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锡宝奏的是刘全,只是和珅身边一小小管家;这钱沣却是直接对上了和珅,或者说,是对上了弘历——许他是没有看透和珅与皇上关系;又或者,他是明知道却打算以命上谏。
他在《请复军机旧规疏》中洋洋奏了千余字,提到军机大臣应按旧制一地值庐。其中说道:现近日惟大学士阿桂一人,每日放止军机处。大学士和珅或入止内右门内旧许大臣暂止之庐,或入止于隆宗门外近造办外之庐。大学士王杰则入止于南书房,尚书董诰同之。尚书福长安则止造办事处……
表面上只是奏说军机大臣不在一处办公,致使官员们办事变得繁锁,且有事需军机处合议时亦多有不便。而如此办公方式正是和珅入军机不久形成的,因此这则子其实是奏启圣上,不该给和珅特权。
这则中也隐晦表露出和珅在禁宫之内办公,实属大清开朝未见,建议皇上恢复旧制意见。
这则子和珅未拦,因他知道钱沣启这奏章便是自找了死路。连他自己都不敢拒绝皇上,这钱沣倒是替他说了真话,只是下场可想而知。
和珅可说是带着看戏心情,完全置身事外地把则子递上去的,心里还颇为迫不及待——那钱沣,实在已不是头次为难于他,那次和珅没有讨到好,这次里自是有些兴灾乐祸意味。
——事情要回溯至和珅仍未尽信福长安之前。
当时安明事才发生,和珅无异于少了一条得力钱财、消息来源,正是急需找到合用替代之人。
其实巴结他的官员不少,而像安明那样机灵又懂得规矩的却难寻。思来想去,和珅终于眼睛一亮,在记忆中搜到“国泰”这个名字。
国泰,姓富察氏,满洲镶白旗人,四川总督文绶之子。为人粗鲁,颇为蠢笨。
和珅却明白,世上很多人外表憨厚,实际却是精明致极。因此想到他时,便心中了然——然而人选有了,要如何收服他呢?
国泰家资富裕,和珅找他便是相中了这点,自然不能再以金钱相诱……正当他头痛之时,苏凌阿家的纳兰却送上门来。
那苏凌阿又是何人?他本是满洲正白旗之后,对政事一窍不通,却偏偏想要钱权。托了多少人,给和珅送来不少钱物,直至他拿出家中祖传碧玉盆景,这才引起和珅注意。
和珅到他家去赏这祖传之物,却不只是带回了碧玉盆景,还带回个女孩儿——苏凌阿之女纳兰。
当时和珅正注意着那两盆碧玉,赞叹其雕功高超,不防从内屋里跑来纳兰,口里嚷着阿玛,全不顾生人在场。
和珅回眸,却见那女孩只十三四岁,粉雕玉砌一般,绝不逊色于那两盆碧玉。更难得是她竟丝毫不怯生,只瞪着圆圆眼睛上下打量自己,神情甚为可爱。
苏凌阿本想喝叱纳兰,转眼见了和珅眼神,心里不由一惊——他和珅莫不是看上了自己这只十四岁的女儿!
这一惊之后,却又是一喜:若是和珅肯收了她,那自己便再不发愁,只等着级级升官了!
如此便喜笑颜开,才想给和珅引见,不想那纳兰倒先开了口:
“你是谁啊,长得真是好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呢!”
嘴里说着,竟是伸手就去摸和珅脸,只把苏凌阿惊出一身冷汗——自己这娃儿,从小天不怕地不怕跟个男孩子一般。静坐着不动,确实算得美人,这一旦动起来,吓走了多少提亲之人!
这边厢苏凌阿一阵喜一阵怕,脸色又红又青翻转不已,那边纳兰和珅倒是一见如故,聊得开心,全不似苏凌阿担心那般。
“这样说来,你是朝里的大官,比阿玛还大了?”听完和珅话,纳兰一吐小舌,当真是一派的天真烂漫,不防却凭空遭到一击——
“说什么呢,还不快叫和大人!”
苏凌阿终于捡了个插口机会,一手掌拍在纳兰头顶,只拍得小姑娘两眼雾气蒙蒙。
总算是纳兰性倔,这才没有哭出来。
和珅倒是极心疼的,伸手去摸她头顶,柔声劝她——这倒有效,几下纳兰就又是笑容满面了。
苏凌阿正愁着不知如何开口把纳兰送出,那边和珅却抚着她头发,转过脸来:“纳兰倒是跟和某有缘的,不如和某今日就认了她做干女儿。”
虽与苏凌阿想象的不同,他仍是喜上眉梢连连点头——他只不知,和珅早就想好了把她送给国泰。
当下个个欢喜,和珅也不要那两盆碧玉盆景了,便说要走;然而苏凌阿坚持,终于还是把盆景送到和府。
临走之前,纳兰抓着和珅手,直到上轿还不肯放开。和珅自然是笑容满面:“你现在已是我干女儿,随时想到和府来住来玩都是可以的。”
这话直叫苏凌阿嘴都咧到耳根,按着纳兰的头不停道谢,直到和珅轿子走得没影了,仍在那里傻笑。
纳兰斜眼看了阿玛,却是一脸不屑:
“我才不要做他干女儿,我要他全是我的!”
苏凌阿这一惊可不小,转头去看纳兰,那张粉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十四岁孩童模样。
……
到底纳兰还是被和珅送连哄带骗给了国泰。
国泰家本是有财有名,苏凌阿哪有不愿的,正是巴着都来不及。国泰见着纳兰也是心花怒放,果然诚心投靠了和珅。
只有那纳兰,面上虽然没什么,心里却是由爱生出恨来——然而她十四岁一个女孩,再不情愿也只能一哭二闹三上吊,没有什么作用。这些纳兰倒是懂的,因而见着事情已经定局竟十分平静,任着下人帮她打点嫁妆。
纳兰嫁了过去,名义上国泰便成了和珅干女婿。国泰诚心靠他,他也给了国泰不少好处,只见国泰一路地升上去:初为刑部主事,再升郎中;派外提升为山东按察使,再升为布政使,最终成了和珅安插在地方有利眼线,朝中许多大臣想扳倒和珅都无功身返甚至于惹火上身,或多或少国泰都出了力。
……
事情就坏在纳兰身上。
和珅自然是不知纳兰心思的,他也未想过这女孩竟能一见之后对自己忘情,因此就未曾提防。
纳兰随了国泰到山东,那国泰本不懂得哄人,长相又算不得好,虽然家有万资亦没有女人愿意嫁他,可想纳兰跟他是觉着自己受了多大委屈。
离开和珅越久她便念得更深,何况纳兰已为人妇,懂了男女之事!如此更是日日幻想不已——这纳兰人不大,心思却是多的,胆子也大。仔细思量一阵,便写了书信,叫陪嫁的丫头过来,细声叮嘱一番。
那丫头会意走了,出去把信给了别人,自是把小姐的话原样照说一遍。那人也点头,第二日里就去了京城。
而这之后月余,阿桂上疏弹劾山东巡抚国泰。说他待属吏太过苛刻,布政使于易简向他汇报时亦要直身而跪。于是皇上召回于易简询问。谁知那于易简却是死了心跟国泰的,跪在弘历面前反是满口替国泰辩解之辞,加之有和珅一旁周旋,皇上便只是降旨提醒国泰对待属吏要宽严适中,命令他警惕,改悔等,倒未有惩罚。
纳兰等于易简回来,问明了情况,知道这国泰不是这样容易扳倒,便不敢再轻易造次。
直至乾隆四十七年,钱沣再上疏劾国泰、于易简贪纵营私、索贿舞弊致使各州县仓库亏空等种种罪行,甚至说得出数目具细,直把皇上惊得龙颜失色。
钱沣道:“此时需得保密,使受查之人不致事前有所防范。”
弘历点头称是,当下公开发布上谕:尚书和珅、左都御史刘墉、侍郎诺穆亲驰驿前往琢州、德州,至江省一带,有查办案件。所有随带司员一并驰驿。御史钱沣并著驰驿前往。
由于谕中未说明所办何案,更连具体地点都未告知,何珅虽然疑惑,倒也没有想到查的竟是国泰。
然而国泰确实是消息灵通,竟收到其弟国霖派人送信,得知了正有钦差查他。心慌之余,一面叫人送了信给和珅,一面借了商户银子以充库银。
和珅虽不明,却总有不好预感,一路上尽是拖时间,刘墉钱沣也拿他没办法。等到得国泰处,国泰已把事情办妥。
而刘墉钱沣倒底不是庸脚,虽国泰借齐了库银,却非要拆封一验——那库银本不同市面流通商银,银锭上打着官印。这一查之下,自然是水落石出。
本来到这里案子已经结了,偏生刘墉钱沣难得整倒和珅的人,非要叫他颜面尽失。于是山东省内尽出告示:借入库之银,若不在限期内领回,便打上官印充公。
如此公文一贴,不一日库内银锭竟是哄抢而空!
刘墉钱沣自是得意,朝着和珅看去,却仍见他一派平和笑意并没有丝毫失态,又是失望得紧。
……
待得回了京城,刘墉面禀了经过。
皇上越听脸色越青,待他说到商户一日内哄抢银锭一空时,弘历已再忍不住地冷哼出来。
钱沣见皇上动了真怒,明白时机已到,便从袖中抽出书信一封,交由太监呈上:“皇上,这是国泰送出的书信,是微臣在去山东路途中截获下来的。”
皇上接过,看完已经面如冰霜,抬起头来,冷冷目光却是射向和珅:
“和珅,你自己看吧!”
在钱沣拿出书信时和珅已是暗叫不好,此时再被皇上点名,心中更是确实了七八分。于是接过太监递来书信,缓缓打开,逐字读下去——读到一半时,他已经冷静下来,而读完后面,他已是有持无恐了。
——这信正是国泰知情后差人送来向他求援的,只是半道上便给钱沣截住了。
这情形怎样都是对和珅不利致极,和珅却未露出一点惊慌,就连刘墉钱沣也不得不佩服于他。
和珅将信折好,交还太监,抬起脸来却是一副的义正辞严:“皇上,奴才是没有收到这信,若是奴才收到了,绝不会轻易放过国泰,定是更加严惩!”
这便是和珅所善长的丢卒保车之手段。
弘历看他清丽面庞,如星月闪亮眸子,也不知是否信了这话,脸色倒是和缓不少。转而问刘墉:“办案时,和珅可有包庇过国泰等人?”
其实早在知道办的人是国泰,和珅就甚少参与案子,更不用提包庇一类。如此刘墉自是不能说谎,只好摇头:“和大人严词拘讯,未有包庇之意。”
见他摇头,弘历顿时高兴起来,连连点头道:“朕就知道这只是国泰一厢情愿——和珅乃是国之大臣,怎能与他同流合污!”
于是下令国泰、于易简就地革职。后又判其二人绞刑,一场风波告平。
这案里钱沣未能达到治和珅目的,而和珅势力确实亦受了打击,就从此跟他结下了梁子。
……
事后和珅将纳兰接回,本是想将她送还苏凌阿,谁知纳兰死活不肯,只得安置在了自己别院。
“干爹不留纳兰在府里么?你不是说过纳兰可以随意到和府去玩去住吗?”
纳兰仍是抓着和珅手腕,眼睛也还是泪闪闪地圆睁着瞪他,与从前无二的神色。而和珅看她却再不是原来小女孩,几年里她已成了个少妇,自有一种成熟风韵在内。
和珅于是微微一笑,不着痕迹抽回手腕:“你仍是那样调皮,跟干爹玩这些。”
“纳兰怎么调皮了?”虽然底气不足,纳兰仍是嘴硬地说到。
“国泰不是傻子,钱沣的狗鼻子也嗅不到那样远。若国泰肯把这些机密说出来,那对象定是他万分宠爱的纳兰了。”
给和珅这样一说,纳兰顿时没了声音,半晌叹出口气:
“纳兰只是不想离开干爹……”
抬起那双美眸,却是含着层水雾之气,把那张秀丽脸庞衬得无比娇弱,果真是无懈可击。
然而和珅仍是微微一笑:“我既已认了你作女儿,你要愿意呆在这里我自然也是欢迎的。”
他不难看出纳兰眼中的诱惑之色,然而比起媚惑,天下又有谁敢跟和珅一争长短?
纵然纳兰心思再多,遇上和珅,终只能是无功而返。
……
这些都是前事,话再说回到钱沣又奏和珅办公之处太过靠近皇上禁宫的后续。
接到这则子,出乎和珅意料的皇上竟是毫无动气意思,反而是连连赞他想得周道,又派了钱沣稽察军机处,当真是给了和珅当头一棒!
心中最多还是讶异,其次有些恐慌,似乎还有些轻松。这些复杂过后,剩下的只是心冷。
皇上总不肯放他,平日里多少令他有些束缚之感,亦会在心里有些许埋怨——那滋味总有些像弘历养在宫中宠物,时召时到!然而若是他自己提出皇上恩准的也就罢了,竟是叫别人奏了准的,这不是就说明了皇上已经不再如从前般在乎他了么!
想到这里时,和珅又厌恶自己会有这些情绪;虽脑子尽量不想,心情已低落下去却再升不回来了。
如此早朝一散,也不等皇上下旨就自顾地收拾东西,准备从养心殿附近的偏殿搬出去——那偏殿小屋中东西塞得满满当当,尽都是些皇上赏赐的物品,和珅不想要,倒也省了搬动;捡了几套常穿的衣物,再看看也是皇上赏的,不由得长叹出气来。
和珅平日里虽贪,到底那些真正名贵的还是皇上打赏下来的多。
每当臣下或属国贡出宝物时都是和珅经手。弘历知他爱这些,私下里便会叫太监们留意他关注得最多的是哪件,然后再找着借口打赏给他。就是贡品中最为难得的,只要他喜欢,弘历也不皱下眉。初时和珅是十分意外,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弘历有意行为,似是在讨自己欢心,心中更是甜蜜。
然而现在再看起来,却是倍觉酸楚。
摇摇头再叹一声,和珅把手中衣物放回原处,也不关屋门地径直离开。
如此无事过了三日。
这日和珅正在军机办公,却听得有人唤他,那声音甚急,在他抬头同时,声音主人已经由门外踏了进来。
“和大人,您怎么会在这里,您这不是要奴才们小命么!”
和珅认得来人正是皇上身边跟班的小太监,便轻挑了下秀眉,几分淡然颜色:“这是值班时候,和某自然是在军机办公的了。”
“您不是一贯在右门之内办公的吗?为什么忽然又回军机这里——皇上找不着您,拿着奴才们泄气呢!”
他这话说得无意,却是刺入和珅心里。还是他最善控制情绪,仍是还了那公公一个笑脸:“这事情是和某对不住公公们了,我也没想过皇上圣旨到现在也没影——本来只是想着早点出来多办点公以补之前错误的。”
那公公正想回嘴,却门外突地插进一个声音,惊得二人回头去看——
“是谁说要下什么圣旨的?”
廿一
九连环
(廿一)
和珅与那公公跟着众军机大臣回首一望,都是赶忙行礼跪下,口呼万岁——来人正是弘历。
皇上心情似是不佳,面色铁青叫人看了心惊。进屋后便只是一甩手,也不理会其他人,只把和珅单唤了出去。
和珅不敢怠慢,低头跟着出了大门,留下一屋的人大眼看着小眼——那钱沣面色很是惊讶不解——之前人都劝他不要跟和珅为难,他偏不听。而皇上对这事态度更是让他坚信,不是和珅不倒,只是无人敢奏。然而现在这般,又是何种情况!
只有那福长安,暗暗叹出一口气,吞进肚里一个“果然”,心里也不知是欢喜还是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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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回和珅,自他认识到自己心思,便常常的无法控制自己言行。这些别人许觉察不到,他自己却是明白的。
像这次般,换作以前他定是不会自已搬出偏殿,就算是皇上下了旨,他亦会想方设法地改变皇上心思,不叫自己走——而这一次他却是连犹豫都没有一分,径直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