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之后,保宪伸手接过晴明手中的空杯,斟满酒递过去,在这一交一接之间,他触碰到晴明的指尖,冰凉的让他由底发颤,抬起眼来,"晴明,占测一下吧--"
晴明撩起唇角笑着摇了摇头,"你我现在都是事中之人,自己占卜自己的事,可是一大禁忌啊!"
保宪听着他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回答,看着他近似玩笑般的表情,却分明感到那面孔透着一股无奈与苦涩。眼眶泛起酸楚感,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如果不是当年的那个誓言,你应该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下去......"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过去的就永远不会再改变。"晴明将手中的杯子轻轻放在身边,站起身来,"约定的誓言,不可打破,不可背叛......"忽然他住了口,神情一定,似乎有什么吸引了他的注意,保宪不禁转头随着他的目光看去,原来是一只黑色的凤尾蝶在昏暗的光线中翩翩而舞。
"蜜虫?"保宪不由得问道。
晴明点了点头,伸出手指让蜜虫落在指尖,少顷,只见他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长的笑意隐约浮现,颔首轻声说:"明白了。"轻轻抬手,蜜虫再次飞起,在黑暗之中湮没了踪影。
保宪身体向前倾斜过去,压低声音问:"怎么了?"
晴明将一抹笑意隐于心间,而面上仍只是淡淡的神情,轻声道:"博雅还真是个好汉子呢!"
"哦?"保宪却像被这句话刺了一下,隐约间似乎明白了一些事,"难道他站在这一边?!"
"你说爱与恨哪一样更加让人难以忘记?"晴明侧过脸望着保宪,微光中整个人更显迷离、诡异。
保宪张张口,却不知该如何作答,摊开双手说道:"这种问题,谁又能够说得清楚?你认为呢?"
晴明看着他半晌没有出声,似乎是在思索着,过了许久淡淡说道:"不管再强烈情感也会有倦怠的一天,爱和恨都如此。所以我并不会特别爱谁或怨谁,时间一过就如梦幻一场,灭者自灭。"说罢,悄然转身向殿外走去。
"晴明--"保宪忙站起身来追赶上他,"你要到哪儿去?"
晴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散漫地拂到他身上,呓语般轻声说道:"我将诅咒射回去--"
他的话就像一料寒冷的水珠滴落在心上,令保宪心头微微一颤,他看着晴明那双琥珀色的眼睛正对着自己,但却不能确定他是在看他。他伸手拉住晴明的衣袖,说道:"这件事让我去吧!"
而晴明看着他,眸子里划过一丝光芒,他从保宪手中抽出衣袖,"我想让你帮我做另一件事......"
博雅刚命仆役处理掉院中的尸体,就听到门外传来骚动喧哗声,还有火光透入,像是有许多人手持火把渐渐逼近。
博雅迈步走出去一看,包围亲王府的竟是禁卫军,一干将士个个全副武装,一手持刀,一手举火把,看见博雅也不行礼,而是用一种漠然的神情看着他。
博雅冷冷的扫视着他们,说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藤原少将手扶长刀走到他面前:"博雅大人,因局势混乱,我等奉右大臣之命护卫亲王府。"
博雅放眼一望,只见王府四周布满了禁军,他心头一紧,右手将佩刀攥紧,迈步逼近藤原少将:"带我进宫面见陛下。"
藤原少将立即仗剑而立阻止他,几名士兵上前欲卸下博雅的佩刀,不料刚走近博雅刀已出鞘,只听一声惨叫,其中一个人直直朝后倒去,胸口上赫然一道刀痕正潺潺冒着鲜血。其余人见状纷纷后退,虽然都逼视着他,一时却也不敢再靠近。
"博雅大人难道想要谋反吗?"看着博雅眼中透出一股骇人的杀气,藤原少将也拔刀出鞘直指向他,一时间情形变得剑拔弩张。
博雅冷冷的看着直指自己的长刀,缓缓伸手用两指夹住剑刃,轻轻拨开:"你的剑所对的应该是城外的乱党叛臣。"
藤原少将一愣,盯着博雅,二人相对而立,互相僵持着。卫兵手中火把的光亮映照在他们脸上,随着火光的跳动,他们的脸看起来也暗影幢幢,阴晴不定。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声音:"藤原大人。"二人侧目看去,来人竟是贺茂保宪与内务卿。
内务卿走到藤原少将的跟前,低声说些什么,而保宪则站在一旁,以一种观察的姿态冷冷的看着博雅。片刻之后,藤原少将看了博雅一眼,冷眼一扫身侧的卫兵,"你们退下。"说罢转身离去。
内务卿走到博雅面前说道:"博雅大人,请接诏。"
第 17 章
尽管道长大人已经下令封锁了消息,可天皇病入膏肓的流言还是通过别的渠道在京城传开,大街小巷,贵族百姓人人皆知,一时满城风声鹤唳,人心惶惶。原本随着天狗食月的日子逐渐临近,人们已进入了精神极度恐慌的状态,现在听到这消息,那一触及发的暴乱再次掀起。有的祈求,有的哭泣,有的大声地骂着污言秽语,声称这是天皇罪有应得。恐慌如干柴之上的烈焰一般四处蔓延。
藤原道长召集亲信大臣商量应对之策,随后以内政大臣的身份向四方各地发了三道旨意:
一、不许各地官府向太政叛党传递任何公文;
二、不许各地驻军开赴平安京勤王;
三、不许各地向太政叛党运送包括粮食在内的任何物资。
这三道旨意一下,使太政叛党处于兵粮双缺的绝境。但同时也使得朝庭希望速战速决的意图暴露无疑。
对于源博雅,藤原道长以诏书的方式宣布:源博雅入宫伴驾。他没解释命博雅伴驾的原因,但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心知胆明:藤原道长是怕源博雅在自己与太政作战之时,趁机争权夺位,故此一定要将他锁在自己身边。
源博雅倒是默然领命,毫不反抗,心情仿佛异常平静早朝,过后回府静静地换过朝服后,便在一队禁军的‘护卫'下进入皇宫。
来到清凉殿外,博雅心中忽然感到一种难言的悲哀,他伸出手扶在闭合的殿门上,他从来就不是那男人最牵挂的人,但是那男人对他来说却有着远超一般亲戚、君臣的意义。即使他们现在以这种彼此冷对和疏离的形态相处。
就在他陷入沉思之时,清凉殿的门缓缓打开,一个人出现在博雅面前。
见到门外站着的博雅,他丝毫也不觉得意外,平静的看着他,只是似乎朝阳的光芒太过刺目,他微微眯起了双眼,"博雅大人,请进吧。"
"谢过晴明大人。"博雅亦平静的回应,迈步尾随其后走进殿中。
博雅俯身看着仍然沉睡不醒的人,双眼紧闭,一床锦被严实地盖住全身,只遗一头黑亮,但此刻显得蓬乱的头发于被外。博雅在榻侧坐下,轻抚着他的头发,怔忡地枯坐着,仿佛回到了数年之前,脑中所思与眼前所见都变得模糊,惟余一片苍茫。
他从前总庆幸自己审时度势的做法是何等明智正确,本着自我保护的宗旨远离他,可是现在他却感到自己一直都很失败。无论他怎么否认这种感情,该存在的总是存在!
"他会死么?"他低声问着坐在身后默默注视着自己的晴明。
"也许--"晴明淡漠地颔首。
博雅沉默良久,最后隐露一缕浅笑,略显凄恻,"真的没办法了么?"
"你真的想要救他么?"
博雅移过身体与晴明相对而坐,他察觉到晴明目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奇异光芒,他无暇细究那意味着希望还是试探,却明白他无法拒绝的命运就此注定,他点了点头。
"难道你就丝毫没有觊觎这个皇位么?"晴明双唇弯出讥诮的弧度,看他的眼神有奚落的意味。
博雅脸色微变,微微仰下鄂,注视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晴明没有忽略他脸上的所有微妙变化,说:"因为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读出了你心中的那份不甘。"
博雅立时怔住,面对这他从未面对过的晴明,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尴尬的望着晴明,而晴明却从容的端起身旁的茶杯,侧首看着他,神态几乎可以说是悠然闲适。
"我不甘心的并不是这皇位......我只是想保护自己。"
"是么--"晴明悄无声息地笑了,笑得近乎不着痕迹,稍纵即逝地短促,却尽入博雅的眼底。"难道你不觉得夺取了皇位,才能真正的保护自己么?"
博雅呆了呆,一点疑惑由心底升起,如滴落在纸上的墨,逐渐扩散渗染在心间,"你为什么这么想的?"
晴明迎上他的目光,冷冷地笑着,"如今天皇大限将至,太政大人亲率重兵驻守京郊,局势已至此,身为天皇近臣,你以为你还能洁身自保么?"
博雅紧紧盯着晴明,察觉今天的他和往日多少有所有不同,说起话来咄咄逼人,似乎在试探自己。
凝视他寒冰一样越来越冷的面色,晴明继续说道:"如今陛下并未有皇子,不日他崩世而去,不正是你......"
"晴明,够了!"博雅怒吼一声,眼中似要喷出火来,双手握拳像是立即就要挥出,身旁的内侍忙一左一右的站在他身边,低声劝他冷静。
晴明却依旧凝视着他,柔润如常的双唇弯出一丝意味悠长的笑,仿佛看到了好玩的事情,"人世间事,若不审时度势,只会徒添烦恼。你以为这场风波过后你还能安享太平么?与城外的那些叛臣相比,你对他来说恐怕是个更大的麻烦。"
博雅紧紧盯着他,惨淡的一笑,"一个人看到有人威胁到他的地位,想除之而后快,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就算是一场豪赌,我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晴明的唇角上扬,但绝不是往日的那种友善的微笑了,而是一种类似狡黠的笑容,"博雅还真是个好汉子呢!"
博雅回身扫了一眼躺在榻上的天皇,浅浅一笑,听到这句话,他至今为止的疑惑已烟消云散,转过脸望着晴明,目光似乎是在询问什么。
而晴明却仿佛不经意地侧首避开他的视线,神色淡定如常,只把笑意隐于心间,站起身掸掸衣袍上本不存在的浮尘,迈步离去。
贺茂保宪走上城楼,看见四周禁军肃立,一层弓箭手正引弓待命。而晴明正迎着红日仰首闭目,随着帽缨在风里飘动,那晦暗红光透过雾烟和垂拂于脸侧的几丝散发沉淀入眼底,他显得落寞、忧伤。
"晴明。"保宪走到他身后轻声唤道。
"保宪,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不想让他们任何一个受伤害,只怕最终是谁也保不住?"
晴明转回身来,保宪看到他的眼角眉梢含着一种淡漠与幽凉,他的身形消瘦,皮肤苍白,在夕阳的余晕下,那层暮色看上去像浮在纯白瓷器上的红色浮尘,但是,在挥之不去的忧郁的阴霾下,他的美丽仍与他的憔悴一样咄咄逼人。
这个情景奇异地深深刻在了保宪的脑海里,多年以后,当深秋枫红,日垂西山之时,他仍会不时想起当年城门之上的这一幕场景。便生出无限感慨,那个曾经多么潇洒自信、意气风发的晴明,如今他依然在笑,衣袂飘飘举止从容如故,然而深重的凄恻之意,早已渗入言笑风物间。
第 18 章
天际一弯缺月,檐下几行灯笼,整个小园内暗影懵懂,道尊负手站于窗前望着月影,一身红色狩服,如火焰般的颜色与他脸上的冷漠神情静静地与夜色对峙。
角落中忽然有一道黑影闪过,虽然只是一瞬,但依旧被他如炬的目光捕了去,唇角微挑,一抹冷淡幽长的笑意隐约浮现。
"小猫儿,出来吧!"话语虽轻,但揶揄之意尽显。
"嘿嘿!你这个家伙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做尊重吗?"猫又一步步的从角落里走了出来。
听到它怒骂道尊并没有流露出气恼愤懑之色,只是敛眉顺目,仍展眉笑道:"猫又大人冒险前来,不是为了教训我吧?"
猫又走到他的身边一跃而上,跳上他的肩头,"当然是有要事。"
道尊没再多言,伸手关了窗户,吹熄烛火席地坐下。在他坐下的那一刻,猫又自他肩头跳下,坐在了他的面前。
"晴明让我来告诉你,今晚他就要行动了。"
听了这句话,道尊的眉宇间,多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类似忧愁,类似无奈。
"怎么这副表情,你再不快做准备,咒返回来恐怕小命不保啊!"猫又有些急躁的说道。
静静的猫又听见了一声叹息,幽长轻柔,无尽的怅然。它感到有些不对劲,它认识的道尊可从来不是一个优柔寡断的人,至少在它面前从来没有显露出这种空茫的神情来。走上前,靠在他身边蹭着他的手臂,仔细的观察着他:"道尊,你怎么回事?"
道尊伸出手抚上猫又的额头,说道:"小猫儿,我走不了了。"
猫又的动作就此停滞,那一刻时光凝固,夜色不再流转,空洞的房间之内,是他声音浅淡掠过的余音。
转瞬之间,猫又已隐隐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你被掳来之时,他们做了什么?"
"这个以后再说。"道尊手指轻轻抚过它的脖颈:"你回去告诉晴明,那男人身上并不只有我下的那一道诅咒。"
猫又定定的看着他,似乎是想从他的身上找出使他如此反常的原因,许久之后,双眼猛然睁圆,带着惊讶道:"怎么可能!你中咒了?"
道尊忽然笑了起了,似乎被它的表情逗乐了,伸手弹了它的额头一下,"有什么不可能?阴阳术怎敌得过千万支弓弩。我只是凡人一个,纵使长袖善舞,也难拒命运的曲韵徊转。"他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至后半句话已渐渐轻柔到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罢了。
"我去告诉晴明......"猫又转身欲走,却被道尊一把抱了过来。
"猫儿,回来!"道尊将它搂在怀中,嘴唇贴在它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只见猫又的眼中先是有惊诧的意味,又融有一丝愠色,然后又迅速缓和,最后只留下沉默。
道尊说完将它轻轻放下,猫又缓缓抬头看着他,一阵缄默之后,"你确定你能躲得过去?"
"我道尊还没虚弱到那种任人宰割的程度。"
一瞬间,猫又仿佛又见到了曾经熟悉的那个道尊,眼眸中射出深寒的光,周身感受到他散发出的那种压抑的强大气息,它没再多说话。
道尊小心翼翼的打开房门,四下看看,示意猫又快走。转瞬之间那灵巧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夜风中寒枝轻曳的庭院,跃上墙头消失得无影无踪。
道尊目送着它,直到它的身影消失不见,才徐徐吐出一直提着的一口气,整个人仿佛一下子泄了气似的瘫软下来,身体靠在身后的墙壁上缓缓坐了下去,若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在胸口处,红色的衣衫变得斑斑点点,一片比绯红更浓重的颜色隐隐绰绰显现,是血的颜色。
‘这就是任性的代价吧!'他心中暗暗想着,不由的苦笑了一下,眼底隐含忧恻之意,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掠过,吹动他散落的发丝,寂寥地在暗淡的光线里飘拂。
忽然光影游移,似乎有人走近,廊上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看样子你还是不甘心呐!"
道尊闻声骤地打起精神来,顷刻之间将刚刚的那种涣散神色一扫而空,冰冷的脸换上了阴鸷眼色看着来人,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怨毒的光。
那人却不以为然,依旧凝视着他,笑容有公然的暧昧,"干嘛这样怒气冲冲的看着我?就不能像以前那样么?"
"不能!"
"我只是在完成你的夙愿而已。"
道尊嘴角勾起一缕讥讽的笑,"别说的那么好听,你只是想借刀杀人而已。"
而那人挑衅般地紧盯着道尊,双唇弯出一丝冷笑,"是!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最想杀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