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尊瞥了他一眼,用冷漠且坚硬的语气说道:"按你的要求,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无疾而终。"
这时一直站在太政大人身侧的参议左中将足利义昭插话道:"那其他阴阳师解得开这诅咒么?"
"没人能解开我的诅咒。"
"安倍晴明也不行么?"
"谁也不行,包括安倍晴明。"道尊侧过脸来,冷冷的盯着他,将这句话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哈哈--足利大人太多虑了,道尊的阴阳术谁敢小觑?"太政大人觉察到了道尊的情绪,忙打断了二人的僵态,"道尊,接下来还需你继续施法,确保此事万无一失啊!"
"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道尊冷冷的回答,转过身去不再理会他们,逐客之意清晰明了。
太政大人虽然对道尊的态度心有不满,但想到现在还有求于他,便也将不满之情强忍下来,"足利大人将留在这里,你们二人相互能有照应。"
道尊心中冷笑了一下,‘照应?应该是监视吧!'但话到嘴边,却换成了一句轻描淡写的:"请便。"
太政大人瞟了足利一眼,"小心行事。"
足利心领神会,"大人尽请放心。"说着趋身将太政大人送出门外。
看着二人身影消失在门外,道尊回身注视着祭台上跳动着的烛台,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怨毒的光。
一袭白衫的晴明半跪在天皇的榻前,细细观察着。其实在进入清凉殿之前,就已清楚的感到了笼罩在大殿之上的那股强大的、熟悉的、属于道尊的力量。
见晴明垂目默然不语,藤原道长有些按耐不住,问道:"晴明大人,--"站在一旁的保宪忙拉扯了下他的衣袖,示意他不要着急。
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几名武士猛然推开殿门闯了进来。
藤原道长大怒,呵斥道:"是谁如此大胆?"待定下神来一看,竟是自己的儿子藤原少将,心里便知大事不好,"怎么回事?"
"流寇与太政叛党里应外合进攻罗城门。"
藤原道长蹙着眉,问道:"罗城门现在如何?"
"匪兵已退,但是禁卫军中有近三成的士兵随太政逃出城了。现在诸将皆在外,皇城之内的兵力恐难以抵御流匪进攻。"
保宪听完矍然一凉,泛出一身冷汗,竟有些虚脱的感觉,呆呆的注视着藤原道长。而跪在天皇榻前的晴明此时也扭头看着右大臣。谁也没有开口说话,但一种不祥之感却在整个清凉殿内弥散。
片刻之后,藤原道长右手一挥:"立刻派人包围克明亲王府。"保宪不由自主的瞟了晴明一眼,却见晴明面无表情的坐在原地,平静的让人猜不透,摸不清。
待殿上的武士都退出去之后,藤原道长转过身,"陛下他--"
晴明站起身来,"保宪大人的感觉没错,是诅咒。"
"有办法解吗?"
"若真是道尊施下的诅咒,那除非他自己解开,否则谁也无能为力。"他语调平淡,沉着稳定,表情却还是那种异常的平静,似乎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听到这回答,藤原道长微微愣了一下,静静省视晴明,"晴明大人,以你的能力,陛下还能撑多久?"大殿内阴暗的光线也削不去他不加掩饰的锋芒,他的问题与他的眸光一样犀利。保宪不由得心生感叹,道长的冷静、敏锐以及洞悉真相的能力使他注视着晴明。
晴明冷冷的迎上他的视线,"禁卫军能撑得了多久?"
"什么意思?"藤原道长紧蹙起眉头。
"三日后就是天狗食月的日子。"晴明他的话就如石块沉水般坠入水底消无声息,随着涟漪一圈圈荡开又散去,河水依然平复如初。
藤原道长沉思片刻,"二位大人认为此时该如何是好?"
保宪微微一愣,觉得此问暗含机锋,藤原道长乃是右大臣,又是皇亲。而自己和晴明只不过是区区的阴阳师而已,如此重大事件怎会问他们的看法。恐怕是想借此问题,试探他们的内心吧。因为心有疑惑,便不知该如何作答,眼神瞟向晴明。
只见晴明淡淡的看着藤原道长,目光宁和,不露喜忧:"大人身为丞相,现又掌军权,有些事可自行处理。"(左右大臣与被称为左右相)
藤原道长心领神会,隐露一缕浅笑。
克明王府,一阵风掠过,将庭院中的枯叶卷起,夹带着一路翻滚而去。博雅神色有些怔忡,转头凝视了许久,思绪似乎早已飘远。
天庆年的秋分节,朱雀天皇按惯例在皇居外苑赐宴百官,大臣、宦官们不断演着百戏,间隙有乐会调琴吹笙,乐声悠扬,透过纱幕荡漾在青天碧水间。
忽然,乐声戛然而止,一个年轻男子笑吟吟地持着一支竹笛从天皇身后走上前来。他着一身素色狩服,广袖随着头上长长的帽缨迎风而舞,那风像是被他的突然出现搅乱了似的掠着急促而纷繁,却不能影响到他举步的从容和唇角笑意的闲雅。
他微笑着侧首朝两侧的大臣们看去,立即引起珠帘后的贵族女子一片或明或暗的惊呼:"啊,太子殿下......"
他向天皇深施一礼后,昂然而立,微垂双眸,将竹笛引至唇边,一阵清越的乐音转瞬响起。博雅不由得被吸引注了,睁大眼睛紧盯着他,看着他翩翩身姿随着曲调的激稳轻轻晃动,不经意间抬目一瞥,眼神中尽是傲然神采。
博雅站起身来解下随身携带的竹笛叶二,走上前与他相对而立,两股笛声仿佛清泉滚滚外溢、四下奔流一般,袅袅娜娜散逸开来。
忽然,太子曲调一转,乐音抖而高亢,豪毅峭直,满蕴踌躇志满之意。博雅意外的看向太子,发现他也正以注视自己,弯弯的眼角包含着意味悠长的笑意。
博雅心微微一颤,琢磨到他隐含的深意,指尖轻压,并不让自己的笛声追逐那缕嘹亮去,反而略降半调使笛声如秋日落叶般絮语飘渺,温婉缠绵。
一高一低;一嘹亮一沉厚;一豪放一婉转;似离似散却又相互纠绕,划成流光。那光芒一直沉浸在大气中,久久未散。好像是惋惜那道光似的,好一阵子整个外苑无人敢言。
又过了一会儿天皇终于开口道:"如此高妙的笛声,真是美的令人心折。"宫人们也齐声喝彩,赞叹声不绝于耳。
天皇大悦,赐予太子与博雅金帛、贡品无数。博雅迈步上前谢恩,之后起身归座。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看到太子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四目相对,他忙垂下视线,然而就是那转瞬间,他记住了那唇角的一缕浅笑。
第 15 章
博雅深得朱雀天皇的喜爱,这已不是什么秘密,在他十七岁的时候,天皇就降诏,命他整肃随驾禁卫军,职责是率领禁卫拱卫皇城,并且特意放宽了他的职权,增加近千名亲从供他指挥。此举令满朝文武惊叹不已,同时一些天皇欲废太子,以博雅替之的传言渐渐流传开来。
但博雅自小生活在这皇城之中,终日听着关于皇子们的琐事和以他们为中心的争执,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与面对着的威胁,便小心谨慎,低调地活着。
这天他正带领着一队禁卫巡视着皇城,远远就看见太子正在习射。
只见他侧身而立,身持一弯漆黑铁弓,接过侍从递过的箭,略看一眼,便引箭上弓,伸手展臂,缓缓拉开。
看着他轻袍缓带,气宇轩昂的样子,博雅不由的呆住。
太子直视前方,紧闭双唇,神色肃然。忽然一转身,刹那间将按在弦上的箭对准了呆立一旁的博雅。
博雅悚然大惊,立即侧身躲避。四周观看的侍从、禁卫都一时呆愣住了,一个个吓的脸色青白。
太子见状朗然一笑,抬首引弓朝天,右手一松,那箭"嗖"地一声离弦而出,一飞冲天,收回手臂,看着博雅:"来,跟我比试比试!"
瞬间的静默后,博雅伸手接过弓来,一箭射去,微微高于靶心。第二箭则微微低于靶心。第三箭射中靶心。三箭一行列下,不偏不斜,恰好呈一条直线。
太子从博雅手中接过弓来,侧首闲闲地挑了三支箭,都握在右手中,再挽弓瞄准,不待博雅看清,便以导雷之势将三箭依次发出,连珠不断,且三箭呈品字聚拢,正中靶心。
一旁站着的禁卫也忘了身份,纷纷脱口叫好。
而太子略微侧目,浅浅一笑,似是赞赏,又似是讥讽,"博雅大人,太过谦逊了。"
博雅惊愕,他的确是刻意求败,却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看穿。一恍惚之间,太子已从他身边飘然走过。
太子府内--
太子端起一旁的酒杯,悠悠笑道:"该你落子了。"
博雅此时正正襟危坐,凝眉思索着应对之计。无奈前面失势太多,现在再要挽回已是十分困难,不由得唉叹道:"形势很不妙啊!"
苦思良久后勉强再落一子,但此着却似早在太子意料之中,很快应以一黑子,所落之处又使大片白子处于无气状态,被他神情悠闲地一一提出。
太子轻笑着说:"临近收关了。"说着从容不迫地给自己斟了杯酒,细细品着,左手拈了一枚棋子在桌上一点点轻轻敲击,以示催促他尽快落子。
博雅再看着棋局凝思片刻,然后拈起一子淡然道:"唉!败局定矣--"
太子一把抓住他举棋的手,眉头一挑,"博雅--难道你看不出么?"
博雅脸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什么?"
太子先是久久不语,只默然看着他,目光越来越柔和,最后终于松开他的手,恢复了最初的微笑,"博雅大人,太过谦逊了。"
天庆年,朱雀天皇禅位于太子,号村上天皇。
即位第二天,天皇下诏:"以源博雅为右近卫中将,听免职事。"
博雅恭恭敬敬的接诏,唇上浮起浑不在意的浅笑,"谢陛下。"他其实清楚,右近卫中将其实是个虚职,并无任何实权,这意味着从此他再不能涉及政事兵权。
从此之后,博雅便专心研曲,并编撰出《长秋卿竹谱》,谱出雅乐《长庆子》。
他原以为就会这样庸碌无为一生了,却没想到播摩国大举进犯,矛头直指平安京,来势凶猛。
他不问他要带他去何处,只一味无心无思地跟着他走。他们穿行于林影婆娑的林间,踏着松软的枯叶,阳光斑斓的洒在他们身上,一路走着,一路聊着。可是仍是这一派美景,他再看却有些意兴阑珊,隐隐感到心里有某种珍视的东西还未完全绽放就已开到荼蘼。
他们默然伫立在竹桥前的枫树下,相距不过咫尺,他却无奈地感觉到几年的时光已在他们之间划出一道辽远如天涯的距离。
"博雅,你说过会保卫我。"他没看博雅,目光悠悠飘浮于竹桥之下,语调风淡风轻。
"是的。臣没忘记。"他木然立于一旁,绝望地呼吸着潮湿的空气,一丝酸楚之意逐渐蔓延至心底。
忽然一阵冷风掠过,树影婆娑,投在拉门上的影子竟如一个人的身影。博雅没来由的一惊,从往夕的回忆里跳了出来。
"什么人?"他怒吼一声,欲站起身来,随即一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博雅大人,太政大人怕您无法脱身,特命我前来迎接。"一个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迎接?太政大人让你们这样来迎接我的?"博雅冷冷一笑,"把刀拿开。"
身后的人缓缓将刀撤走,"多有得罪了!"
博雅四下看看,身边及院内站了三名黑衣人,"出了什么事?"
"还请大人尽快动身,禁卫正在赶来。"
"禁卫?"博雅仍是一脸的严肃与专注,只有那深邃的眼睛里的一丝闪光表明他吃惊不小。
一个黑衣人迈步上前,走到博雅身边轻声说道。"太政大人有话带给您:棋盘已经摆开......"
"是么--"博雅似乎仍迟疑着,踱着步子喃喃道。突然他猛地从背后以左臂勒住身侧之人的脖颈,右手抓住他持刀的手向其颈部抹去,鲜血喷溅而出,那人惨叫倒地。
其余的人微微一愣,"你--"
"太政大人恐怕还告诉你们,若是我拒不前往,就将我灭口吧。"尽管他仍面色平静,但炯炯目光分明透出咄咄逼人的气势。
"是。"
听到这回答,博雅紧抿的双唇渐渐松动,一缕微笑浅浅浮于他冷峻的脸上。
而他面前的黑衣人也手握长刀,一步步的向他逼近。只见寒光突现,不过是一刹那间,一柄利刃已直刺进黑衣人的心窝,那人双目一滞,慢慢低头去看,博雅提手一拔,艳红的血光喷薄而出,如漫天血雾一般。
博雅面无表情地提刀而立,刀尖微垂,刀上的鲜血滑过光洁如镜的刃面,一滴一滴地坠于地。
一时鸦雀无声,黑衣人不敢再擅自移步,都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应声而来的亲王府家丁也不知如何应对,全然沉默着。
"你回去告诉太政大人。"博雅像以往不悦时那样紧抿着唇,严厉的神情与他幽深眼眸中映出的光相融,使他看起来坚毅,然而还含有一丝冰冷的锐利,"源博雅不做他手中的卒子。"
第 16 章
空旷的清凉殿中,昏迷不醒的天皇仍然了无声息的躺在罗曼帐中,大殿之内没有侍从,只有两个人围坐在烛灯下,正是谷仓院别当贺茂保宪大人和阴阳寮天文博士安倍晴明大人。
贺茂保宪神情焦虑的看着天皇,而安倍晴明却闲闲的拈起酒壶,一缕细流自壶口倾坠而下,注入碧玉的杯中,融聚成一泊清澈的液体,随着淙淙倾流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响起,酒香四溢。
保宪转过头看着晴明,一副想说什么却又有些犹豫的模样,终于开口道:"咱们就这样坐等么?"
晴明透过轻雾淡看着杯中的碧色,"那你打算怎样?"
保宪凝眸看他半晌,小心翼翼的说:"能不能将诅咒射回头......"
晴明没有回答,一只手握着酒杯轻轻旋转,目光仍落在杯中,似乎在细细观察。
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一阵,保宪的再次开口问道:"你还是不肯伤害他?"
晴明仍只是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似的,但沉静的眼眸里分明掠过淡淡的悒郁。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说道:"人不可能不伤害任何人而活下去。我能选择的只是伤害哪些人,伤害到什么程度而已。"话语平淡却夹带着缕缕无奈。
保宪侧过脸愣愣的看着晴明,昏暗的烛光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拂去烛光的掩饰,他的肤色仍是一贯的苍白,和着身上的白色狩衣,和始终淡漠的神色。清粹冷冽的宛如池中月影,可以无比接近,仿佛触手可及,但是却一探即碎。不由得保宪自己的目光也黯淡下来,"他们自己的路,是他们自己选择的。对也罢,错也罢,你都无法改变。"
"哪些是对?哪些是错?"晴明眉头微挑瞥着他,眼眸里淡淡的笑,却似乎蕴涵繁复的深意。保宪微微一愣,侧目看着他。
"所谓的错与对,善与恶还不都是由人来决定。你看看这平安京,哪里不是充满了虚伪的谎言、无情的背叛、疯狂的嫉妒、贪婪的欲望,残酷的杀戮。你能判断出到底哪一个更加罪孽深重?"晴明说完,仰首将手中的半杯残酒一饮而尽,随着液体倾斜起伏间折射的晶亮光芒淡化了他眼中逸出的一抹冷光。
保宪陡然意识到,每次见到晴明时,都会在心里不自觉地衡量与他之间的距离,他觉得自己是先于其他人认识他的,不是指面目容貌,而是无法从外表感知的深藏于心的东西。他心中一酸,莫名地在心里郁然长叹,其实最痛苦的是晴明,既不属于这边,也不属于那边。承受着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能说只能等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