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了几乎有一个时辰,再次走出桃林时,步伐比之前更为沈重。
小太监悄悄走到他站的那棵树下,发现树干上被人用簪子一类的尖锐物事划了四个字:
当断,则断。
这四个字划地极深,像是发泄般的用足了力气。
当夜,许久未见动静的宫里突然传出一封圣旨,在凌晨时送达了城墙上长安守军将领戴法同的手中。
长安城自天朝建都以来,第一次遭遇军队围城之战的“敌方”居然是本朝最忠心耿耿的大将所带之兵,这件事,直到当事人都已百年之後,依旧是长安城茶馆说书的热门桥段。百姓们提起来这事,最常用的名字是:八月十八长安围。
八月十八日清晨,蔚县大军已兵临城下。戴法同听到远方闷雷般滚过的连片马蹄,难以置信地连连跺脚:
“只一日半便到了?怎麽会这麽快!”
等他匆匆忙忙地爬上城墙时,见到的是城下肃立的军阵,全副盔甲的青年将军冷著脸,扬开一卷明黄色的卷轴: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且芳王子荷君,媚乱朝纲,反心昭彰,……”
等张同年洋洋洒洒地读完十条罪状几千个字,戴法同也急忙把昨夜刚到的圣旨拿出来,只是这圣旨也忒简单了:
“张同年!退兵!否则谋逆罪论处!”
青年将军目光灼灼:“这圣旨可是陛下亲自所发?”
“怎,怎麽不是啊!上面的玉玺可是端端正正!”
戴法同有些底气不足,因为身为睿王一系的他也怀疑,只怕是荷君假托刘晸人之名拟的圣旨。毕竟皇上已经是第三日没有上朝了……
他什麽都不知道,却是奉了命出头对付张同年的人,想想就十足头痛。慌乱间,也没反咬一口去质疑张同年手中圣旨,这阵前叫阵,已然输了一局。
算了,接下来做缩头乌龟便好。戴法同下了决心,闭门坚守。
“戴将军,张将军他们擂鼓了!”
“戴将军,张将军他们开始攻城了!出动了纵云梯,檑木车!”
“戴将军,咱们的防御公事还没来得及构建好!只怕……”
“烦死了!不要叫张将军,是反贼!反贼!”戴法同咆哮。关键时候上面的人不见的不见,沈默的沈默,就留他一个人面对气势汹汹地攻城大军算什麽事儿?!
背著手走上了城墙,顿时被下面的情景唬地抖了一下。蔚县大军在东南城墙集中了兵力攻城,那里城墙最矮。几十架纵云梯一字排开,当先攀爬的好手手持重甲盾牌,把从城墙上射出的箭都挡了回去。
“用巨石砸!”戴法同吼。一边的参将苦著脸:“戴将军,张将军他们……哦,是反贼的行军速度太快,巨石还未来得及准备。”
“啧!”戴法同狠狠跺脚。
城下蔚县大军突然又抬出了三人环抱那麽粗的巨木,几十个人抬著,向城门冲击。巨木的冲击力非同小可,每冲一下,戴法同便觉得脚下的城墙微微震动。
震天的喊杀声里,从来未有实战经验的戴法同喃喃道:
“这就是……战争啊!”
然後惊觉自己已经出了一声冷汗。
“这算打仗麽?好像在郊游。”
在戴法同为第一次的战争体验而战栗的时候,在地势高一些的地方观察战况的副将陈演,口里叼著一根稻草,不满地和自家将军抱怨。“攻城不是要用火箭的嘛?还有檑木车,那麽辛苦运来不是晾在那里作摆设的!没了那个龟毛的朱唐山,长安守军真如黄口孺子一般!要是认真打的话,到天黑保证攻下城门!”
“火箭和檑木车的杀伤力很大,又不是真的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张同年淡淡道:“都是自家人,能少杀伤是最好的。巨木擂门能给他们沈重的压力,那个将领没什麽经验,想必已经很害怕了吧,他一定正急切地盼著天黑。”
没有在草原上对阵时那种兴奋的感觉,相反,只是觉得焦虑。派进长安打探的探子传回情况都不清不楚,他到现在还是不知道皇帝的处境如何。
刘晸人的武功虽然高,可是荷君又是个太过诡异的敌人,但愿在军队赶到之前,不要出什麽事才好。
陛下,等著我,我会用最快的速度攻进来。即使冒著大不讳的罪名,也要铲除睿-荷一派,任何可能威胁到江山的要素,必定要拔除!
眼前突然浮出李静苍白的脸,张同年连忙紧了紧缰绳,压下心中的不安。
这天在蔚县大军一波紧似一波的攻击下度过,终於,戴法同所盼望的天黑来临了。
“只要……只要鹿草和回豹的援军赶来便成了!”戴法同这麽安慰自己。
“启禀将军!”
“让你去向睿王禀报,怎麽这麽快便回来了?”
传令士兵的目光有些迟疑:“禀将军,小的到了睿王府,听府里的人说,睿王今早悄悄出城了。不知去了哪里……”
於是这个消息让戴法同一夜未合眼,可能被主子抛弃的恐惧感笼罩了他,难道睿王见事情败露,已经逃了?这麽想著,心里更是惶惑,直到天亮前才朦胧睡去。
还没睡多久,就被副将的大呼小叫吵醒:“将军将军!西南方出现军队!!”
“什麽?!”戴法同翻身而起:“援军!援军到了!”
“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人会倾向於相信自己所愿意相信的。”城外大帐里,张同年一边擦著刀锋,一边喃喃自语:“没有经验的将领,在昨天有意造出声势攻城的压力下,不可能考虑太多。他唯有一心盼望自己的援军早日到来,所以……”
他派了陈演带著一部分军队趁天黑行军到远处,在每匹马的马尾绑上草,拖出巨大的烟尘,造成大军赶来的假象。
驻扎在长安周边的军队很多,但睿王会往回调的,应该是自己党羽所控制的军队。至於他们等的到底是哪个营的军队,其实张同年并不知道。於是陈演只好竖个含糊不清的旗号,远远地不敢近前。若是心细有经验的将领,一定会起疑心。还好对手并不是那样的人。
“哈哈,一定是鹿草,回豹两营的兄弟!开城门!里应外合!这次前後夹击,就算张同年也要俯首称臣!”
另一边。“报告将军!长安已开西南城门!长安守军整兵待出!”
微笑,提剑而起。
“哈哈,真的被骗到了。城门开了,便不要让它再合上,前锋突入西南城门!”
隆隆的军队车马一鼓作气冲入长安外墙,在外墙和内墙的夹层中,与长安守军展开了遭遇战。
两军交战,高下立显,长安守军显得弱气许多,很快就被来犯大军冲散,也因为这种实力差距,加上两支军队本就是一家,战士的战斗欲望不高,使这场战争的伤亡被轻巧地降到了最低的程度。
等戴法同意识到远远赶来的“援军”其实只是个幌子的时候,蔚县的军队已经冲进了内墙。长安城朱雀大街,千里民舍,均无遮无拦地在铠甲骑兵面前出现。
戴法同全身一抖,扑地跪到了地上。
“传令下去,有敢伤害无辜民众性命财产者,斩无赦。”
张同年传下这个命令。为了切实保护长安的安全,大部分的军队守在城墙,不得进城。又命随後赶来的陈演即刻去查抄睿王府。自己则策马一振,带著一小拨人往禁城而去。
没想到自己会成为第一个攻破长安的人。张同年自嘲地想。
後世说到这八月十八长安围,认为虽然这里面有诸多侥幸,但张同年带兵擅长马战,行军速度快,导致将来援的鹿草,回豹两营远远地甩在後面,是制胜的关键。
当然,还有长安守军将领戴法同的不济,造就了敌方的胜利。这也是睿王用人失败的典型。
马蹄嗒嗒,今日的朱雀大街迥异於平日的车水马龙,而是一片空旷冷清。张同年知道每个窗户後面都有惶惑的眼睛,静静地等待著事情的发展。
等过了今日,秩序又该恢复如常了罢。
紧了紧手中佩刀。这时突然看见墙角有个乞丐正惊慌地缩在阴影里。
张同年的目光对上他的,乞丐嘴唇嗫嚅著,断断续续地喊了句:
“万……万岁……万万……岁……”
张同年楞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他是对自己喊。
怎麽,难道自己这次这麽做,在民众心中竟成了谋权篡位的逆臣了麽?
苦笑。也是呢,带兵浩浩荡荡地打进长安,别人不认为你谋反才怪。
紧了紧缰绳,青年垂下善意的眼眸,认真地对他说道:“老人家,我不是要当皇帝,我只是要帮皇帝除奸臣,保我天朝安宁!”
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朱雀大街上,竟显得那麽空弱无力。
抿唇,一抖缰绳,白马如流星赶月般,朝正前方诺大的深青色端严禁宫飞驰。
晸人,我带兵来了。你也千万不要出事的好。若你之後怪我莽撞用兵,我任你罚便是。只是这荷君,非除了不可!
54.
长安禁城,有著和长安城一样坚固的城墙,当年建设时就是采用城中城的模式,采用同样质料的青石料,用同样工艺建成。不同的是,禁城的城墙比外城城墙还高了十丈有余。真正地固若金汤。
而此时,禁城外围只剩零散的禁军,扫散後,森严的大门紧闭。端的是你奈我何的架势。
张同年带兵在禁城根驻脚。望著如此高的城墙微微发愁。可惜的是云纵梯没有带来,而能徒手攀上此城墙的,包括自己军中也就几人而已。
背了捆长绳,打算先凭轻功跃上城墙,先擒住禁军首领再说。
这时候,突然“吱吱”两声,滑轮滚动的声音响了起来。
“快看!大门开了呢!”
张同年诧异地转头,只见洞开的门间,立著黑发及肩的少年纤弱的身影。
士兵们哪里看过後宫的绝色,一个个眼睛都直了。
“清儿?!”
张同年迎上去,只见少年比记忆中的更瘦,一张脸显得愈加凌厉。
“清儿说过,有一日会任凭差遣。这不可帮上忙了罢?”
张同年看著周围被天魔音所迷,乖乖打开城门的将领,明白了几分,不由得感动。只是当下情势,容不得他们闲话家常了。
“陛下怎麽样?”他第一个先问刘晸人的情况。
“陛下这两日都深居简出,但是张大人放心,陛下没事。”
“那宫里现在情况呢?”
“这几日宫里妃嫔都莫名失踪了,或者是死了……太後避入佛堂,不再出来见人。有人说,是虎目之毒发作了……”
“虎目究竟是怎样一种毒?”
“我也不知道,我没有事。可是刘姐姐却是中了的,那荷君仿佛杀人杀著玩般,一日杀一个,宫人也不敢反抗。一日晚膳,刘姐姐她才吃了一口,突然喉咙咯咯直响,叫了几声就死在我面前了。”
少年到底是见过世面的,述说著交好的刘妃身死之事时,脸上神色一丝不动。
张同年心急:“我要去见陛下!陛下怎可放任荷君这样下去?!”
“我不知道陛下在何处。可那荷君,却是一直在麒麟殿纵情声色。”清儿冷冷道。“清儿没有能力手刃那妖孽,还请张大人快去杀了他。”
张同年见他手里还拿著个包裹,问道:“那你呢?有何打算?”
“谢张大人给我这个逃出生天的机会,这比小倌馆还要恶心的皇宫,我是再也不想呆了。山高水长,他日再见罢。”
清儿辑了一辑,和张同年拜别,接著也不惧城外的士兵,往前走去,只留下一道冷冷的纤瘦身影。
得到意外的襄助,得以轻松打开城门,於是张同年便纵马入宫。往常只有宫女侍从的软鞋踏过的汉白玉石地面,第一次被马蹄粗暴地踩踏。
他一心想找刘晸人,见了人就问,可宫人们哪里看见过如此多的兵士,都索索发抖,讲话也不清不楚。於是张同年决定直接进麒麟殿找荷君。
在中庭约束好跟来的兵士,留他们原地待命,他自己单人一骑,往麒麟殿而去。
“啊──救命,救命!”
还未走进便听见了惨叫。张同年皱眉,加快了脚步。
他一步跨进麒麟殿,见到眼前情景,楞在当场。
只见殿正中一张巨大软榻,榻上两句身体纠缠在一起。在下面婉转低泣的竟然是那个杀自己友人,恨不能杀之而後快的人,且芳王子荷君!
而上面的人,是穿著侍卫服色的普通男人。张同年并不认得他。
这时趴著被一遍遍刺穿的少年泪眼迷蒙地对自己伸出手,指尖微微颤抖:“救命……救命……”
眼前的情景真的太过诡谲,张同年站在门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麽办才好。
“张大人……救命……”
少年的哀求实在太过可怜,张同年平日里是最见不得这样小动物般的求饶的。
他快步走进殿内,掀翻了那个侍卫。“你在做什麽?!”
突然发现情况不对,那个侍卫眼神空洞,喉咙里滚过浑浊的声音,根本就是被迷失了心智。张同年立刻拔剑出鞘,直指床上的人。
他的速度已是不慢。可是再快也来不及了。
张同年突然觉得全身力气像是退潮般消失,流得干干净净。“!啷”一声,重剑落地。他腿一软,人也半跪在地。
刚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荷君一抹脸,换了副笑嘻嘻的表情,轻巧地跳下床来。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啊,你是不是疑惑明明看见我被这男人操,现在却好好的?哈哈,我可不像你,被上一次就要疼个半天。你大概以为所有男人的床事都是如此辛苦吧,却不知道这世上有人,是无男人不欢的。”灵动的凤眼一转:“再说不上实体肉搏,怎麽能骗你上当。张大人武功高强,我可不敢和你明打哦~~”
荷君一边说,一边抚上那因愤怒而微微颤抖的脸颊。
“上次你见我,话说到一半人就跑了,啧,人家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你说。”
冰凉的指尖仿佛有灵性般划过男子的脸颊,下颌线,脖颈,继而掐著男子的脖子一遍遍抚摸著。
“不要……碰我……”
张同年艰难地挤出一点声音,他要维持不倒下的姿势已经用尽了全部力气,就是连说话也困难。
“何必强撑呢,你现在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来了吧。”
双臂一舒,居然把他抱在怀里。纤长的手指插进因为刚刚奋战,沾染了汗水和尘土的黑发。
“你到底……要怎样?”
张同年喘息著,手指悄悄地移动。那口重剑就在不远的地方。
“我需要男子的阳气,刚刚那点,”他指指床上失神的侍卫:“很不够啊。”
“你!”张同年怒气燃起,难不成他要让自己上他不成?
“嘻嘻,虽然脸带著面具没关系,可是没有阳气如何维持我这雪白丰润的身体肌肤。放心啦,张大人,我不会像用他们一样地用你。我会反过来,让你在我的身下承欢,做到你哭著求饶为止。”
张同年听荷君这麽说,觉得眼前那美貌的容颜变得可憎起来。果然如李静所说,这个人是带著荷君十六岁脸孔面具的……妖怪。
吸人阳气,在宫中兴风作浪,不是妖怪什麽?
就当他是妖怪罢,他心中碎碎念著,一边努力去够自己的剑,不去想那顶著自己的,和少年体形严重不符的粗长硬物是什麽。
荷君低头,口中的红软伸出,舔著男子的脖颈。那湿漉漉地东西所过之处,肌肤变得火烫。
啊啊啊──他在心里大叫。不是惊恐,而是恶心。感觉抱著自己的,竟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什麽大型的爬行类。
57.
“你……究竟是什麽东西?!”
“太没礼貌了,”荷君嘻嘻笑著掐了他的腰眼一下,痛地他出了一层冷汗。“我是美貌又聪慧的且芳王子啊。”
“刚刚你还说自己不是!”
“涨红脸反驳的样子还真……可爱。”荷君又舔了他的眼角一下,满意地看著那里变地红潮潮的。“知道吗?我每次看著刘晸人上你时,你那被弯折得很美的柔软身体,想叫又叫不出的委屈神情,我就很骚动啊!本来我早就该除了你,反正你已中了虎目之毒,要杀你易如反掌,可我竟然舍不得了。……刘晸人真是不晓得珍惜你。他当你,不过是闲暇时发泄的工具和好用的打仗机器而已。他记得你可不会比一个寻常内侍记得地多。”
几句话下来,荷君觉得怀里的身体不再似刚才反抗,而是松了下来,看他的表情,竟有几分难过。
“怎麽,被我说中了?嘻嘻,原来你心里早就那麽想了吗?那你便跟著我罢,我俩联手,把那睿王一脚踢开好了。反正我也早就看他不顺眼,没能力还妄想帝位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