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水泥楼,不时驶过的汽车,还有比村里多得多的牛车和自行车。从师专毕业三年了,张大川这还是第一次重回县城呢。虽然是第一次,但小柳村是整个县里最偏远也是最穷的一个村,路况很差,从早晨六点到现在,他骑了十一个小时的自行车才赶到县里,中途还绕道去了一次同在一个学校的同事李老师家,拿了李老师媳妇做好的衣裳,又绕道回了趟自己的家,在家里坐了一个小时,吃了餐中饭。娘做的饭就是好吃,但他怕下午接著骑车肚子痛,可没敢多吃,这时已经饿坏了。
张大川顾不得欣赏县城的繁华,把车往路边胡乱一停,就想找个小饭庄要点热水,就著娘中午烙好的饼一起吃下肚去。
"吱──"张大川还没有找好饭庄,倒是先发现自己的宝贝自行车已经躲在某辆轿车的车底了,露在外面的只剩两个!辘而已。张大川那叫一个气呀,这可是花了俺两个月的工资才从二手市场上淘来的旧自行车,骑了才小半年吧,就这麽没了?!俺爹俺娘知道了还不得心疼死!
"你的车?"车里发出很怪的口音,车窗被摇下了一半,露出的是一张年青瘦削的脸,头发是金黄色的,眼睛是蓝色的,鼻子很高,皮肤极白,竟是一个外国洋人。
张大川忽然就觉得怒意全消,外国人尤其是欧洲人,在这个西部偏远地区的小县城里那是比大熊猫还珍贵的希罕物什,而且这个外国人开著那麽好的车,还会说中国话,说不准就是县政府请来的重要客人。而他作为县政府教育局属下的小柳村民办教师,虽说没法给县政府增光,可也不能给县政府拆台吧!"俺不要紧的,先生!"张大川赶紧说。
车里的人已经低下头看到了自己造成的後果,嘁,一辆破自行车罢了,赔也赔不了几个,况且既然自行车的主人、那个黑大个也说了不要紧,那就算了吧──一点小钱罢了,他把钱从钱包里拿出来也是麻烦!"那行,你赶快再去买辆新的吧!"一倒车,开著车径直走了。
"咦──"张大川看到外国人就这麽走了,又有了些许的悔意,毕竟是一辆好车呀,等在县城里办完了事,他该怎麽回学校呢?难道搭长途巴士,那少说也得几十块钱吧,学校只是派他来办事的,可没有答应给他报销车费呀!
心情郁闷的张大川看著已经严重变形的自行车,到底是决定先去吃饭了。虽然他这个要求对小饭庄来说赚不到一分钱,但他外表质朴,语言也谦恭有礼,倒是不难讨到水。张大川坐在小饭庄外的马路沿子上一边喝水,一边不忘看著他的"自行车",即使那已经不算自行车了,但他在县城也读过三年书,知道县城里很多拾荒人可是什麽东西都拾的,他要不看著,就不准就把他的自行车当破烂给拾了。
吃完饭,张大川就背起"自行车",熟门熟路的找到了前进一街的某家招待所。这儿是全县城最便宜的招待所,全是大通铺,两块钱就能将就一晚上,一直是所有来县城卖农产品的农民或进货的小商小贩的首选。
张大川交了钱,获得了一个号码牌,牌子上的号码就是他今晚的铺位号。但他心里记挂著自行车,琢磨著他明天在县城办完事,晚上就连夜走了。这自行车要能修的话,那只能今晚就送去,虽然农村的人一向早睡,但这才八点多,说不定还是能找到修车铺子的。
他的身体一向像牛似的,虽然累了一天,但这时要修车,只用手一提,就又扛著自行车出去了。
他运气不坏,找来找去,最後果然找到了一家还亮著灯的修车铺子。车铺老板一看那自行车除了!辘能转,其余的地方几乎都报废了,开口就要收他两百才肯修。张大川吓了一跳,他买也才花了四百,这修就得两百,他哪付得起呀?於是苦苦哀求老板,最後还说自己是民办教师,每个月的收入也才两百而已。人家车老板看他人老实,而且县里的民办教师们也确实不容易,最後答应了收他一个成本价五十元。
张大川仍然觉得贵了,但五十比起两百来只有四分之一而已,车老板确实给了他一个极大的优惠,再还估计也还不下去了。於是他把身上唯一的一个老人头依依不舍地给了老板,然後换回一张绿色的五十,并约好了明天下午来取车。
张大川闷闷不乐地走在回招待所的路上,心里直是後悔不该让那个金头发的洋鬼子就那麽走了,他的轿车压了自己的自行车,赔也是应该的。都说外国人全是百万富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五十块那洋鬼子想必还是赔得起的。可对他而言,这五十块就是半个月的生活费,唉,他回去还不敢给爹娘说,看来,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他只能吃些咸疙瘩就馍头了。
"张大川!你是张大川?"张大川就听到有人喊他,回头一看,好象是以前师专的师妹,看著眼前笑盈盈的漂亮姑娘,他接连张了几次口,到底是想不起来她叫什麽名字了。这让他很不好意思,不禁搔著头傻笑起来。
"哈,从毕业後就没见过你了,今天难得碰到!张大川,你无论如何也得陪我喝一杯呀!"漂亮师妹似乎也没有发现他的窘态,只自顾自地拉著他就走。
感觉到漂亮师妹软软的小手正握在自己粗糙的大手上,张大川长这麽大,还从没有过这种豔遇呢!一时就傻了,呆呆地任她拉著走。但可惜的是,漂亮师妹拉著他去的地方似乎并不远,不一刻也就到了。漂亮师妹立刻放开了他的手,眼里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厌恶,但很快就笑著说:"张大川,你看到了,就是这了,香格里拉大酒店!我还有朋友正在上面等著我呢,反正大家都是年青人,你应该不介意大家一起喝吧?"
张大川现在只看得到漂亮师妹一张一阖的红润嘴唇,哪还提得出反对意见?於是,当他回过神来时,他就已经在香格里拉大酒店的618房间了。
"是你!"房间里果然等著漂亮师妹的朋友,但那个人金发蓝眼,分明就是下午压坏了他自行车的洋人呐!张大川有点窘,更加佩服漂亮师妹果然厉害,连洋人朋友都能交结到。但既然漂亮师妹带他来了,他好歹不能给漂亮师妹丢脸不是?张大川用他弊脚的英文说:"Hello,MyNameisZhangDaCuan,what'syourname?"
漂亮的金发洋人楞了半天,最後就放声大笑起来:"哈哈,你说什麽,你以为我是外国人吗?"
漂亮师妹则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虽然不熟,但她在县师专的时候,好歹也知道全校那麽多学生里,就只有张大川曾经上台从校长的手里连续接过三年的奖学金,她还以为面对这样的突然情况他应该不会太差才对,哪知道,已经走上社会三年的张大川竟然还像只楞头鹅似的,楞把地道的中国人当外国人看?好吧,就算这位林可锺林公子本身就长得比较洋气,又是沿海大城市里的新新人类,染发,还成天变幻著戴各种颜色的变色眼镜,但,中国人和外国人的区别还是在那儿摆著吧?他怎麽就认错了呢?
"好了,就是他了!让他留下来陪我吧,至於甘小姐,你就可能下班回去了!"就在漂亮师妹甘铃痛苦不堪的时候,林可锺发话了。这下,倒轮到甘铃傻眼了:什麽,他竟然看中了这个丑大个,而不要年轻漂亮的自己?这怎麽可能?
"甘小姐,还要我再说第二遍吗?"林可锺公子哥儿的做派即使在这座离家乡万里之外的西部小城里也不肯有丝毫的收敛,看甘铃本来红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如何不知道她的想法?不过,他就是要这麽干,要是他林大公子想什麽、做什麽能被一个乡下妹猜中,那他以後还怎麽混?他又重复了一次刚才的话,语气里是明显的威胁。
甘铃无奈,只能抱歉地看了张大川一眼,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就倒退著离开了。
现在,618豪华套房内,只剩下了一脸不解的张大川张老师和一脸坏笑的林可锺林公子。
第一部 第二章
林可锺十分讨厌甘铃,她的拿手好戏就是装傻、装纯洁,说白了她就一乡下暴发户的女儿,凭什麽对他林大公子指手划脚的?前几天,更是因为欧叔随口一句感!现在城里的孩子都完全不知民生疾苦的话,甘铃就顺杆爬,以体验生活为名,硬是把他林大公子从灯红酒绿的沿海城市押到了这个鸟不生蛋的西部偏远小县。这儿吃的全是用大得吓人的海碗装起的面食,不仅制作粗糙不卫生,还充满著他从小就不吃的葱姜蒜,他实在吃不进去,就拿带来的各种方便食品填肚子,被甘铃发现了,又用挑食刁嘴的名义在欧叔面前告了他一状。结果,欧叔就在电话里给他点了一桌所谓"最好"的酒菜,但这"最好"的酒菜,结帐时也才五百块钱,可想而知,能好到哪去,吃得他到现在胃里都有些不舒服。
这儿没什麽娱乐,睡不著的他就想到了找人陪他聊天,於是,就叫甘铃去找个美女来陪他聊聊。甘铃的脸色当时就变了,硬梆梆地问他要什麽样的美女?这儿是苦地方,就算有真正的美女也早离开这儿上大城市去了。
甘铃一直对他有点那方面的意思,而欧叔看在甘铃的父亲面上,也有意撮合他们。不过,作为林家唯一的侄少爷,对他动心思的大姑娘小媳妇多了去了,甘铃一乡下妹,说是喜欢他,其实还不是冲著林家的钱来的?林可锺可看不上眼。甘铃那麽说,意思不就是她自己才是真正的美人吗?而现在还留在这个小县城的人不过是些丑人。
林可锺当时就气了,不过多年的教育,让他总算不肯对女士出口成脏,硬梆梆地回了一句,美女都走了,那找一个没那麽丑的男的总行了吧!
"坐,看电视吧!"林可锺心里厌著甘铃,对甘铃带来的黑大个也绝无好感,待甘铃一出去,礼貌性地说了一句,就自顾自一屁股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冷眼旁观这黑大个到底想搞什麽鬼?
就算以前上学,张大川也很少能看到电视,不想这被他误认为外国人的年青人这麽有钱,竟然一个人就住了这样一个带电视的套房。张大川低著头不敢多看,当然更加不敢跟年青人一起去并排坐那雪白雪白的沙发。他身上脏,万一弄脏了他可赔不起。
张大川低著头等了好一会儿,但对方一直不说话,他想这是怎麽回事?他又想了好一会儿,终於给他想明白了:对方一定是下午就那麽走了後心不安,就派了漂亮师妹去全城的修车铺里找人。这样看来,对方虽然不是真的外国人,却是个地道的好人,他心里就有了些感激,真诚地道:"真不用了,先生您是好人!可俺的车俺已经送修了,车铺老板也是好人,没收俺太多钱,明天就能修好,没大碍的!先生,你真不用陪俺钱了!"
"咦!"林可锺没想到这黑大个那麽会联想,而且他说什麽?"好人"?哈哈哈,这太逗了,在城里,谁要说谁是"好人",十有八九就在拐弯骂人了,偏偏傻大个却说得极认真的样子。反正胃还隐约有些灼痛,没法睡,林可锺就有了逗逗这傻大个的兴趣,反正甘铃把人送来,不就是陪他聊天的吗?"别傻站著呀,坐!"他起身上前两步,也不管张大川手足无措,就拉著他一起坐在沙发上,说:"看你长得又壮又黑的,你吃什麽长大的呀?你的名字不会就叫大黑吧?"大黑是他小时候养的一条狼狗的名。林可锺一向就喜欢这样耍阴招地糟贱人,偏那被损的还听不出来。
"不......不是大黑......俺姓张,俺叫张大川,小柳村的村民和学生都管俺叫大川老师!"往近里一凑,张大川才发现,眼前这年青人长得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的,怕漂亮师妹也没他一半好看吧,还好这人是男的,否则单凭这长相,上门求亲的媒婆还不得踩坏他家的大门呀?晕晕乎乎的脑袋里,还以为林可锺在问他的名字和年纪呢,於是就答道:"明年过完年俺就满二十二了!当民办教师也当了三年了,所以真不需要你还钱!"
"大川吗?呵呵,果然和大黑有点像!"这麽傻的人居然还是个老师,西部地区教育的质量就可想而知了。而让林可锺更没有想到的是,看上去有些显老的傻大个今年也才二十一岁,那岂不是刚好跟他同年?让林可锺著实郁闷了一把,眼睛一转,"那好,你不要我还钱,我就请你喝酒吧!我这儿什麽酒都有,你看看,来挑一瓶!"又拉著张大川就到了冰箱前。这可不是酒店的冰箱,是他央求他二叔空运带来的,足有一人多高,一米多宽,在九十年代末的时候可谓是超巨型冰箱。"哗",超大型的冰箱门一开,里面果然满满的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小吃方便面,门上则是大瓶的矿泉水和各种洋酒。
张大川被眼前从未见过的奢侈品眩得眼都直了,好半天才回神,结结巴巴地说:"谢谢......俺不喝酒的,明天一早俺还要去办事......"
"瞧不起我?我赔你钱你不要,我请你喝酒你不喝!"在城里的时候,林可锺就是出了名的霸道,本来他请张大川看他的冰箱,只是想看傻大个羡慕得流口水的傻样,还真不舍得拿这些价值不菲的洋酒请个素不相识的傻大个喝,但,看张大川完全不领情的样子,他又觉得自尊心有点受伤,直接拿了一瓶相对便宜点的啤酒,塞到张大川怀里,"好了,就这罐啤酒吧!这可不算多,你可一定得喝完!来,今天我们哥俩不醉不归!"自己也拿了一瓶啤酒,啪一声就拉开了,另一手就准备搭在张大川肩上。
"慢──"张大川却忽然一跨一大步,让林可锺搂了个空,林可锺正待发作,却见张大川一张大黑脸现在却憋得活像关公似的红,一双本来眯缝著的小眼睛这时也亮亮的,然後缓慢地说:"你是不是一定要把这个给俺?"
"是呀!你......"
"那俺能不能用这个换成冰箱里别的东西,就是,就是那个外国来的水。俺认识一个上面的英文heathly,俺,俺就换那个水好不好?!"张大川说完,就继续用那亮得有些异常的眼睛紧紧地盯著林可锺轮廓鲜明的脸,就怕他後悔了。
第一部 第三章
本来,是矿泉水是啤酒,对林可锺来说差不多,但他很好奇为什麽张大川不要钱不要酒,却偏要这水呢?"可以是可以,但是──"他故意把这个"但是"拉得很长,果然如愿以偿地看到张大川傻乎乎的期盼的样子,呵呵,记得大黑小时候也是这样子的吧!有趣,"──你得告诉我,你到底为什麽要这瓶水呢?"
可能是感觉拿人的手短,张大川十分不自在,吞吞吐吐地说:"哦,俺们白校长胃上出了毛病,他是个好校长,听医生说,那都是喝碱水喝出来的病,为了给白校长治好病,俺和白校长的女儿,每天轮流走五十里路去很远的镇上给他担甜水喝!俺想......俺想,你这个heathly的水......也许对白校长的病有好处,所以......所以......"
"所以你一定要我送给你是不是?"林可锺想起了晚上那顿饭,心想长期喝这种碱水只怕是会喝出毛病来,不过,那白校长是他什麽人,凭他一个随时可能被辞退的民办老师这关心干什麽?难道是为了白校长的女儿?林可锺也不知道为什麽,心里就有些不爽,"好啊,水我送你,酒你也得喝,怎麽样?"
"好......好吧......"张大川到底是答应了这个未免有些奇怪的要求。
林可锺从冰箱里捧来的酒堆满了沙发前的茶几。活了二十一年,张大川还没喝过这麽好喝的东西呢,喝得就多了些,平时很沈默的一个人这时候废话也特别多,从他家住的张家庄到他任教的小柳村,从他自己上过的县师专到他现在任教的小柳村小学,几乎全抖落干净了,"知道小柳村为什麽叫小柳村吗?其实,俺们村里一棵柳树也没有,但村里人喜欢城里的柳树,觉著金贵,觉著俺们村种了跟城里人一样的柳树,就能过跟城里人一样的好日子了。可三十年前,俺们白校长就说了,村里的地碱性太重,种不成柳树,只能种点沙枣什麽的,可没人听他的。就这样年年种,年年死,年年种,年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