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擦着耳边几声枪响,然后,是乱糟糟大量“站住”“再跑打死你”的吼叫。
十二 将被删除的记忆
视线才只接触简单一方草地,周家凯便觉得,眼前这个笼罩在朦胧柔光中的世界几如梦幻:一草一叶都青翠欲滴、生机盎然。缤纷碎花自然点缀其间,色泽幻变出万千璀璨,混合着青草气味的花香也清雅馥郁。
呼吸间,除了花草木叶的清香,更有奇异的充实感,甚至莫名觉得浑身充满跃跃欲试的劲力,似乎只需餐风饮露,便可御风而行。
换了寻常人,遇到这种奇诡境地,也许会焦躁不安,也许会着急试探周遭,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癫狂。
周家凯向来明敏,很快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轻微幻觉,是空气太过富氧造成——高原居民骤然到平地,会有类似反应。
放眼远眺,微风拂过的湖水、星罗棋布的小花、苍翠藤蔓点缀的老树、溅出滔滔水声的小瀑布……景致并不突兀或奇诡,但每个细节都过分完美,反而像幅油画,极端不真实。
躺在斜晖中的紫藤花架下,周家凯向后仰身,让自己在软椅上靠得更舒服些,但舒适之际,总是恍惚——明明记忆中的上一刻,是嘉义街灯下尖厉呼啸着擦过耳边的枪声,以及略带咸涩的铁腥气味。记得自己混乱中跳车、被一群追索资料的家伙围攻,枪击伤的灼痛感还无比鲜活。
此刻,为什么浑身没有任何伤痛?
耳边响起悦耳的声音,虽然是提问,却没有逼切的好奇,宛若大提琴沉柔:“你想起了什么?”
家凯惊回头。
面前站着的陌生男子实在太英俊,完美到不像真人:五官雕刻般深邃清晰,皮肤白皙似乳酪,瞳孔湛蓝如天空,眼神温暖纯净如天使,柔滑的披肩长发金光灿然,到了接近发根颜色却渐渐透明,衬托得整个人熠熠生光。
在政界浮沉,观人察色是最关键的基本功。只第一眼,家凯就断定此人绝无敌意。
按捺住立刻追问前因后果的焦灼,家凯配合对方的风度,用适合此地气氛的悠然语调,含笑先回答对方的问话:“想起被救到这里来之前的情形,我似乎受伤了。”
金发男子微眯眼睛笑:“受到的伤害太深、造成的创痛太剧烈时,人类自我保护的机制,常常潜意识删除部分记忆。你真想起当时的情形了吗?全部?”
家凯身体不禁颤动——怎么会忘记那夜的创痛?
凌晨的街头,包围并步步进逼上来的十几个人。
野兽攫取猎物的凶狠眼神。
闪动着幽蓝金属光泽的枪口。
“交出资料,不然你死定了”、“找死”、“大哥吩咐过,那些东西曝光,我们就麻烦大了”、“这小子不识抬举”的零乱吼声。
周家凯回应追问的方法很简单:瞄一眼甩掉追踪绝尘远去的车子,缓缓站直身体,亮出手中的空文件夹,冷笑。
有人狞笑着打开汽车油箱,然后周家凯浑身一凉,被浇半桶汽油。
汽油的味道,原来这么呛人的。
打火机被点燃,黑暗中小小暖黄色火苗,竟渲染出惊心动魄的恐怖。
面对一双双狼一般嗜血的眼睛,以及被活活烧焦的威胁,猝然,家凯脑海中浮起一张沉静淡漠的面孔,遗世独立地沉静,像随时挥开俗尘飘然而去。那个曾经淡漠地说“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的人。
也许在俱乐部包厢那次被黑道围攻,谢峻曾在类似千钧一发危机中神奇救助自己,此刻才会突然惦记他?
周家凯微笑,心中默祷:“今夜死在这里,不能如约去敲你的门。谢峻……请善自珍重。”
面前穿黑衣戴墨镜的年轻人狠狠笑,扔下打火机。
身体刹那间沦陷在恐怖的灼热中,周家凯被烟尘呛得剧咳。
其实,周家凯并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向黑社会宣战,也不曾豪情万丈,做那种热血青年“凭一己之力带给社会公平或正义”的梦。成长在党务高层家庭的男人,了解政治的游戏规则,也知道有些东西是撼不动的。
不过是职责所在,尽力做好本分。
既然做了这个法务部长,就要承担起监督的职责。从来没想过,这种闲职还会面对生死威胁,但真到了要面对的这一刻,也没什么。
最后清醒的瞬间,家凯情不自禁聚集全身的力气,拼命想念一个男人……想念他慈爱关切的眼神、微笑时脸上的皱纹、抚弄身体的掌心的薄茧、怀抱的温暖、抽插时的狂乱力度。
周家凯其实非常清楚,沈扬并不是真的讨厌了自己。他不过是太舍不得家凯受任何委屈,做了他认为正确的事:向敌意的当权者投诚,来得到保护的力量;刻意把怀中孩子推远,让他有长成男人的空间。
亁爸的关切,甚至牺牲,家凯都是知道的。所以,被推在一边,他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怨恨。
只是痛。
痛彻骨髓,痛入肺腑。
沉浸在钝钝的痛里,周家凯整个人似乎被抽空了某种关键的东西。
火苗瞬间疯狂,吞噬一切。
被强烈的灼痛包裹着、吞噬着,周家凯什么都不能想,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死了吗?死在这里……”
周家凯死了,亁爸其实会是最伤心的人吧?
对不起……
--------------------------------------------------------------
抬头对上似有所期待的湛蓝双眼,家凯强忍住胸口依然强烈的痛楚,等那透不过气来似的沉重感稍缓,礼貌地询问:“多谢关心,我记得自己去寻找黑社会帮助买选票的证据,被他们发现,浇了汽油……真不可思议,怎么没留下什么伤口?”
男子轻松吹一声口哨,点头:“在人类里,你神经相当坚韧。遇到同类事情,绝大多数人会选择失忆,来逃避痛苦。”
家凯暗惊,迟疑地问:“人类?……请问,怎么称呼您?”
明了他的困惑惊骇,男子笑:“你还真敏锐,这么快觉察到某些蛛丝马迹,呵呵,你可以叫我麦克斯。你会好好在这里,当然是因为谢峻救了你。”
心头一暖,家凯脱口而出:“谢峻?他也在这里?”
麦克斯点头:“你被烟尘一呛,很快失去知觉。谢峻收到你临终的强烈讯息,总算及时赶到,驱散那些人,收束你涣散的灵魂,送回肉身。最麻烦的是,身体已被烧成一团焦炭。”
周家凯忍住惊惧:“我……死了?”
这种诡异的问句,似乎太缺乏逻辑。
果然,麦克斯的回应是耸耸肩:“死人怎么能提问?”
思绪混乱中,家凯勉强镇定,摇头苦笑:“对不起,我好像糊涂了。看来我该问,是不是曾经死亡。”
麦克斯欣赏地轻吹一声口哨:“不错,思路清晰、处变不惊,死生置之度外。难怪谢峻肯不怕麻烦救你。”
看穿死生?
不不不,周家凯只是凡人。
能坦然面对死亡,不外是纠缠在血液骨骼里面的痛太强大太纠结,人麻木后,会酿出一些无可奈何的潇洒。
面对一个陌生人,又如何解释?
周家凯摊摊手,苦笑:“不敢追问谢峻如何救活一个死人,看来这是非同寻常的秘密。但我非常想知道,他有没有被我连累?”
麦克斯笑吟吟:“他累惨了,正在调息,试图恢复为救你而受损的灵魂力。我本可卸任,迫不及待想回星球,争取能担任更有趣的公职。但谢峻不懂怎么重塑人类肉身,承诺用他五百年的收入,换我留下救你。我是个公平的人,最后协商,收他一百年薪资——我们星球上,逍遥懒人居多,公务员待遇极其优厚。周家凯,你真不知道你自己这条命有多值钱。”
五百年收入?
……我们星球?
这家伙绝对是在胡言乱语。
家凯脱口而出:“不可能。谢峻确实有点奇怪,能让人情不自禁信任,对他说出心底的秘密……但是他,他不可能不是人!”
犹豫片刻,麦克斯呵呵笑:“反正你在此地的记忆将全部被清除,就算告诉你真相,也没什么……我们站的地方并不是地球,而是古老的月球基地。至于谢峻,你的直觉是对的,他曾是普通人,生于晋代。绝大部分灵魂用能量形态归来,谢峻天赋绝高,能用本来的身体回归本源,是罕见的特例。”
——眼前阿波罗一样光芒四射、仪态高贵优雅的麦克斯,竟只是个落井下石、趁机赚钱的外星人?
——谢峻是晋人,所以喜欢随口念陶潜,或者《论语》、《道德经》……但,什么叫做“回去”?人会变成外星人?
——这个麦克斯也好,谢峻也好,他们为什么看起来跟人类一样?难道是一种精致的伪装?
麦克斯似乎已经明了脑子里轰轰作响的周家凯,快被混乱而强烈的疑问击溃。
他悠然微笑:“我是土生儿,来地球执勤。此刻你看见的就是我本来的样子——人类跟我们外形类似,那是创造时的初衷决定的。”
周家凯又一阵混乱:被创造?人类?
当然很想了解全部真相。但,如果此刻被告知的一切,是注定会被清除的记忆,又有什么意义?
家凯抱头呻吟:“……我想见谢峻。”
麦克斯眼中光芒一闪,似笑非笑:“非常聪明——你竟能克制好奇心,快速找到解脱不安的最佳方式。可惜,你就是太聪明太懂权衡了,才通不过我们的拣选。”
深呼吸。
周家凯拼命镇定,努力忽略过分奇诡的讯息,严厉要求自己不要联想太多。终于可以露出稳定的笑容,才尝试再次提出:“可以见谢峻吗?”
麦克斯大笑:“我急不可待要回去,主宰这里的,当然是我的继任者谢峻。你是被他救回来的客人,求见主人,当然没问题。”
-----------------------------------------------------
另一个简素到空荡荡的房间,墙脚有曾见过的暗沉沉丝光的被褥。
熟悉的面孔,沉静的人,依旧是惯常的淡淡神情,冷漠深处潜藏着不愿张扬的傲意。
麦克斯悠然带笑,眼光落在同一处:“这种质料手感像绫罗,却水火不侵。看得出来它不属于地球吗?”
传说中的天蚕丝?或者……小矮人的秘银?
“谢谢,虽然我并不想知道更多。”家凯勉强保持镇定,不惊呼、不提愚蠢问题,礼貌应答后,抬头正视熟悉的面孔,微笑,“见到你真好。”
刚才麦克斯说的一切,都太荒诞。谢峻眼底那一丝似有若无的暖意,让周家凯绷紧到快要断掉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突然,所有的礼仪权衡都断裂,急步走到谢峻身前,死死抱住他,脸颊感受着他胸口柔滑丝质的触感,突然真切感到另一个肉身的温度,竟差点喜极而泣:感受到他身体温度的瞬间,周家凯才终于相信了呼吸心跳不是幻觉,终于确信自己还活着。
麦克斯嗤地一笑,笑吟吟开口:“恭喜你,谢峻。”
被家凯死死紧扣的躯体略微震动,然后,听见谢峻开口问,声音依旧沉静从容:“麦克斯,为什么这么说?”
语调依旧冷淡,可是……很亲切。
凝视着静静承受周家凯拥抱与恐惧不安的谢峻,麦克斯忍不住微笑:“你精神力很强,真没想到,这样的高手竟出生于地球。”
谢峻点头:“听说以前任职月球基地都是土生儿,没有过地球回归的人来。”
麦克斯耸耸肩:“这份工作算不上很愉快。两千年前,昃天的独生子耶酥道成肉身降临,直到现在,人性没有任何改善,甚至退步。无视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唯一世界,盲目攫取资源、预支享乐。你能被星球议会正式委任来执勤接引,为我们祖先的思虑不周善后,当然很优秀,但,这也说明你的灵魂还有弱点。”
谢峻一愕,随即点头:“当然。”
麦克斯神情很轻松:“我们都不完美,需要不断焕发灵魂内在能力,寻求和宇宙能量和谐的更高层次方式。昃天会选中你,说不定像当初的我,厌倦、疏离、冷漠,没有乐趣——永生的人,常常会苦于太多时间需要打发。”
谢峻皱眉,冷冷地:“需要旁观生命如昙花一现,挣扎在死亡的威胁下,才会珍惜永生?”
麦克斯端详谢峻良久,突然又轻松微笑:“你的灵力极强,甚至达到了战士级别,本该有机会得到更高荣誉。曾经我替你惋惜,因为从表情看,你内心缺乏爱,太冷漠淡定,我们亿万年的经验没有热切要珍惜守护的东西,就不会卓越。”
谢峻苦笑:“浮生若寄、为欢几何……怎样才算不匮乏激情?”
“现在,已经不用为你担心了。”眼光掠过紧紧拥抱着的两个人,麦克斯意有所指地笑,又恢复庄容,说,“我们曾尝试很多方式。记得几千年前,在跟地球人类杂处的年代,我们当中有一个叫阿波罗的家伙,追求他见到的每个美丽人类,来试图保持热情似火;还记得有叫普罗米修斯或者鲧的,冒死偷窃异宝,来激发灵魂潜能。”
初听他们的对话,周家凯脑中一片混乱:临终的呼唤,来拯救人类的使者,耶稣、普罗米修斯、大禹的父亲鲧……天,这都是说些什么?
没多久,灵光一闪。
家凯眼睛有些亮:“帮助人类,也许有比普罗米修斯们更温和的办法,且不扰乱既有的文明进程。释迦牟尼说,与乐之心为慈、拔苦之心为悲……记得在欧亚次大陆,有神农、颛臾等,教原始脆弱的人类生活技巧,那也是修炼慈悲的方式?”
谢峻凝神想了想,微笑:“谢谢提醒。终生临终申请‘归去’的声音,我会尽力倾听。”
临终申请,灵魂回归,最后的审判,众神的作为……众多讯息汇聚,渐渐变得有意义。
周家凯倒吸一口凉气:“上次在东篱,你失去鉴别那个垂危的医生有没有资格?”
眼底似乎浮起笑容,谢峻轻轻点头。
咬咬牙,家凯接着问:“你能赶到嘉义去救我……”
“我到时晚了些,幸得你灵魂没有消散,但烧伤太重,这肉身是麦克斯帮忙重塑的,前前后后花了将近半年时间。”谢峻知道他想问的是什么,温颜继续道,“各种浮光掠影的思绪,更像基础噪音。我只能接受非常强烈的意念,比如,人类临终的祈求。”
停顿片刻,他又淡淡开口:“谢峻此生,头一次被人祝福‘善自珍重’。死生之际,你竟然还惦记我们的再次叩门之约,何苦让你失信?”
平淡的语气,却似乎隐藏了极深的波澜。
家凯整个人呆掉。
看着两个人跳跃的对话,打量着神情复杂的周家凯,和始终没有强行解脱这个意外拥抱的谢峻,麦克斯的笑意越来越明显:“有趣的是,谢峻你精神力这么强大,居然推不开这个周家凯的拥抱?”
谢峻傲然一笑。
这个表情的意思,当然就是“非不能也,是不为也”。
麦克斯语调却始终悠然:“当初,我们长途跋涉来地球,开始这一切,就是因为生命不够完美。”
谢峻一怔。
周家凯转念向来快,不禁帮着问:“麦克斯,难道你是在劝谢峻,不要高高在上,淡漠俯视众生?难道……你们真的是神?”
低头凝视还死死抱住自己的人,谢峻扬眉,嘴角慢慢漾开一丝苦笑:“地球人对神祗的概念极其混乱。或者,可以算是罢。”
麦克斯掉头,对周家凯微笑:“我们都没有公然出演神灵的嗜好,行止常常很低调,所以这基地系统能做任何身份设定,能轻易对付地球所有档案管理和人工智能记录。”
似乎明白了,又似乎陷入了更深的迷雾。
最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被泼了汽油点着都能幸免于难,自己真是被神救了,且这两位态度友善,不会有什么意外变故。
心一松,顿时想起,周家凯突然失踪,同事带回去的绝对不会是好消息。亁爸年事已高,禁不禁得起这种意外的打击?
沈扬的矜持、压抑却苦涩,被这么沉重打击,会……怎样?
胸口钝钝的痛重又变得鲜明而凄凉。
家凯知道面前站的这两位都不是凡人,此际决不该分心。却没法钳制约束自己的思想,只好深呼吸,尽量平静。声音也受影响,变得不稳定:“我还有机会活着回去吗?”
沉沉盯着家凯的变化,谢峻眼神有些沉重,突然脱身退开一步,淡淡地:“这有何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