,一起走进了东宫。
公子小白告诉桃溪云,他立的后就是当年云息的小宫女香儿,因为香儿为云息诞下一子。
桃溪云不住在别处,就住在东宫,每日与公子小白同食同寝。他虽是一介男妃,但公子小白甚爱的紧,日子一久地位堪比皇后。
所以说甚爱,公子小白几乎夜夜与他合欢,值夜的小太监都绕着公子小白的寝殿走,唯恐听见那些酥骨的缠绵。实在躲不过的,也只有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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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心澎湃,那少年已经不是当初的血污模样。他举着至上的权杖,黄袍加身,君临天下。他依旧容姿绝色,依旧洁如新雪,但他已经成长为一个男人。
桃溪云在公子小白的身下胡乱的想着,身体被无限的冲撞。其中,有疼痛有快乐有怜惜有癫狂。协奏一般的喘息抚慰著痛楚,身体里鲜血如潮涌动,一浪一浪,澎湃著将整个身心推向及至......
无论如何,那总归是无限甜蜜的事情。
夜凉如水,人的心却如火炙热。
桃溪云偷偷的跟公子小白说 :"我作谢云息做得太失败,任谁爱上我的人最后都会去爱上你的。赵残明,莫后尘,李廷天。"
公子小白笑他:"我哪一次不是给你当傀儡?我作池小白也很失败,谁看见咱们两都先爱上你呀。"
桃溪云笑了,笑容轻柔如毒蛇吐信,连那一双鸣凤都弯成了月牙。他心里知道,谢云息到底是输给池小白了。赵残明爱池小白,不然不会甘愿赴死。莫后尘也一样,不然怎会留着一条性命被囚在鹿园受辱。李廷天先前是对自己有几分真心,现在满心满意都是小白,以致现在对他如此服帖。
公子小白拢过他的双肩,靠在他的怀里说:"我的云息......我爱你......"
桃溪云冷笑:"错了,错了,怎么错了呢?"
公子小白惊问:"错在哪了呢?"
一把匕首,刺进桃溪云的胸间,鲜血迸出。溅的公子小白一身血红,如同穿上了红衣......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