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凯竭力忘记背后凉飕飕下沉的滋味,拼命振作自己,坚持用一贯半撒娇的语气回答:“是亁爸疼我,怎么都是好的。”
沉默片刻,沈扬终于直接问:“被人当男人服侍比较好,还是喜欢被我当女人来干?”
差点被这问题噎着。
运气良久,家凯才能用平稳的声音回答:“亁爸,这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只在乎是跟谁做,动作姿势都不重要。用身体的哪个部分,其实都一样。”
沈扬摇头:“你可以这么想,别人不会。”
胸口猛然一痛,这段时间熟悉的绝望感又涌上来,胸口的刺痛再次变得鲜明。家凯突然觉得冷,寒彻骨髓。
沉默弯腰,开始捡回扔了一地的衣服穿。
沈扬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等着他。
站立着,俯视岳峙渊停、板一张扑克脸的亁爸,家凯突然发现,向来灵敏的观察力和分析能力统统归零,竟满腔茫然。
这样引诱都没用,其实已经该死心了。
家凯却是罕见不容易放弃的人,还强笑着追问:“亁爸还是不再单独见我?”
扭头不看家凯,沈扬的回答风马牛不相及:“不管将来你干什么,都要记住,男人就是男人,要做顶天立地的事业,不能被人当女人来骑。”
家凯皱眉:“这种约定有什么意义?”
沈扬有些不耐烦,甚至微怒:“对中国人都很重要!任何场面上出来做事的,都不会把娘娘腔的家伙当回事。你答应亁爸?”
沈扬的语气从来没有这么沉重过。
甚至……简直有点在哀求。
家凯垂头,沮丧地:“亁爸的话,我怎么胆敢忤逆?可这种事情……”
听到这样不情愿的回答,沈扬恢复了平常的命令口吻,:“你不相信也好,不明白也好,先按我说的做。没什么别的要问,你就走吧。”
又被下逐客令。
比上一次更直接,更生硬,更没有挽回余地。
家凯可以不考虑自己的伤心,却不敢不想沈扬的安危。
挣扎在离开之前,斟酌着问出最核心的问题:“亁爸怎么会答应阎正南的组阁邀约?陈汉亮在他登位时临危相助,他都下得了手死整,连多等几天都不肯。亁爸肯定明白这人,为什么还要置身虎狼之境?”
沈扬不再像刚才疲惫而颓丧,恢复了一些活力,便显出怒意来:“你也知道局势乱,怎么就不爱惜自己羽毛?还来这里找我干什么?生怕不被我连累?”
家凯脸色惨然,低声道:“谁不知道亁爸跟周家的交情?我不来吃饭,就不是你亁儿子了?”
习惯性低头抚额,沈扬沉痛地:“人走茶凉。你爸已经去世,只要我不去走动,大家慢慢就相信,交情也就这样了。”
家凯庄重地正色回答:“亁爸真怕我被连累,为什么不独善其身?”
沈扬叹口气,语气沉着,却流露出不屑对孩子解释的傲岸:“你们年轻气盛,还满腔正义。别追问我为什么变节投靠当权势力……人在朝中,沉浮荣辱都难免。”
忍了又忍,家凯还是问出了口:“人家要辱,那是人家的选择。可亁爸为什么自取其辱?”
沈扬挺直脊背,试图恢复老军人的尊严,声音却变得苍凉:“人老了,本来应该看开的,偏偏对名位更热衷。”
心一紧,家凯强忍住心酸:“亁爸,只要您说了不要再纠缠,家凯哪敢再放肆?何必强迫家凯恨您,来撇清我们的关系?——是,谁都看得出来我不肯做亲日派,不肯赶时髦也拜访黑道大佬。但‘政见歧异、路线不同、有违良知’这些好听的口号,我根本不在乎。”
沈扬冷冷地:“你就是总有人罩着,太顺太舒服了,才会说出这种话。等你坐在法务部的冷板凳上,还能说出这种话,我才相信你真的不在乎。”
家凯惨笑:“亁爸你都不想见我了,换到哪个冷板凳上,还有区别吗?”
沈扬被他语气中的悲哀打动,脸色变了变。
转念想到初衷,振作一下,继续怒喝:“宦海沉浮,自顾不暇,哪里想得了这么多?人情冷暖,政局也瞬息会翻转,说一句‘不玩了’,真的就可以全身而退?幼稚!”
家凯叹息:“做人做事不求见谅于世人、只求无愧天地,不是从小亁爸教我的吗?”
沈扬喝一声:“你真信?”
缓缓摇头,家凯沉声回答:“老实说,不是太相信。”
十一 封锁证据
下班能回家吃晚饭,总是挺愉快的。尤其是刚推开家门,饭菜香气便暖融融缭绕过来。
见到周家凯回来,韩美惠立刻上来为他拿外套、递拖鞋报纸,同时,转头盯着女佣阿七,示意地微微一笑。
按照事先吩咐好的,阿七笑眯眯哄着孩子,嘴里轻轻念叨“洛小少爷吃饱了也玩累啦,我们睡一会儿去”,走开了。
瞬间便察觉,气氛跟平时不一样。
家凯什么也没有追问,但自己也心事重重,并不想多话,只微笑打个招呼,低头扒饭,静等妻子主动开口——或沉默。
两个多月前,前总统去世、周家凯被逼出权力中心的当时,就已经决定搬出那个豪奢冷淡的半山周宅。
习惯了静谧的生活,家凯自己也怕市中心的嘈杂,一旦听说T大边的老公馆区有房子出租,就让美惠尽快来看,想都没想就下了定金。直到搬家才发现,租定的房子竟然就在谢峻居所的隔壁,同一个房东:谢峻原来租的是一栋房子的部分,周家凯则承租了剩下那大半。
搬到这里住,不知不觉也将近半个月了,本想去拜访、给谢峻一个惊喜,可惜老撞锁。打电话到T大去问,同事代答,说谢峻请了长假。
多少有些担心那个沉默的人,或者,也忧心沈扬——接受那个国防部长的任命,明显是想牺牲自己而全大局,但老军人跟新总统的势力集团没有共同利益,注定会惨烈冲突。
可能是心有牵挂太多,算算被调转法务部坐冷板凳已经半个月,周家凯反而无所谓。
看着安详低头吃饭的丈夫,根本不敢跟他正面对视,美惠深深垂下头,拳握得太紧,指甲掐到的地方,白印极深。
过了许久她才终于开口,声音小小的,僵硬苦涩到极点:“今天刚确认,没法瞒人了……我,我肯定是怀孕了。”
呆了数秒钟,家凯才恍然,像是刚听懂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温颜问:“我们之间,好像不需要隐瞒什么吧。需要我做点什么……你是想我们离婚?我帮你去找那个男人谈判?还是给这无辜的孩子一个姓?”
没想到丈夫不但没有震怒,还像个朋友般有商有量。
美惠眼眶中溢满了泪水:“他……对方是我留学米国时的大学同学,也早就成家了。”
勉强集中精力,家凯用最轻快的语气回答:“我们都做了这么多年好朋友,我当然尊重你的选择。要是不可能给孩子亲生父亲,那就随我姓周好了。刚才我还担心,小洛还什么都不懂,你真要离婚的话,他也可怜。”
美惠哽咽:“对不起……”
轻拍她背抚慰,家凯轻笑:“你有什么错?我至今没带私生子回来,不是因为我贞节,不过是因为性伴侣都是男人。真希望这是个女儿,我想看小小公主穿白纱裙的样子,哈。”
慢慢镇定下来,美惠有些不好意思,打开粉盒整理泪痕,轻声:“都是成年人,我本该避孕。”
竟发生这种事情,当然不是忘记需要避孕,而是妄想可以得到新生命父亲更多的真心。而到失望后,能依赖的,只是周家凯的好心。
婉转说出歉意之后,美惠等待,却没有听见家凯的回答。
因为家凯在接突然响起的电话:“火旺,什么事?”
那头有些焦灼:“周部长,按您的吩咐抽查了嘉义县、云林县、台北县、高雄市的民意代表选举组织情况,确实有贿选嫌疑。但是我们的基层工作人员先后接到高层电话,要求立刻停止下一步举动。部长,这……”
家凯爽朗大笑:“是总统府的人出面吧?”
线路那头的陈火旺沉默数秒钟,然后回答:“是。”
周家凯轻松地回答:“就当没有听见好了,继续按我之前要求的办。”
陈火旺声音有些抖:“是,部长。但……听说好几个民代候选人还跟竹联帮有关系,刚才有电话打到吴舟那里,说今晚我们不能离开台北。如果再敢乱来,就等着挨刀……”
家凯冷笑:“你是政府官员,叫下面人打报告,申请警察随行。警局要是太忙,就报告我,再不行的话,我去请当地驻军出面。还真就不信了,黑道竟敢明着挑衅事务官员?”
回答的声音浸透了无奈:“周部长,浊水溪南边,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家凯深呼吸一下,声音恢复不容置疑:“不管在哪里,都是民主世界。眼看连总统都要一人一票直选了,难道你还想不明白,身为政府公务员,我们到底是对总统负责,还是对纳税人负责?”
那头明显信心不足,只唯唯诺诺:“明白了。”
家凯深呼吸,语气严肃了不少:“陈火旺你给我记住,你现在做任何事,都是在执行周家凯的命令,你个人没有责任,但你要是敢不按我部门的规则玩,我先开了你。今晚也不只你一个人去嘉义,我跟你一起。”
没等对方回答,已直接挂断了电话。
有些忐忑地看着周家凯严厉的表情,美惠一颗心又悬起来。
侧头想一想,身为妻子的,竟然光顾自己困扰,竟没看出老公面对的工作压力。想到种种势力的消长,想到一个月来家凯早出晚归的疲惫,不禁忧心。
但这种事情,是妻子决不该过问的。
多少有些歉疚帮不上什么忙,美惠只好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柔声问:“工作不顺利?”
直到被轻拉一下,家凯才像是突然惊醒,“啊”了一声,才想起回答:“现在的局势……怎么可能顺利?一会儿我就出发去嘉义,带着他们去封锁证据。”
观察他脸色,美惠小心地问:“要不要哪天我们带小洛去拜见亁爸?他老人家都升行政院长了。”
家凯叹息:“阎某人是真正的政治高手,亁爸却是军人,自己都凶多吉少。千万别再给亁爸添麻烦了……我帮不到他,已经很歉疚。阎正南身为代总统,竟承诺黑社会利益,让黑帮代拉选票,这种事竟被我发现。我力争做到证据齐全、合法起诉,未必能帮亁爸,不过是我自己的执著。”
美惠摇头:“法务部只负责管审判的法官,很多事情……只怕做多错多。”
在分权机制完善的民主国家,通常司法机构有至高无上的终审权。可是在这个海岛,此刻周家凯身在的所谓法务部,并不能顾名思义当做独立的司法机构,而是个完全从属于行政院的冷衙门,一个对总统府唯唯诺诺的执行部门。
可周家凯不肯睁一眼闭一只眼熬资格,竟挺身而出去当箭靶子。
对妻子善意的规劝,家凯淡淡一笑:“阎代总统正筹备一人一票直选总统。这个狠招,针对的是党内派系还是岛内态势,并不重要。起码从客观来看,政党从威权转向竞争型,对民众总是好事。但用贿选和黑金来确保爵禄,后果太严重,我偏又身在法务部,职分所在,纵然螳臂当车,也不敢坐视。”
这个岛孤悬海外,全靠米国的支持,勉强维持与大陆的对抗格局。但从外交形势看,全世界仅有21个国家还承认它是“国”,存身的根本已经岌岌可危。一旦失去米国的支持,简直会完全丧失立足的可能性。
大陆有强大的军事力量、广大的消费市场,有联合国的正式席位,唯一欠缺的,就是西方认同的那种民主、平等、自由的制度。那么,这个海岛继续被支持的理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同样信奉“人人生而享有自由”的意识形态。
代总统阎正南可能是真深爱这片土地,也可能只是不得已而为之,但客观事实,是民主进程被大幅推进,落实总统直选制度。
但为确保大位,当局不惜贿买“桩脚”与选票,甚至动用黑道。
听见丈夫这种口风的话,美惠并不紧张,只温言:“他们都敢到米国去刺杀作家江南,南方黑势力又更强,今晚你还是别出门了,要是——”
摆摆手,打断妻子的体贴提醒,家凯耸耸肩:“直接对我这个现任法务部长动手?他们再嚣张,也不至于这么大胆吧。只要你不骂我会连累你韩家,我已知足。你当年学的是米国法律,放在这岛上实际运用……嘿。”
美惠依然忧心忡忡,蹙眉道:“还是请葳哥派人保护……”
听见这么天真的论调,家凯摇头莞尔:“好好的太平年月,谁敢私调军队当保镖?米国总统都未必有这排场……葳哥是现任军人,又不是黑道老大。”
被丈夫这么开玩笑,美惠有点不好意思:“跟你结婚后就不上班,都堕落成无知妇孺了。可不知为什么,想到你要出门,我总有些心惊肉跳……”
家凯耸耸肩,满不在乎地笑。
正扰攘着,阿七的声音响起:“太太,接先生的车来了。”
美惠浑身一震,勉强笑着,柔声问:“真的不能不去?”
家凯从沉思中惊起,一握妻子的手,声音轻松:“我一定会格外当心,留着这条性命回来陪你散步,等宝宝出世。”
看着丈夫明显是为安慰妻子而镇定的笑靥,美惠心情复杂地微笑点头,忍不住又问:“万一出了什么意外……”
一边披着外套,家凯不假思索回答:“其实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觉得不对,就给葳哥打电话,千万不要随便惊动亁爸……他的烦心事已经太多了。”
咬咬唇,美惠坚持问:“如果……我是说最坏的打算,葳哥碰巧不在,或者抽不出空来……”
家凯忍不住笑:“哪有这么多万一?我要做的事情没法跟人事先打招呼,毕竟是连累人家前程的。”
听见丈夫这么轻松的安慰,美惠却抓住他外套不肯松手,眼神异常固执。
沉吟片刻,家凯挠挠头:“随时电话我。”
听见这句话,美惠更相信刚才的直觉,但毕竟人已经要出门了,反而什么也不敢说,只勉强挤出微笑,目送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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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影寥落的文化路上,高速行驶的汽车前方远处,竟有好些路障。
本就提心吊胆的司机脸色顿时铁青,瞟一眼照后镜里依旧缤纷的七彩喷泉,咬牙骂一句“干!来的时候都好好的……见鬼”,同时猛一打方向盘,试图加速冲过去。
街两边,荷枪实弹冲出一些黑色身影。
车内,周家凯一把抢过陈火旺怀中的资料夹,把里面文件快速扔到座位底下,拿着空夹子,低吼:“减速!”
窗外透进来的稀疏灯光明灭,陈火旺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暗惊,焦灼地问:“周部长,您想干什么?”
事态紧急。
家凯断喝一声:“外面拦路的是黑道,跟他们没道理讲。别等他们围上来,我一走,你们自己找机会……别忘报警!”
陈火旺只是法务部的专业技术官僚,本不该被卷入这种无聊的权势纷争。
不是没有事先的劝告,不是不知道危险。所以,这出困境,本就是因为周家凯一个人的固执。既然周家凯错估黑道嚣张的形势,就应该自己承担全部后果——主动创造些微的逃生希望,并把它留给无辜的人。
陈火旺一激灵,似乎弄明白周家凯想做什么,顿时涨得满脸通红。他猛地动手,想抢回肯定会惹来围攻的资料夹:“扔下部长自己跑路,我还有脸回台北?”
仗着身手利落,周家凯略闪身,一拳打开扑上来的助手,对司机吼:“减速……你想摔死我啊?快!刹车!”
司机下意识按命令猛踩。
一片暗沉的街道中,前后都是晃动着包抄上来的身影。
有零星枪声。
深呼吸,周家凯猛地打开车门,夸张地抱成一团,表示正护着怀中的文件夹,更是护住怕撞的要害部位。
跳!
狼狈地就着惯性滚了几下,家凯趴在地上,试图忘记浑身上下叫嚣着痛的关节肌肉,重重喘息。
眼角扫一下周围,这出“跳车舍命救铁证”的表演貌似效果很不错,重重人影已经有反应,快速围上来了。
那半张着门的车,迟疑了片刻,终于猛然加速远去。
家凯毫不迟疑转身,进行下一轮更必要的表演——埋头狂奔。就像任何一头试图躲开猎犬逃向安乐窝的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