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雄才伟略,一向比臣等看得深远。只是,臣在奇怪这计划为何不早点告知张将军?也可省了张将军巴巴地从蔚县赶来,甘冒谋逆之罪,一门心思为了救陛下。”
皇帝听了,却想到另外一件事,面上不由闪过得意,心想道,朕也拥有不计生命赶来救朕的好臣子哪!
刘晸人自小围绕身边,愿效死力的臣子不计其数,从来人家的报效是应该的,他记不记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可是当箭在弦上的几日,他看到蔚县急报,张同年以勤王清君侧之名发兵时,心里竟莫名涨满了感动。
你会如此著急赶来,是因为朕是皇帝,还是因为朕是刘晸人?
有机会他真的很想这麽问问那个傻得要命,政治上一窍不通,只会打仗的臣子。
“若不是因为知道他中了虎目之毒,朕早就一五一十全告诉他了……”轻轻地嘟囔,手下依旧不停的摩挲那“谋逆”两字。不知为什麽,那两个字越看越刺眼。
“陛下担心他惧怕被毒杀,而投靠荷君?”章寒子拔高了声音,有些怪异。
“朕,朕只是不想他卷进来,不然以荷君喜怒无常的个性,要他的性命还不是一抬手的事……他的命早就捏在敌人的手里了,知道得越多,就越危险。”
“陛下,你也未必把张大人看得太轻。”
“……”刘晟人并未有反驳这句话。
章寒子继续谏言道:“说来说去,陛下还是害怕他会因为怕死而转投荷君。满朝文武,陛下都可以不信任,唯独张大人……臣为张大人感到悲哀。”
“怎麽,连你也这麽说?!”刘晸人怒气顿生:“昨天他也指著朕的鼻子骂朕混蛋!可是朕何时不替你们考虑过?!人心的事,你我焉知?你怎知他不可能反叛?宫里中了虎目之毒的,上至太後,下至寻常宫女,哪个不是偷偷找荷君央求一命?朕怎麽能肯定张同年,他不会是例外?!”
章寒子不语,只冷冷看著他。
“自小睿王和朕关系也是很好的,谁想到会有兄弟反目一天?张同年是忠心没错,可是朕又怎能肯定他明天依旧忠心,後天依旧忠心?说到底他就是和朕一起长大,剩下的呢?朕是他的谁?我看当初这天子若不是朕,而是换刘默来当,他也会对那人忠心耿耿!”
刘晸人一生气,说话就会没了分寸。抚著额头,脸上表情烦乱,也不知是後悔还是焦躁。
“陛下不必对臣说明一切,弃车保帅这个道理,臣也是清楚的。陛下英明果断,臣深为叹服。余下的事臣自会打点好。时候不早了,还请陛下早日回宫。”
刘晟人心下纷纷扰扰,像是漏去了什麽重要的事般,心神不定。他一拂袖,最後看了一眼小床上伤痕累累的人,扬长而去。
等章寒子送完皇帝回来,再回到那间囚室,床上的人已经换了个面向里的姿势。断了的左手可怜地用怪异的角度搭在一边。
他发誓,自己听到了很细很细的呜咽传出来,断断续续地,好像使劲捂著嘴巴,不让发出来。
章寒子听了一会儿,拍拍他的肩头,递上块手帕。
“擦把脸,你还发著烧吧,我去替你找个大夫。”
“……”
“等你烧退了,养好了伤,就上路罢,我想这京城,你也不愿呆了吧。”
“……”
“宁古塔也不是想象得那麽苦,那里不会为俗事所累,就在那儿,就好好忘了他吧。”
“……”
又过了几日,清晨,匹马薄裘。章寒子体贴地将他手里的枷锁用衣服遮了,又给了押运的差役几两银子,嘱咐他们等到了宁古塔,确保犯人没少一根头发才能支剩下的报酬。这样做也是为了保证他在路上不会受到虐待。
刚把钱袋收起来,一抬眼,看到那人正费力地抬著绑在一起的双手,想用披散的头发将脸上“谋逆”两字遮起来。
薄雾中他的挺直的腰背包裹在粗布衣服中,左臂旧伤加新伤,已经废了。这副样子看起来十足落魄,哪里是当初那个跃马阵前,杀敌保国的大将军,倒和胯下那匹因为年纪大了,被充作劳役的老马有点像。
从戎五年,三败匈奴,忠心耿耿,百战成钢。他一世为忠,最後,就落得这“谋逆”两字麽?
章寒子心酸。想到死去的好友,心里默念道,李静啊李静,说不定你还比他好命一点。
“走了──”
随著差役一个吆喝,三匹马缓缓起行,张同年回过头,对著伫立在晨光中的大理寺卿,扯出一个笑容来。
章寒子一愣,轻咳一声,脸却微微红了。
“到了宁古塔别忘给我写信哟~!”他喊道。
虽然也知道,从宁古塔发出的书信,因为路途太过遥远,十封有九封是寄不回来的。
张同年点点头,面向前方,背对著大理寺,以及更远的,笼罩在晨雾中的禁城,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
大理寺的锺“铛”的响了一下。这一声极其轻微,一般是通知有什麽犯人被转押到别处去。普通人都不会留意到的锺声,身在御书房的刘晸人眉头竟是一跳,他放下奏章,走到了殿门口,倚著那雕花的木门,把手笼在袖子里,远远地眺望著那晨雾中森严的大理寺,就这麽站了良久。
“你会回来的,朕保证。”
青年皇帝对著清晨微冷的空气,像诉说著什麽誓言一般,喃喃道。
当然,有资格听这句话的对象已经听不到了。
第一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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