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们从山体那边接近,目前是最上策——危楼就要被水流吞没,根本就来不及调配更有效的解救工具。
借这边照过去的灯光定睛看,家凯心直提到了嗓子眼,惶急中提起话筒,惊恐焦虑中,喊声已嘶哑,甚至带了些哭腔:“快躲开,亁爸……山体滑坡——”
刚喊出两句,家凯很快想到,以沈扬的作风,眼看着老妇稚女随时葬身洪流,怎么可能退开?
胸口一紧,滞重得简直无法呼吸:那队白发萧然的荣民显然预备硬干,带领他们踏入恐怖水流的强悍身影,正是亁爸!
把话筒往地上一掷,急红了眼的家凯便往水里冲。
刚扑出一步,剧烈颤抖着的人突然一顿——被一只有力的手牢牢握住。
这只手,从来都刚健而令人安心。
及时出手,硬生生控制住快要失去理智的家凯后,谢峻开口,依旧是平日从容冷静的语气:“你决计过不去……我来。”
见惯了谢峻神出鬼没的身手,家凯当然相信,被急流席卷的街道宽达数丈,且深浅未知,当然是身手非凡的谢峻去更有希望。
但,一看咆哮旋转的狂流,以及远处狰狞欲坠的山体,家凯脸色顿时更苍白。
他动作丝毫没有减缓,快速踢掉碍事的鞋、脱下长裤,同时用身体挡住谢峻,不让他入水:“我天天游泳,体力不成问题。”
看清楚家凯眼里宁死也绝不放弃沈扬的悲哀和决绝,谢峻苦笑握住他双肩,运力往后一甩,把家凯扔入救援队员当中,轻喝一声:“保护好市长。”
寥寥数字里,有沛然莫能抵抗的威权和凛然。
只有沙场转战厮杀过、见惯铁血与死亡的上将军,才能用这样冷静而斩钉截铁的语气,发出不容抗拒的战时命令。
被谢峻突然散发的威势所摄,家凯呆了一刹那。等他清醒过来,再想挣扎入水,已经有五六个人扑过来连抱带拉,拼死护住了他。
哪里还挣得开?
这时,被种种意外惊呆了的庄其思也回过神,苦苦哀求:“市长,救灾大局还要您主持,万不能以身涉险。”
大队人马泊车在相对安全的高坡,离被围困水中的孤楼自然不近。灯光下看,那边小山已开始零星滚落石块,情势相当危急。
谢峻足一顿地,便飘飘然腾身而起,如御风飞行,越过漩涡处处的水流,直掠向旧砖小楼。等破空的弧线开始坠下,谢峻又总能及时找到淹在水中的电线杆之类借力再起。
众人惊呼中,只瞬息功夫,便已跃上被围困的阳台。
嘈杂声中,周家凯第一个镇定下来,权衡大局,不敢再浪费时间目送谢峻的身影,敏捷地俯身捡起话筒,大喊:“亁爸,快带他们撤……山体滑坡了!快撤——”
沈扬定也已发现不祥征兆。
看见有人飞身赶来,他向来体恤下属性命,自不再硬撑,立刻挥手命老荣民们井然撤退,并亲自押后指挥。
被过量雨水泡酥的坡地,山体已开始滑落,泥石俱下——幸而规模不算太大,还来得及走避。荣民们年纪都不小,及时飞奔逃开,也惊险万状。
沈扬守在最后,其中危险,不问可知。
谢峻就像根本没听见身后的惊呼,不顾小楼已发出怪声慢慢解体,只霹雳般冷喝一声“抱紧孩子”,便挟着惶然的年迈荣眷,飞身又起。
就这一刹那,砖楼竟无声无息倒塌,坠入洪流中。
深黑水面上没留下建筑物的痕迹,只剩一个狰狞的漩涡。
死盯着谢峻飞跃的人们集体松了一口气,停顿片刻,爆发出一阵醉酒般的喝彩,然后,欢呼声、掌声如雷。
一直不错眼珠盯着惊险的场面,家凯表情坚定,足够镇住场面,帮助身边的人们平静。
但脸色不知不觉已苍白如死。
直到忘情的掌声响起,他只放松了片刻,抬眼在看,不由得更紧张:救了老妇人祖孙之后,谢峻并没有直接折回大家栖身的安全高地,反而挟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再度腾身而起,扑向正滑落碎石的山坡。
年老荣民们大多身手迅捷,已跑出危险区。
沈扬断后,差点被飞溅的碎石击中,惊险万端。还没有跑到安全地带的荣民们已经发现,惊呼着“沈将军”,竟有小一半人放弃逃生,又转身想来接应沈扬。
这时谢峻已赶至,对远远试图跑回来的荣民们喝令:“快跑!”
声音刚落,谢峻竟不顾沈扬的惊愕,径自探左手扛起沈扬,右手继续抱起吓得只知死死抱住孙女的荣眷,身子停顿片刻,似乎想再越过水流跳回来。但,终于还是转身,沿老荣民们撤退的方向,飞奔下山坡。
瞬息已奔到安全的公路上。
欢呼与掌声中,谢峻没有一丝喜色,只轻轻放下获救的三人,一声不响,掉头便欲走,明显是急着回周家凯身边。
瞥一眼远处的光亮,以及明显是向这边眺望着的家凯,沈扬示意人们扶助被救出来的荣眷,皱眉打量谢峻,沉声问:“你是市府的人?”
刚刚脱离险境,很少有人竟用这样质问的语气,对自己的救命恩人。
沈扬竟全不顾礼节,这般悍然开口,显然是看见谢峻过份超卓的身手,开始怀疑他的身份,同时忧心——这个谢峻竟能凭空飞掠水面,实在太厉害。台湾的出色英杰,沈扬多少有印象,但对这人又极其陌生。
这样的人在家凯左右,是福是祸?
谢峻则显然是根本懒得搭理沈扬,就像没听见问话,若无其事转身便走。
刚走开两步,便见到慌乱无措的获救老荣眷,那些刚死里逃生的年老荣民们则多半体力已不支,别说扶持,自己能走好就很不错。见到白发老人们咬紧牙关坚持的身影,谢峻终于没法潇洒离去,默默接过她怀中的小女孩,放慢速度和大家一起走。
大家一起绕开积水,走向往安全的高地,去会合市府车队。
沈扬不禁恼火。
从掌全军实权的将军做到行政院长,沈扬铁血豪雄一辈子,就算被开除党籍闲退在家,也不失尊敬与民望。放眼全岛,又有谁敢这么公然无视沈老院长的问话?
但没走几步,自己也觉得脚下虚浮——到底是有年纪的人,死生大劫当前还不觉得,一旦安全了,体力透支便显出来。
似乎看出沈扬的步伐减慢,谢峻也没转身招呼,只更缓下脚步。
那头,见到谢峻已救人脱险,周家凯松了口气,正急奔过来。
但才跑出没几步,就被下属追上了,急急说着什么。家凯只点头听汇报,越来越凝重,眉头也越皱越紧。
见家凯在交代工作,谢峻不想听,也就不急着过去——面对全城惨烈的重灾,下属急忙找到市长,还能说什么新鲜话题?无非是需要家凯决断如何调配人力物力、救哪里的灾情而已。
奔波这么久,家凯根本没时间稍事休息,可撑得住?
无意中,谢峻的神情越来越关切。
天空浓云密布星月无光,还没有路灯,只有前方散乱的微光,指引着跌跌撞撞的脚步。
沉默走了相当一段路,杂沓脚步声中,沈扬翻来覆去想着其中因果,心思不禁越来越沉重。
无声透一口气,忍不住开口道:“两年前大选,政权竟旁落民党,他们得了势,天天叫嚣要独立;詹炼不具备真命天子的气势,在在努力,也不过落个空热闹。国党日后统一中国的使命,说不定会落在家凯身上。”
在如此危急的灾情中,沈扬竟把话题突然落在政局上,当然不是天马行空,而是有其考量——他希望谢峻不成为家凯潜在的威胁,而是助力。
谢峻生性不喜权谋,对一时一地政局分合、得失本就不感兴趣,当然也不会认真回应。现在还勉强陪在沈扬附近,无非是碍着家凯正忙碌,走过去不太合适。
看谢峻表面动作,像是在听沈扬说话,但他并没有认真听,自然也就不作任何答复,甚至连个礼貌的点头都没有。
真被这么明目张胆漠视,沈扬反而不火了:这能确定谢峻并不关心政局。
起码,是对岸间谍的可能性小了些。
于是换了循循善诱的语气,柔和了些:“看你相貌,祖籍应该也是中原人,难道你不想两岸一统、民族复兴?”
脚步丝毫没改速度,谢峻依旧盯着那边的家凯,随口应:“华夏合则盛世、分则衰微,人人皆知。”
沈扬点头,接着道:“家凯的担子重,反黑反贪又得罪过人,中伤他的流言满天飞。要有大丈夫的威势,才能号令自如,不能有妇人之仁。”
沈扬这几句话支离破碎,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但谢峻很容易听明白:沈扬明知周家凯爱的是男人,这是在劝谢峻,只有让家凯完全全是个“男人”,不是辗转在男人身下求欢的妇人,才有可能完成夙愿。
——如果不是抱持这样的信念,沈扬又何苦罔顾内心的渴望,偏要强硬地推开周家凯?
紧张期待着谢峻的答复,沈扬强压住神情动摇,不敢说什么,只用眼神殷切期盼某个承诺。
谢峻即已决心归来,这件事,怎么可能没想过?
但面对沈扬充满善意,但多少有些咄咄逼人的“提醒”,他只一扬眉,回答的语气平静,隐约透出凛然傲意:“多谢提点。”
斟酌片刻,沈扬换了家常些的语气,神色自若继续道:“家凯父母双亡,除了大妈,也就我这个长辈了。年节行礼总是见面的,你好像都不在。你跟他多久了?”
语气从容而亲切,也带几分威势,就像一般长辈查问未来儿媳的姿态——这是很露骨的暗示,表态乐意把谢峻当作亁儿子的“身边人”对待。
刚才家凯的种种动作神情,加上谢峻挺身赴险的架势,连幕僚们都知道怎么回事,只不敢说出来。
看着孩子长大,沈扬明知家凯只爱同性,怎会看不出来其中端倪?
听懂沈扬的意思,谢峻身体微微一晃,脸色突然变得很严峻,眼中甚至有怒火:别说当年幼承名门庭训何等尊贵,现在的谢峻,又是什么身份?
自春秋以降,中国人的辞典里,“自甘妾妇”简直是最羞辱人的一句骂人话。
谢峻顶天立地一条汉子,只为了心底那点放不下的柔软,只为了人类敌不过时间的一点悲凉,竟被当作“周家凯的女人”,情何以堪?
但……沈扬是他的义父。
周家凯对这位长辈的心情,谢峻深知内情。
强压下心底无法释然的奎怒、无奈,和油然而生的黯淡,谢峻低声:“你不必再问。若周家凯想知道什么,我自会告知。”
看似完全文不对题的回答。
听出沈扬的话是在探问身份,而谢峻没有说出口的的潜台词,当然是沈扬冷眼挑衅也罢、青眼有加也好,都根本不能对谢某人造成任何影响。
吃了这么一个傲岸的软钉子,沈扬颇无可奈何——面对救命恩人,又能怎样?
还想再说点什么缓和气氛,沈扬已听见正飞跑过来的家凯气息还没喘匀的问候:“亁爸……您……没事吧?”
神情一肃,沈扬点头:“多亏这位相救。”
刚靠近谢峻,家凯疾步抢上,紧紧握住谢峻的手。
家凯的十指都已冰冷。
虽相对无言,但通过这异乎寻常的力度,谢峻真切感到了家凯的恐惧。平时几乎没有表情的脸上,泛起极淡的一丝微笑:“我没事。”
转身面对沈扬,家凯眼神里有歉意,更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欢喜:“灾后,市政会拨款重建眷村,保证会尽力向中央政府争取更多的专项资金……亁爸您还是回家休息吧,有我在,救灾善后的事宜您就放心交给我,会适当安排人手,及时保护所有眷村的。”
见他们叙话,谢峻默默退开半步,随时预备跟着一起动身。
家凯语速明显加快了:“刚才市长机要处长刘鲤紧急报告,捷运南港线被灌水,变成地下泥河。我需要去现场看伤亡情况,包括有没有乘客受困。”
明白家凯这是过来告辞,沈扬点头道“放手去做”,然后挥手示意家凯快走。
忍不住悄悄打量谢峻的眼神,不免变得更复杂。
三六 天子之剑
路灯影下,并肩穿过熟悉的小小庭院。
周家凯紧张得忘记疲惫,小心翼翼偷看身后面无表情的谢峻,想从英姿飒爽、从不颓靡的脸上,看出点情绪倾向来。
迎接家凯带着强烈探询意味的目光,谢峻只面无表情的偏转一点角度,没有与他对视。
掏出钥匙开门,琐屑的金属声轻轻响起。
插入锁孔后,一圈半还没有转完,门便已经打开,美惠温柔退开半步让丈夫进门,招呼一声“回来了”,已经喜悦得泪盈于睫。
一边接过家凯手中的公事包、递拖鞋,絮絮的语调还是平日的体贴细致:“还有点热汤……先喝一碗,我这就去再煮点面条。”
餐桌边,响起儿女稚嫩的欢呼声,夹杂着小女儿“爸爸爸爸”的奶声奶气叫唤。
家人的这种惊喜,是意料之中:自从那天狂风暴雨中赶回T市,先是忙着救灾,紧接着就是整理淤泥垃圾、帮市民消毒回迁或安置、恢复城市秩序、检点损失形成报告……这场比天气预报严重得多的台风强降水灾难,造成T市27人死亡、3人失踪。400多处山坡地崩塌、捷运南港线变成地下泥河,更有11座抽水站阵亡、3万多栋房子淹水,外加超过15万辆车泡水。
十七天了,周家凯带市府团队不不眠不休、奔波辛劳,别说回家,连电话都没空往家打。
妻儿要了解他的讯息,不如看电视新闻。
周家凯却没有像平时一样,放松身心享受回家的惬意和舒适,只简单回答妻子一句“别忙,在办公室吃过便当了”,然后声音放得更温和,小心翼翼地问身后的谢峻:“晚饭你没吃,要喝口热汤吗?或者,泡杯淡一点的乌龙茶?”
话刚说出口,一回头,笑容已凝结在脸上。
谢峻根本就没有尾随他进门。
身形颀长的人还站在小院凤凰木下,正负手而立,望着明朗的夜空。若有所思的目光,正注视着天边的半个月亮。
只愣了一刹那,家凯立刻冲进房间,抱住女儿重重亲吻一下,笑道:“小淇在家乖不乖?听妈妈的话吗?……爸爸回隔壁睡觉,小淇想不想爸爸?”
周洛已隐然懂事,正处在要命的少年叛逆期。扫一眼妈妈寂寞但依旧温柔的微笑,掉转头,冷冷盯着父亲。
儿子的感情,永远是倾向母亲的。
美惠用最快速度转一圈,又一路小跑带着佣人回到客厅,两个人手里都捧着满满的东西。
坦然接受儿子评判甚至挑衅的眼光,家凯搓搓脸,用力眨连续睡眠不足变得沉重无比的眼睑,对妻子坦然微笑:“你带孩子早休息。”
美惠默默点头,以眼神让丈夫放心。
见家凯放下了小女儿,显然需要尽快去休息,立刻陪着他往门外走,同时絮絮道:“前几天洗了你的睡衣,看你忙,没有及时拿过去。还有,这里拿了一床新被褥客人睡。这还盛了点热汤,睡觉前抽空喝一点,暖暖胃,那边小厨房里别的没有,微波炉冰箱反正都方便。”
——结婚这么些年,最近三年还分卧室而居,但周家凯从不带任何男性伴侣回家。这种自我行为约束,也许是对家庭的尊重,更是市长职责的必需。可是这夜,累得眼底全是血丝,连说话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居然还带男人回家来……
这是一个不能忽略的强烈信号。
韩美惠一早决定,要保住这个家,她不舍得冒任何风险。所以,如果周家凯什么都没有说,她就什么都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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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隔出转侧艰难的巴掌大院落,树篱间开了勉强可以走的小缺口。谢峻手栽的不知名白色香花树,经历过台风暴雨,依旧馥郁葱翠。
把手中拉拉杂杂东西放在小玄关,美惠一声不响,带着人快速转身就走。
谢峻表情复杂,目送她们的背影离去,却什么都没有说——可能是家凯累坏了,甚至懒得正式介绍,一心只顾渴睡。既然男人不开口,也就不妨互相当对方透明。
一进门,不由呆住:房间彻底保留了谢峻住时的细节,依旧彻底空荡荡,雪洞般简陋。矮几上的对基地联络器在老位置,榻榻米边整齐叠着谢峻原来用的天丝被褥,显然从不动用。
唯一显示常常有人住的痕迹,是榻边散乱的大量书籍,和一床日常动用的被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