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其思大喜:“毕竟是周市长,解得透彻!下面就好说了,因为谢峻以为你无意,从没动过结婚的念头,从不去了解所谓制度云云。我来之后,得知此地结婚制度对你们很有利,便问他为什么不求婚。沉吟再三之后,他才托我来提。”
依旧一头雾水,家凯苦笑:“那,我先请教贵星球的结婚制度?”
庄其思明显是在组织语言,费力良久,无奈地摊摊手:“市长对会议报告向来要求言简意赅,但好像很难做到……我可不可以从头说起?”
家凯叹口气:“请。”
低头沉吟片刻,庄其思才开口:“市长是否已知道人类的来历?”
家凯点头:“谢峻演示过。”
庄其思温颜微笑:“岁月太悠久,难免挂一漏万。那,周市长也应该知道,我们其实拥有神灌注的灵魂?”
家凯沉默点头。
庄其思继续说明:“人类远古记忆中的‘黄金时代文明’,确实由众神传授。但某种巨大的变故,导致很多文明失传,后人不再修习锻炼生命自身的力量,反而慢慢发展出物质导向的机械文明,神性逐渐消隐。”
认真聆听着,家凯深沉叹息:“现在,兽性被伪装成消费欲,是我们正面引导经济的动力。”
庄其思明白家凯真的领悟了其中关窍,继续道:“既然创造了本不属于地球的生命,烂摊子还需要收拾。”
突然抬头,家凯脱口而出:“西方极乐世界?仙山?……天堂?或者,奥林匹斯神山?”
庄其思点头:“是的,曾经发生过一些惨烈的事实,令HV星球的行政长官下定决心,不再插手扭转地球文明的方向,只陆续派很多志愿者去告诉地球人,只要洗去残留的兽性,审视与焕发内心的神性,就可以回到这里。”
家凯笑:“这些使者当中,最著名的是耶稣基督、老聃、释伽牟尼,以及稍晚的穆罕默德。”
听出家凯语气中淡淡的一丝讽刺,谢峻没有转身,只淡淡插了一句:“这些使者当中,包含昃天本人的独生子。”
家凯一挑眉:“昃天是谁?难道……造物主耶和华?”
庄其思帮着回答:“这位老人十五亿年前的成就,让这个星球彻底摆脱了死亡的威胁。HV星人可任意随心改变容貌,人人都不断蜕变得更完美,只有昃天忙于智慧的探索,如今,他苍老的容颜已成为这里人人尊敬的象征。”
家凯笑:“蒙昧的人类知道有天堂了,然后,就谨慎一辈子,等着进入奥古斯汀的‘上帝之城’。”
聊到这里,两轮互相盘绕的“太阳”已渐渐落山,余晖中,万物笼罩在温暖微黄中。
家凯还没有看够夕阳中的美景,已经能看见卫星的反射光。等天色逐渐暗淡下来,数十个光彩各异的“明月”高悬空中,璀璨不可方物。
被造化之功震慑,仰望华丽夜空,家凯久久沉默。
体贴地静待良久,等家凯狂喜的表情慢慢变柔和,庄其思才重新回到刚才的话题:“HV星建立了‘送被选中的人归来’制度,并决定这位做“最后审判”的特使属于公职。”
在地球附近的半人造近地飞船(月球)上,利用原来的设备,放置了感知脑电波的大型仪器,确保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祈求‘回来’的临终强烈意念申请。程序能自动筛选掉99.7%不合适的申请,但,一个灵魂的能量是否足够心地澄静、没有恶念,达到‘回来’的标准,还需要使者亲自辨别。
执勤人的工作相当悠闲,仪器自动完成绝大部分,只偶尔做决定性的甄别。就算躲懒,或者在人间晃悠寻乐子,让守候的灵魂们成批等待,也不会遭到惩戒。
但“神仙”们实在并不喜欢这差事——这个任期一千年的工作实在枯燥,也没什么技术含量。
认真端详庄其思半透明的身体,家凯忍不住问:“你就是通过了谢峻判断,回归人类梦寐以求的极乐世界——也就是这里?”
庄其思点头:“但我只以灵的形式存在,只是一粒光。像谢峻这样肉身归来的,属于极其罕见的例外。不过人类也有记载这种现象,我们祖先用的专门名词,是‘成仙’。”
家凯忍不住扬声问谢峻:“你甄别的标准?”
话音刚落,谢峻已经回答:“确保不会败坏这个星球现在的生活。另需有悟性,能适应灵的形式存在。”
凝视谢峻挺拔的背影,以及柔和微风中飘飞的衣袂,家凯苦笑:“亲自到这里,看见这里的生活方式,又羡慕,又伤感。HV星人拥有宇宙间最强的灵魂力量,甚至拥有永生的先进生命形态,只靠光能便可生存,不必觅食果腹,连繁衍的麻烦都省了。星球制度还提供基础衣物,气候宜人,不必忧心居住……有这种天堂的环境,才能有神的尊严。他们可以做隐士,探索灵魂更完善的方法;或者担任公职,享受奉献的动人滋味;甚至远游宇宙,去其它星球当‘上帝’。但人类会饿,不得不为一张嘴奔忙,地球气候恶劣,除了意大利或者地中海,没房子住会死人的……没摆脱兽性的本能,更关心清晰而迫切的物欲,不是人类的错。”
忍不住,庄其思笑应:“我怎么觉得您说的句句都是真理?”
家凯摇头,黯然:“我是吃不到葡萄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接近真理。作为成功上天堂的家伙,你就别理我的醋意。”
会这么说,当然是家凯猜想,如果能按正常状态通过甄别,谢峻多半已经告知了。
庄其思呵呵笑:“哪里哪里,该我羡慕您才对,您的机会比我可好得多。”
瞟一眼幻彩的天空,家凯苦笑:“我一个通不过鉴别的凡夫俗子,有什么值得你羡慕?”
庄其思松口气:“原谅我说话太绕圈子,幸好总算回到我们的主题——HV星球的婚姻制度,允许不同生命体之间通婚。如果谢峻提出正式申请,你也同意,获星球相应机构批准,你自然就拥有了他们的生命形式。”
这消息实在太震撼。
家凯整个人呆住。
以为他是欢喜得痴了,庄其思呵呵笑:“像我这样,以灵的形式‘上天堂’,已经是难得的福分,我问过谢峻,有时候一年数百个,有时候几十年都没有一个。但就算‘永享极乐’,还需要自己修炼肉身……你能直接拥有全宇宙最高级的生命形式,感觉怎样?”
家凯沉吟片刻,突然问:“他们用什么制度避免移民假结婚?”
忍不住暴笑,庄其思直摇头:“可真不愧是政治和法律双料博士,不忙着替自己欢喜,居然问出这种问题来。”
谢峻却认真答:“此地人性单纯,骗婚之事,绝无仅有。”
家凯的语气同样认真:“我当然相信,所有的神祗都不屑于欺骗。但有生命就有欲望,鬼蜮伎俩哪里都有。请二位搜索相应规定。”
片刻之后,庄其思微笑:“刚才我请教了方家,已经有答案。这种性质的移民,一旦双方同意婚姻结束,移民那位,就回到原来的生命形态。如果按原来的寿命应该已死亡……”
家凯突然接口:“就会像安徒生的童话,化为蔷薇色的泡沫?”
听这语气有些不对,庄其思觉得脊背有些冷,勉强笑:“那只是童话。家凯,难道你不相信自己和谢峻的心意?”
谢峻已经不顾矜持,转过身来盯着他们。
低头拟想片刻,家凯凄然微笑:“谢峻,我爱你。”
甜蜜的话,语气却凄凉辛酸。
谢峻神色总算如常,略暗沉的语调显露了紧张:“如果不同意,也很像周家凯的风范。”
痴痴凝视着谢峻,家凯声音很低:“刚才路过的人,人人容貌远胜过我……神的遗传,当然远远胜过地球试验品。以你的风神,多半找得到远胜我的伴侣,但周家凯的存在,也自有其意义。”
听到这话,谢峻皱眉,想解释什么,却还是沉默了。
家凯语气越来越苦涩:“承蒙你求婚,我真的很开心。但若我只顾欢喜,甜蜜得忘记SARS肆虐中的城市,离开政治任务的责任,忘记投我票的选民,放弃当初竞选时候对他们的承诺,我还是不是周家凯?”
一直凝视着他们谈话的谢峻身形略晃,眼神顿时黯淡下来。
庄其思本不想多事,看一眼谢峻,不禁对家凯摇头:“别太快回答,就算答应了,也未必就不能做事……或者,你只是当惯一呼百诺的市长,不适应被求婚?”
脸色慢慢苍白,家凯只苦笑:“这么重要的选择,我怎么可能轻易情绪化?”
庄其思还是继续劝:“或者,你先回去完成自己的承诺,起码把这任市长任期好好履行完,再考虑最后的决定?”
家凯垂首镇定片刻,再抬头微笑时,神情恢复了些政治人物的自信风采,眼神还脆弱,语气却硬撑出开朗气息:“现在我还有些混乱。希望冷静下来想清楚,能找到不辜负谢峻、也不扭曲自己的相处之道。”
四八 爱在瘟疫蔓延时
办公室窗帘被“唰”地一声拉开,初升朝阳顿时照得一室通亮。
清鲜空气涌入的同时,诱人的咖啡香味也在房间里弥漫开。
周家凯条件反射举起右手,挡在眼前。同时想转身躲开刺眼的光,在沙发里蜷太久的肌肉们却不争气地酸痛起来,不由低低呻吟。
闻到熟悉的青瓜和煎蛋香,家凯恍惚想起这是陈家招牌早餐。
努力眨几下眼,总算彻底清醒了。赶快跳起身,伸懒腰振作了一下,匆匆奔去洗漱。确信总算马马虎虎能见人了才出来,第一时间端起咖啡,深呼吸,然后,颇歉意地陪笑:“嫂子你早就辞职相夫教子了,不妨快拉你家夫君回去休息,不必特地来照顾这群不分昼夜的猪……”
欣赏昔日上司狼吞虎咽的吃相,许步莲微笑:“跟所有市府团队的人一样,阿火早就把命卖给市长您了。您可以为了疫情住办公室,我才拉不到他回家。”
狼吞虎咽啃了清香的三明治,家凯才拍拍额头,想起问:“他们都吃过了?”
许步莲微笑,还没来得及回答,已听到陈火旺的声音:“您别担心,我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他们几个一起出去散步振作一下精神,顺便买豆浆油条。我跟小莲昨晚回家看孩子,都是吃过早饭才来的。”
家凯这才放心,继续风卷残云。
欣赏这位铁腕市长孩子气的一面,许步莲的微笑中,不知不觉融入了做过母亲的女人才会有的慈爱:“一会儿阿火陪您晨跑去?这种天天睡办公室的日子,真不知道多久才算熬到头……美惠姐肯定担心死了……”
家凯的笑容突然有些凝固。
提到现在的工作,向来爽朗的陈火旺神情很轻松:“干!这见鬼的SARS!这一个多月控制得很不错……市长您也该放心回家休息了吧?”
面对忠心僚属夫妻俩期待的眼神,家凯心头一暖,控制好时刻萦绕于心的沉沉重压,对他们微笑:“传染病只要控制住了渠道,处理后续就容易了。火旺你临时替其思的工作,实在辛苦了。再巩固几天战果,我们就都可以放心回家吃晚饭。”
明媚朝阳中,会议室里的每张脸上,多少都有长时间高度警惕的疲倦痕迹,但看大家含笑互相招呼的眼神,显然乐观情绪在弥漫。
也就碍着人人都敬畏的市长在座,虽气氛轻松,却也没人胆敢轻佻说笑。
市卫生局长邱淑娣按每日申报制度,第一个发言:“昨天的疫情通报,新增‘疑似病例’两例,但先期检查较乐观,很有可能只是普通发烧,而非SARS。”
专项负责的副市长欧晋德点头确认,同时也强调:“早在3月14号,T大医院发现第一个病例,3天后,邱淑娣的团队就对社会公布疫情,同时启动并运行一级疫情管理机制。进入4月以来,T市的平均每天‘可能病例’增加不到1例,刚过去的中旬,竟创下了连续五天没有新增疫情人数的好成绩。”
有庄其思惨痛的例子在前,市府对隔海的SARS疫情如临大敌,周家凯本人已断续住办公室好几次,随时预备应变,效仿他的市府官员也不少。幸得团队高度戒备、人人同心,把SARS陌生而烈性的传染疫情控制得不错,一个多月以来,T市竟做到病例零输出、零死亡和零社区感染,算得上战果斐然。
一级戒备的同时,市府也借媒体隔空喊话,高调督促总统府和行政院厉行隔离措施,毫不懈怠。
见团队大多欣喜之色现于言表,家凯点头同意:“连我大哥的医院也都预备恢复正常开业,可见民意也如此。但,有一点不可绝忽视,直到昨天,也就是4月22日,北京才开始正式通报疫情。我们一定要再坚持一段时间,才能确信疫情已经被有效控制。”
邱淑娣点头答应着,又补充:“昨天接到中央卫生署通知,今天会办一个放气球仪式,算是为民众祈福……”
陈火旺冷笑:“是涂梦哲着急宣传他的防疫三零纪录吧?”
摆手制止水波般荡漾开的窃窃私语,家凯庄容道:“这场疫情真要这么平安渡过了,祈福也未尝不是安定人心的好事。市府派警力去支持护卫,我本人就不参加了。”
调遣好人手,催促辛苦了许久的几位得力下属分头轮休,家凯独自值守办公室。
四月底,热带海岛已经很热了。
跟前些紧张忙碌的日子不同,市府小庭院里相当静谧,窗边闲眺,一丛丛的杜鹃花已经凋谢了,轮到乔木类的合欢、紫薇、苦楝等竞相开放。
满眼的郁郁葱葱,自然而然地,不禁牵念那个总像随身携着淡淡植物气息的男人。
谢峻,喜欢静静负手仰望天空的家伙,曾经空气一样无所不在,沉默包容着周家凯的男人……此刻,是否在月球基地的飞花流泉畔,静静打坐?或者,值守在鉴别与救赎人类灵魂的机器旁?
徜徉人间的神。
不知不觉,回到这城市也一个多月了。本就纷繁的常规工作加上疫情,令周家凯不分昼夜工作,甚至没个间隙安静下来,好好想清楚胸口堵着什么。
好容易有了片刻的幽静,可以稍稍放松紧绷太久的神经,谢峻那温暖的眼神、有力的身躯顿时充溢心头。想到求婚被拒的一瞬间,谢峻那震惊且失意的双眸,家凯沉默地捂住胸口弯下腰,拼命忍住肺腑间翻搅般剧痛,以及酸胀汹涌的凄切滋味。
凄厉的铃声响起来,把痛楚中的周家凯着实吓了一跳。
恍惚数秒,总算反应过来,是办公桌上的电话。
拍拍发胀的额头,飞快收敛心情,家凯快步冲到办公桌边,抓起话筒,“喂”了一声:“这里是市政府周家凯。”
话筒那头,欧晋德的声音惶急颤抖:“市长,和平医院传来疫情通报,医护人员集体感染SARS!”
也就惊呆了一刹那,家凯深呼吸,迅速镇定下来,语气也和平时开会一样镇定自若:“你先说具体情况。”
欧晋德被家凯处变不惊的气度感染,喘口气,总算能连贯说话了:“全市早建立了每日通报制度,我还在祈福庆典现场,接到值班室转过来的疫情通报,因接触一名患者,和平医院的医护和其他工作人员8人被集体感染,其中6人成为‘可能病例’,2个‘疑似病例’。”
此刻,这个疫情报告就像草原上的野火种,将立刻烧焦本就绷紧了个多月的T市全城。
不欲引起无谓的慌乱,家凯刻意放慢了语速,对话筒冷静交待:“你继续陪涂署长维持场面,通知邱淑娣快赶回来。除了常规隔离应对之外,必须去一趟和平医院,实地弄清楚情况,决定下一步的对策。”
欧晋德脱口出:“市长您别去,危险!总统的女儿女婿是医生,刚听到新疫情通报,知道情况不妙,都双双请假了……全市的市民还都指望您,千万别靠近医院!”
感受到下属的忠诚和关切,叹口气,家凯苦笑:“不去弄清楚情况,拿出的应对方案肯定荒唐,那是不成的。”
可能容貌太出众、名声又清正,周家凯向来深受媒体追捧——新闻周刊如果有英俊市长作封面,销量肯定惊喜。
所以,无论他做什么,哪怕出席最乏味的宴请,都会有大队媒体浩浩荡荡跟随,唯恐离得不够近。
但今天情况有些诡异。
顶着白花花的午后阳光,家凯慢慢走向和平医院居然紧闭的大门,众多媒体只远远缀后跟着,没人胆敢冒生命危险追近。
这么热的天,大门边守卫的荷枪实弹军警都捂着口罩,满额头汗水,满眼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