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显然蔑视,且接受不友善地抢白,家凯倒也不在意——从法务部时期被黑社会追砍,到两次竞选市长被对手放肆编造事实抹黄、抹红,早就习惯面对恶意的诽谤,何况对方只是一点可能基于骄纵的不耐烦?
所以他只微笑:“面对世界,单个人类是脆弱的,我们需要组织。现代社会结构越来越复杂,人们生活彻底机械化,尤其是所有根本的需要都机构化了——医学阻断人类自然面对死亡;交通工具使我们几乎不会走路了;城市化更让人类失去了开创家园的能力。社会的自给自足程度一旦降低,公共事务的重要性就变得前所未有……”
美丽的男子脸色依旧冷漠,淡淡接口:“我同意,这导致公共事务显得越来越无聊,甚至必须有点无耻,却总得有人做。这就是你的工作——政治生涯。”
不太有精神细想他话背后的含义,家凯却敏锐感受到面前人情绪的波动。
面前这家伙再怎么表达不屑,也显然是他照顾了自己。就当没听懂那些不客气,家凯依旧微笑以对:“如果有无意冒犯的地方,真的很抱歉。请提示,我一定当心措辞。”
狄奥尼索斯失笑:“得罪我?凭你?”
愣一下,家凯并不往心里去,只随意陪笑:“是是是,我凡夫俗子,根本不配。”
狄奥尼索斯突然笑了,冷着脸已绝美的面孔,更璀璨不可方物:“我只是游荡人间的混血儿,连申请公职的资格都没有,凭什么要用HV星那些该死的永恒道义和追求来麻烦自己?”
没有心情跟这位陌生的仁兄纠缠理论,家凯觉得寒暄也够了,便问出口:“谢峻人呢?”
狄奥尼索斯恢复冷然:“他那么忙,我又守着你,凭什么就知道他干什么去了?”
叹口气,家凯温和微笑:“谢谢,是我冒昧了。”
聊了这几句,家凯早已看清,两个人此刻身在市长办公室附设的小小休息室。
以周家凯为政的清明廉素,市府本没有任何个人起居设备。但七年来周家凯加班太多,秘书不忍心看一星期工作七天的市长睡常年沙发,终于呈请行政,弄了这么个只有一床一几的地方。
那夜,谢峻本迟疑着,不肯答允做爱。是周家凯本人难忍汹涌欲望,淫荡求欢……想到刚才掠过耳边的“三昼夜”这个词,想到刚通报集体SARS感染的和平医院,家凯心急如焚——这种关键时候,市长竟为放纵情欲而躺倒昏睡三天,跟渎职无异。
家凯扣西裤的手都在细微颤抖。
见家凯急匆匆赶出去,狄奥尼索斯什么都没有说,只冷冷挑了挑眉毛。
休息室装修得不怎么样,连房门隔音也很一般。
所以,在周家凯预备轻轻拉开门之前,已经听见欧晋德熟悉的声音,正忧心忡忡地说着:“防疫局势这么紧张,绿营居然还满纸高调,集中精力批判市府的垃圾费随袋征收办法。其实我们也知道,这种为公共空间利益出台的政策,确实有风险……”
家凯向来反应极快,听到自己明明不在,第一副市长竟侃侃而谈汇报着工作,心一惊,没敢推门。
然后,便听见谢峻问:“这个办法执行多久了?”
欧晋德非常恭敬地应声回答:“试行三个月,已经快到时间,需要确定是不是正式做听证会,确认为定例。”
门后,家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由紧张握拳:这个制度执行起来容易受谤,万一执行层面哪里做得不够好,很可能激起市民的不满,导致民意调查支持率下降。但,这的确是整顿街道卫生的最佳博弈方案,一定要坚持住。
正暗暗着急,已听见谢峻有些无奈的处理意见:“先让新闻办呼吁各方,集中精力处理防疫事务。垃圾费这事……我再想想,然后跟诸位商量。”
紧接着,又响起邱淑娣的汇报:“自从和平医院集体感染曝光,市民已经陷入恐慌。今天,仁济医院又正式通报,发现20位医护人员有SARS引发的非典型肺炎发热、咳嗽等疑似症状,已经严格收治隔离,现……”
听见是最关切的疫情汇报,家凯更高度紧张。生怕隔着门板,不小心错漏什么资讯,聚精会神地侧耳倾听。
突然听见谢峻断然道:“请暂停。”
满房间起码有五个以上声音参差地茫然回应:“是,市长。”
谢峻道:“最多不超过一个小时,我们继续。”
听着人们脚步杂沓远去,家凯满腹疑窦。
还没想清楚该不该出去拉住谢峻,问清诸多怪事,已听见苦苦思念的声音:“你在门后?我收到你的思维波……请让一让,我要推门。”
踉跄退开两步,痴痴盯着正走近的谢峻。
总觉得此刻的谢峻跟平时的英姿飒爽不同,有种难言的脆弱自责。
见到谢峻微皱着眉的面孔,家凯猜这跟自己痛晕多半有关。怕添谢峻的心理压力,反而更小心翼翼了。重新感受他身上淡淡的木叶清爽气息,家凯最擅长的紧急应变能力人间蒸发,说不出话来,只讨好而尴尬地微笑。
谢峻当然知道家凯此刻最强烈的疑虑是什么,没等他开口问,已经主动解释:“替你上了三天班。为方便,我动用了精神力,让你所有同事都以为看见的是你本人。”
知道下属们的奇怪表现是谢峻闹的,家凯顿时释然,又换了一种紧张:“你能影响人类的脑部活动,那相机或摄影机……”
欣慰家凯这么快便听懂了事情缘由,谢峻答:“危急疫情当前,拒绝所有的采访拍照并不难。”
谢峻明明已是超乎于人类生死悲欢的神祗,却明白周家凯对公职的严肃心态,以及不敢怠懈公共事务的责任心。竟恳求朋友来照顾病人,亲自替家凯上班。
在家凯眼中,这份沉默中流露的平等相敬意味、知己之情,竟比激烈的高潮更刻骨铭心。
感激地抱住谢峻宽阔的肩,家凯有些哽咽。
又怕这种情绪失控惹谢峻多想,索性欢然直接询问:“啊,对了,刚才你朋友还提起,说你身为贵族子弟,生下来就享受富贵荣华,天然有承担社会责任的意识。记得西方贵族尚武,以战争为荣;晋代的贵族听说崇尚敷粉般美貌,和谈玄的口才……好像你说过,当年是高级武将,怎么就成了他口中‘天生有公众责任感’的人?”
看清家凯眼底的湿润,也听懂了他故意唠唠叨叨背后的感激。
谢峻向来不喜说话,只捡要紧的开口:“歉甚。原以为坐拥宇宙知识库,处理区区城市政务,举手之劳耳。可三天下来,很多事不得不迁延,等你自己决策。”
胸口顿时一热。
家凯强抑制感激,故意很轻松地耸耸肩,微笑:“一个城市无非一堆烂帐,辛苦你了。”
垂首片刻,谢峻再次正面相对,眼底一片真诚的敬意:“今日我方知,众幕僚对你虔敬,其来有自。若家凯他日君临天下,定是苍生之幸。”
明知谢峻是古人,观点再不相同,家凯也不至于吓一跳了,只娓娓解释:“现代人的美德,就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保证自己小日子过得好。但这么一来,总有很多公共事务被剩下,需要有人去做……即使当选总统,也不是传统意味的‘君临’啥啥,不过是承担更多责任的公务员而已。”
显然是听懂了。
谢峻的表情反而更认真。沉吟良久,才低声说一句:“圣人无心,以百姓之心为心……惭愧,谢某不如你。”
即使清楚听出理念彻底不合的地方,但被这样真诚地赞美……说不出的暖意流转家凯心头。
拥抱的手臂不禁又紧了些。
隐约感觉到,做这三天替身市长,似乎对谢峻有某种重大影响。
生怕谢峻这样当面承认有所不如,积累不必要的心理压力,甚至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家凯故意岔开话题:“你那位美丽的朋友,肯定是狄奥尼索斯本人吧?”
谢峻默默点头。
家凯笑嘻嘻咋舌:“果然猜对了……你是这一千年的地球执勤救世主,有资格被你请来帮忙的朋友,自然应该也是位神仙……这家伙的容貌啊,怎么说呢,实在是太赞了……美若天仙,果然是很有道理的形容词。”
谢峻淡淡应:“我要替你疗伤。他并非我友,有种很好用的酒浆,能令人沉睡,且能帮人酩酊中忘却不良情绪,对于身心俱疲的伤来说,比任何麻醉药都好用。”
这话背后,似乎有点什么。
脸颊像平日一样亲昵地贴上去,家凯拼命不在乎地微笑,不知不觉,语气却还是有一些些酸:“那,他帮你有条件?”
谢峻点头。
犹豫了片刻,家凯忍住汹涌的醋意,故意轻描淡写:“不会是要你跟他上床吧?”
凝视家凯半晌,又突然转开眼神。
谢峻显然很不情愿,但还是没有回避家凯的疑问,正面回答:“很不巧,他肯拿出帮你沉眠的仙酿,正是这个条件。”
一颗心直往下沉。
家凯拼命压制住不爽,勉强轻松微笑:“呃……挺不错的体验?”
谢峻身体微颤,转头没有看家凯,神色有些暗淡。沉吟片刻,才低声问:“秽乱之身,可堪再奉君子?”
五二 不告而别
这个城市,疫情正在快速蔓延。
初夏白晃晃的午后日光下,掩映在浓荫中的市府走廊自然凉浸浸。
明知谢峻“可堪侍奉”这么奇怪的问句后可能有别情,也不敢把时间浪费在寒暄。但,哪敢贪图安逸,忘记外面的医院正变成人间地狱?
连谢峻都用各种方法撑持,不肯误了公事……
家凯感念知己厚谊,索性直接笑答:“对你告白过多少次了,还没有说清?那,就再认真来一次——谢峻,我爱你。”
谢峻什么也没有说,只静静盯着家凯,眼神清亮极了。
看穿瞳仁深处隐藏的一些什么,家凯笑笑,继续用极平常的语调说:“其实你根本不必问我。做你认为该做的事去吧……我当然不希望你和别人上床,但只要是你的决定,我再不情愿,都会支持。”
侃侃而谈几句,神态突然有点狼狈。
家凯明知没法掩饰,索性故意恶狠狠地:“我有没有资格说,下次绝对不行?如果你再跟别人上床还坦然告诉我,我会很想阉了你?”
谢峻眼角慢慢浮出一丝微笑。
既然被看穿,家凯自嘲地耸耸肩,表情转为认真:“但不管怎么说,我没资格对你下命令。不管你怎么想、怎么授权,我坚信没人可以做另一个人的主人。”
留下一句“我先去开完剩下的那一半会,回头再谈”,家凯匆匆拥抱谢峻一下,掉头回去重新召集那些市府行政负责人。
这是周家凯的执着: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优先履行公众政治人物应尽的义务。
有忠诚精干的团队全力辅助,有谢峻不辞劳苦的预先调停,周家凯连询问带处理,很快判断,除了全世界人人束手的疫情和各种尝试性的新隔离措施,这三天积压下来的公事并不算多。
唯一麻烦些的,是早就列好计划,但执行困难一直比较大的垃圾费随袋征收。
为更好分配城市环境投入,随统一规格的垃圾处理袋征收污染费,以行政和利益做软性杠杆,能促使民众调整行为,并从源头减少垃圾产生。但是这样做,也算一种不轻不重的“犯众怒”——触动了千家万户的小额支出。
其他工作很快处理好了,又被众僚属轮番轰炸个多小时,无非是环保公益歌曲新完成,需要宣传:初衷是公众长远受益不错,可要想顺利推行并获得市民理解,需要大量细致的方案,以及媒体的配合。
周家凯自己向来低调,偏偏人气极其惊人,谁都知道,如果他肯亲自出镜,这次的公众宣传就算是成功了一大半。
想到市府宣传处联系的那个著名电视节目,著名花絮是当众问德高望重的前行政院长、国党主席詹炼“穿什么内裤”,家凯不禁寒毛凛凛。
想到谢峻提问时黯淡的神情,家凯突然满心焦灼。
实在很想快点结束这粘滞的会议,不再坚持,勉强点头答应。欢呼和掌声中,苦笑宣布散会。
可能连续几天听到谢峻以家凯身份表示“需要安静想点事”,僚属们都体贴而默契,没有拿着文件跟过来,继续探讨反黑之类。
花树扶疏的小小庭院中,蝉声在树梢忽高忽低嘶鸣,更衬出办公室静谧。
近黄昏的阳光,已染上淡淡浅金。
家凯快步往回走,一路总算可以暂时忘记纷繁政务,沉吟着,揣摩方才谢峻的言辞——以谢家子弟的教养矜持、神祗的身份,怎么会问出那种谦卑得令人心揪紧的话?
似乎有说话声音。
家凯心一惊,凝神倾听,某个懒洋洋中流露无限情欲的声音传入耳:“终于等到换取欢爱一场,我怎么舍得……”
酒神为什么讲周家凯听得懂的语言?
家凯还没来得及想,已经听见谢峻淡淡回答:“都哭着求饶了,何必恋栈?”
想到此刻房间里可能的画面,两张太杰出的面孔耳鬓厮磨,神采英武、举止优雅的谢峻,美貌如诗如梦的狄奥尼索斯……家凯脑子里不禁“嗡”地一声,胸口顿时涌出尖锐的酸溜溜,连太阳穴都开始一跳一跳地痛。
这种强烈的身体反应,当然源于嫉妒——赤裸裸的嫉妒:哭着求饶……以谢峻的体力,把身下男子干成那样,实在不意外。
家凯深知,谢峻对欲望从不亟切。
明知这次的事,源于家凯自己求欢太急,害谢峻无心虐了半场,事后着急补救,才去寻仙酒。可心里再明白也没用,亲耳听到显然是跟狄奥尼索斯在床上才会有的对话,心口还是梗得直疼。
狄奥尼索斯的低笑有如天籁,依旧质如金玉:“周家凯那凡人,到底有什么好?死活不让我上你,却肯由他……是不是他做得太糟糕,让你讨厌被男人进入?不妨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体验,我绝对能让你得到完美高潮。”
没有开口回答,谢峻只冷哼了一声。
声音中,隐隐然有怒意。
也许不敢真得罪谢峻,狄奥尼索斯赶快换话题:“啊,对了,你表面冷峻,却不太在乎欲望,应该是更注重感情交流的那种男人。那,起码你执勤地月的这一千年,我可以陪你优游世间。”
收敛了怒气,谢峻恢复淡淡的语气:“多承兄台援手。”
虽清淡,骨子里却冷漠而硬挺,显然谢峻想表达的是“我怎么想怎么做都是我自己的事,请您不必议论”。
听到这里,家凯突然觉得异常惶恐:人类的生命如朝露,脆弱而短暂。谢峻是永生的——如果周家凯死了,独自遨游宇宙洪荒,他,会不会寂寞?
周家凯看人的敏锐始终不堕,早就清楚,谢峻成长的年代古早,但中国文化传统的神髓始终绵延,那种看重“天下苍生”的男人,会把压在身下的任何人视为需荫庇的妇孺。如果答应谢峻求婚,未必会琴瑟和谐,反而可能引起感情变质,两个人十几年来小心翼翼维持平衡彼此调适的相处,万一沦为“永恒夫唱妇随”的浪漫派恐怖图卷,怎么收场?
可……为怕将来的不确定性,拒绝谢峻的求婚,是否为自己可能过得好不好考虑得太多了些,对谢峻关切得太少?
家凯不禁痛得差点站不住。
走神片刻,自然漏了好几句对话。
是狄奥尼索斯的笑声高了些,才重新吸引家凯的注意力:“……为什么只能钟情于一个人?所谓忠贞人伦,只是方便繁衍时辨别自己的血统,以及抚育良种后代,而编出来的滔天谎话。人们喝着葡萄酒欢唱,祭祀我狄奥尼索斯,为我狂欢沉醉,是因为他们受不了虚伪的说教人生,他们的灵魂需要纵情,需要男男女女滥交……这才是生命的真正本源冲动。”
似乎不敢硬顶,他已经换了话题。
谢峻已恢复平时的优雅果毅:“谢某之后要做的事,与钟情无涉。”
声调还算温和从容,但语意凛然。
很明显,这是两个人话不投机,故意转而说别的,权当告辞——谢峻贵族教养天成,不让刚相助过的狄奥尼索斯难堪,才没有明着驱逐。
还没猜到谢峻想做什么,但听见他对酒神颇不客气,家凯很没出息地暗爽。
狄奥尼索斯纵声长笑:“我很佩服你的气势,也很有乐趣旁观你的努力……但,你真的就用这种方式向小情人告别?周家凯可能会伤心的。”
听到这句话,家凯恍然,这两个人不用意志波交流,故意开口说话,正是想自己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