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事向英使介绍和珅,马戛尔尼一行脱帽行礼。通事再逐一向和珅介绍英国使者,和珅微笑一一招呼,然而走至副使斯当东的儿子多马·斯当东面前时,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通事仍未开口,多马已忽然地捉住了和珅右手,在众人未来得及阻止前,他竟已躬下身轻轻一吻:“很荣幸见到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美丽的人。”
事情发生只是一瞬,待到多马放开和珅时,周围竟无一人能作出反应!
还是和珅最先开口,他面色虽稍变,却仍是平和笑意地转向通事:“这位先生刚才说什么?”
“……回大人,多马·斯当东先生只是在向您问好。”
给那通事几个胆他也不敢照着译来,何况他现在已吓得面无血色!
和珅再转回来,仍是刚才笑脸:“不想贵国礼仪如此特别,”说罢,竟如刚才无事一般摆手作请,“请众位使者入座吧。”
见他如此,众人才暗呼口气,只英使一行毫不知情,不久气氛热络如初。
接见之后便有专人带着英国使者下去休息,和珅摆手遣退下人,往厅中主椅一坐,面色陡然变冷——
“徵瑞,你给和某解释一下。”
那徵瑞心中本来惴惴,听到和珅叫他,吓得从椅上跌下,跪在地上发抖,直叫和珅救他。
原来徵瑞本是长芦盐政,从英使一行入大清始,皇上便命他教会外番夷人天朝礼仪。孰知夷人顽鲁,竟不肯行跪拜之礼——那边皇上时时问起,这边英使丝毫不让,徵瑞怕皇上怪罪,便只好报说外番人已渐能习之。
如今偏在和珅面前出这一错子,无怪乎徵瑞如此害怕。
和珅听完他说,秀眉已皱成一结:“徵瑞啊徵瑞,平日见你做事也颇为干练,怎么竟会这般愚笨!在和某这里出事还好,若是在皇上面前……你可知你犯的何罪?这可是欺君啊!”
这“欺君”二字一出,本来抖得像筛糠的徵瑞更是连连叩首。
和珅看他,叹出口气:“念在你平日里常常为和某做事份上,和某也不能不管,何况这事皇上已经交由和某——你且起来吧。”
那徵瑞本是和珅一党,听到他如此说,心里大松口气,抬起脸来时,额上已是青了一块。而那一脸谄笑,却如同从主子那领到骨头的狗般,摇尾不已。
和珅心中转过几轮,总是要先见过马戛尔尼才行,便对徵瑞摆手:“你先回去吧。”
与马戛尔尼见面比想象中还轻松一些。这位勋爵似乎相当重视这次天朝之行,不知从何处已然得知交易的秘诀,才一见面就送了和珅不少海外稀奇物事,令和珅大为开心。
马戛尔尼跟和珅谈着英国风土,两人相谈竟欢,和珅甚至凭着自己语言天分很快从他那里学会一两句英语。
“和大人真是聪颖,鄙人才教一两次您就记住了。”通事如此译到。
和珅微微一笑,接口说:“勋爵过誉了。您看和某都能如此快地接受贵国文化,勋爵一行为何不能尝试我大清传统?”
马戛尔尼未料和珅有这一转,一时不知他所指为何,便点头道:“所谓入乡随俗,我们本就是对大清文化很感兴趣的了。”(注1)
“哦?”和珅听他这样一说,笑意更盛:“那勋爵的意思是,能够接受我们大清朝见天子的礼仪咯。”
马戛尔尼心里咯噔一下,暗道差点着了和珅的道,立时正色表明:“这跪拜之礼我们是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在英国,双膝落地是对人的一种严重侮辱——我们是带着友谊和尊敬来到这里,希望贵国也能尊重我们。”
这番话显然不在和珅意料之外,他笑容不变:“勋爵似乎忘了这是在大清朝,您之前也说要‘入乡随俗’,对皇上跪拜便是我们的传统,只有行跪拜之礼才能显示出你们对大清皇帝的真心以及你们友谊的真诚。”
马戛尔尼还要说话,和珅却并不给他插嘴机会:“既便是一国国君来到天朝,面见圣上时也曾经行过此礼——勋爵不愿叫大清的百姓笑话说英国人未曾开化,不懂礼仪吧。”
话已至此,马戛尔尼却不退让:“和大人,这是原则问题,无论您如何说,我们也是不会答应的。”
马戛尔尼这话说得认真,怎想到换得的只是和珅一笑:“勋爵远道而来,想必是有事想面见皇上,这礼仪是代代相传绝不可变更,若是贵使们不肯随了这俗——”说到这里,和珅却是有意拖长了声音,“虽然可惜,也只好请你们带上那些物件离开了。”
英使一行本是想借着此次与大清订下协议开放港口通商等等,又怎肯连皇帝面都不曾见到便离开?
——这事和珅虽不清楚,善于观颜察色的他却明白这马戛尔尼到此绝不会单纯为了交好,更不会甘心如此回国,故他才敢如此说话。
其实若英国人真就扭头走掉,真正伤脑筋的就成了和珅——现如今全天下皆知外番人来朝贡,若是又像无事般离开,那岂不是天大的笑话——皇上的面子何存!
几个和珅的命都不够偿的。
……
二人心中各自算计,一时间竟沉默下来。
还是马戛尔尼沉不住先开了口:“我们英国人面见君主时,行的是单膝跪地吻手礼,这便是我们对君主表示敬意最大的礼节了。”
听他说吻手,和珅心中不由一颤,想起那日多马行径,顿时一种恶心之感从手背传到内腑。于是连连摇头:“这不行,皇上乃九五至尊,龙体岂是谁都能碰的——在我大清,这可是大不敬行为。”
许是想起了多马,和珅心情恶劣,也不愿与这顽冥不灵的番人多语,于是站起身来:“和某知道勋爵需要时间思考一下,正巧和某还有些事务要忙,就不再打扰了——我们已为勋爵一行安排了参观游玩等,有任何事情勋爵均可以跟徵瑞大人说。若是勋爵您想出结果,请再通知和某。”
如是说着,也不管马戛尔尼如何表情,便告辞着离开行馆。
才离了行馆,门外便有家丁候着。见到和珅连忙迎上来,叽叽咕咕一通完毕,和珅点头,那家丁又一脸谄笑地离开了。
于是和珅上轿,却并不往皇上行宫方向——但凡行宫御近,皇上必会安排他一处寓所,而他这走向,却是离得寓所渐远了!
折过几道弯,和珅落了轿,只留轿夫原地等候,自己大步进了一狭长胡同。走了一段,在一间几分褪色门前停下,刚一轻扣,门内已响起熟悉的娇媚声音。随后门一打开,出现的却是那张几分天真几分活泼却又带着少妇特有韵味的纳兰。
“干爹真慢!”纳兰娇嗔道,伸手抓了和珅往厅里拖。
那屋舍虽老,内里却是宽敞。且不说那院中红绿,只一路过去的雕花栏杆亦能看出这里曾经风光一时。只不知后来如何落魄,最终成了和珅产业。
进得厅中,桌上早就备了酒菜。纳兰按和珅坐下,正要斟酒,却被和珅一手挡住:
“你今天怎么打扮成这样?”
纳兰听他说,露齿一笑,原地转过一圈:“好看吗?”
原来纳兰今日不仅脂粉未着,穿的还是套农妇衣衫——那些粗布面料竟是遮去了她身上几分放荡,含蓄内敛了许多。
和珅心里道妙,不由点头微笑:“你怎么会来的?”
纳兰看他笑容满面,更是得意:“是冯姐姐让我来看您的。”
——为何那纳兰唤和珅“干爹”却只叫冯氏做“姐姐”?
原来自从纳兰回京,便未曾进过自己家门,一直只居于和珅别院。而和珅常不在家,她便时常进出和府,与冯氏相交甚欢。
冯氏本是足不出户,除了弟媳偶尔过来,常觉寂寞。而纳兰开朗大方,又刻意讨她欢喜,不多久两人关系就如亲姐妹一般。在冯氏默许甚至主动撮合之下,纳兰虽表面仍是和珅干女儿,其实早就侍俸于和珅了。
像这次一般,冯氏身体不好,又担心和珅在外不注意暖寒,便叫了纳兰过去照料。
……
冯氏一心为着丈夫,对于偶尔流入院内的诽语,她充耳不闻,却常黯自神伤——自小受教于有清廉之称的爷爷,她何尝不愿自己丈夫也有美名;虽明知道丈夫心中大半是别人,却无法像其他妻子般摆出架子,甚至连提都不敢提那人名讳,其中愁苦又有谁能明了?只有看着丰绅殷德时,这个贤惠的女人心中才能有些许安慰。
也许正是这些心病侵蚀,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常常卧病在床。和珅虽然心焦,请来名医也不知多少,她生命光华还是日渐地黯淡下去。也因此,和珅几乎事事都顺着她意,连纳兰的事情也是如此。
——也许霁雯竟是想借着年轻的纳兰从那个人身边抢回自己?
和珅偶尔会这样想,心里便涌起抽离般的丝丝痛楚。然而这种时候定下的决心,总是在弘历的逗弄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在事后留下满腹的歉愧。
……
也许,爱跟歉意,毕竟是无法放在同一个天平之上的。
人,总是自私得比自己想象的多。
怀着这般心思,无论纳兰如何,和珅却是一点兴致也没有,只吃了饭便匆匆地乘轿离去。然而才到半路,已遇着寻他的公公,说是皇上找他。
和珅心里正满是复杂,不知从哪来的冲动,只推说身体不适,也不理那公公径自回了寓所。而回到屋里,心情仍是无法平静,便吩咐了纸墨,提笔练起字来。
字才写了大半,又报说徵瑞请见。请入,却不只徵瑞一人。
那徵瑞满面不知所措,而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日里吻过和珅手的多马还能是谁!和珅见状,秀眉一皱,低声问徵瑞:“怎么回事?”
孰料不等徵瑞开口,从他身后已经响起了怪腔怪调的回话:“我请徵瑞大人带我来。”
和珅一惊,转眼看向多马,多马正一脸傻笑。
“和大人,这位多马大人定要见您,下官没有办法,只有带他过来,您看……”徵瑞愁眉苦脸,看来应付这些外番人着实叫他花了不少力气。
和珅点点头,道:“我知道了。”于是徵瑞如释重负般退了出去。
和珅请多马坐下,侍女奉过茶后,多马端起来尝了一口,连赞好香。
“真没想到多马大人竟然能通汉语,真是了不起。”和珅合了几下杯盖,白色水气顺着他玉指轻摇而上,朦胧一双凤目。
这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动作,却叫多马看傻了眼,直到和珅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我父亲喜欢东方文化,所以我学了一点。”
“是副使斯当东吗?他竟也通汉语?”和珅不由惊讶。然而多马却摇了摇头:
“他不懂。我自学的。我喜欢东方的神秘,像你。”
其实明里暗里倾心和珅美貌的人也不少,第二次见面就被人当面这样说却还是头次。和珅心中一转,暗道莫不是这外番人语言不精表意有错?于是微微一笑:
“大清的文化本来广博,多马大人这次远道而来,若是喜欢,和某定尽地主之谊,不叫您失望而归。”
然而多马却再摇头:“我不懂你讲什么,我不会很多汉语。我想说我喜欢你,你是我的东方神秘。”
这话直得和珅笑容愣在嘴角,虽然说得乱七八糟,意思却再明显不过。从来善于跟人绕弯比心思的和珅,当真是被这直来直往唬得不知应对。
看和珅发呆,那多马又再握起他左手,眼见的又要再吻下去,吓得和珅也不管什么礼仪,连忙抽回手藏在身后。多马不解,抬起眼看他,和珅干咳两声——
“不好意思,失礼了。在我大清不兴这种礼仪,多马大人既然对大清文化颇有心得,应该明白吧。”
“……真是害羞,我好像更加喜欢你了。”
说这话的多马表情像极那些放荡公子,让正在喝茶的和珅差点喷出来:“多马大人,我想你搞错对象了,和某是男人不是女人。”
“咦?”那多马睁圆了眼睛,“你长得这么漂亮不是女的?”
和珅暗吸一口气,面上笑容又回复以往:“很可惜,在大清女子是不能入仕的。”
“哦。”多马了解般地点头。
和珅才舒口气,那怪声又再响起:“那和大人有没有姐妹?”
亏得和珅定力够好,那笑容竟是不变:“叫多马大人失望了,和某只有一个弟弟。”
看多马失落表情,和珅心中暗爽,脸上笑意更盛:“若是多马大人不嫌弃,和某倒是可以介绍几个女子与多马大人认识。”
……
好容易送走多马,和珅回到房中准备小憩,想起之前事情,不由边摇头边暗笑。
正当失神,身后却有声音响起——
“和大人身体不适还要接见外番人,真是我大清楷模。”
和珅一惊,回过头去,弘历竟已站在门外!
“皇上……”
和珅正要行礼,被弘历一抬手制止。
皇上心情并不很好,大步跨入屋内,反手甩门,门“啪”地合上又弹开。和珅心中随着门响一震,又接着像那门板般晃了几下,强定过心想——皇上这怒气似乎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知道又是哪里惹着了龙颜。
正想着,下巴已被强行抬起,目光自然地被弘历双眼虏获,和珅再一惊,赶忙垂下眼去。
“哼。”
弘历冷冷一哼,忽然伸手向他身下抓去:“这是身体不适吗!”
“!”
“朕本以为只是些谣言,不想你竟能骗朕说身体不适,在这里跟那些外番夷人勾搭!”
“……皇上?”
被弘历粗暴凌虐,和珅却不敢反抗,只咬着下唇紧紧锁住眉结。
“难怪朕抱你时你连一次反抗都没有,原来你天生就爱别人这般对你……难怪你长得这一副放荡的样子!!”
“不是……”
“还说不是!在场那么多人都看见了,竟然敢在那么多人面前亲热——你还把朕放在眼里吗!”
弘历越说越激动,一个巴掌扇去,又抓住他后倒的身体,猛然撕了他裤子,拉着头发将他扯到床上——竟是毫无怜惜!
和珅本来惶恐,被弘历一巴掌打过,脑里嗡地一阵声响,心中却立时冷静下来——
“等一下!”
情急之中叫出来,已是破了音,听在弘历耳中不异于利刺扎过,一时止住了动作——这才看到自己刚才都作了什么!
此时的和珅正是分着双腿跪坐在床上,一手撑床,一手拉着衣摆,堪堪遮住裸露的下体。那已被扯乱的发丝披散而下,掩不住一双纠结的水雾眸子;而那朱唇边一丝腥红格外地触目惊心!
一时有些不舍,而随即想起之前嫔妃挑拨的话语,怒气又再冲到头顶: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
释1:通事,相当于翻译官。
注1:为避免罗嗦,英使一行的话除特别注明外均由通事译出,文中不再说明。
廿四
九连环
(廿四)
和珅看着皇上满面怒气,知道此时说什么皇上都是听不进去。
一时心中委屈,又被不知哪里来的气强撑着,泪水在眼中转了几圈,竟是硬咽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