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王拍拍他手,"你有此孝心已足了,父王哪日不能见你,今日罢了。"
穿过梅圃,梅香沁了他一衣。我走几步跳一下,凑近他叫:"沉香!"叫一声他望来一眼,最后忍俊不禁,终于问:"你想说什么?"
我有满肚子话,瞄瞄周围时不时衣影闪动,只好随口拣了一句:"你爹咋出家了?"
"我李氏是老子后裔,自来信奉道家,父王也是前几年才在宅中修了道观,每月只十日着道衣入观静修,不算得出家。"
公子想不明了,"那你爹娘咋让你跟佛祖念经的?"
沉香轻轻一笑,"大兴善寺的不空住持从小就说我有佛性,老想着渡我出家,父王母妃哪里肯。但他是陛下都敬重的圣僧,听他讲解佛法,有时开悟不少。"顿一顿,"跟着和尚诵经我也觉得闷,何况这宅里事事拘谨,许多不由己。"
我皱皱眉,又跑出个不空?这些和尚当真吃饱了撑着,欠公子一顿揍!想了想,我扶住他双臂,"沉香,你随我回戎州吧,我家没那么多秃驴,也没那么多事,你想干嘛就干嘛!"他凝目望了我一阵,却只是轻轻道:"你放手。"
走入一个园苑,山石嶙峋,错错落落杂着几株树木。石间有亭,连着长长廊道,我随他走两步,远远听见啾地一声,接着树石间黑影窜跳,起起落落发着吱吱咕咕的声音。我揉了揉眼,再揉一揉,还是觉得眼花。
沉香道:"咱们从廊上过去,廊外有护栏,伤不着的。"
我没听他话,走近那些嶙峋的石头,许多圆的方的大的小的形态不一的铁笼子,就势安在石头的低凹间隙处。沉香走近我,眼中闪着丝担忧。我左走看看,右走望望,半晌恨恨吐出一句:"行啊你,有没一百零八只?!"
满笼子乱跳,绕石爬行的大猴子小猴子,黑的金的花的白的长手的尖耳的,公子算是开眼界了!一只蜂猴攀着树枝荡过来,堪堪挂住围栏,冲我吱吱吱。我一口气凶狠喷去,他老鼠一样逃走,颈上细链划出跌荡的弧影。随后我还见到一头云豹两只银狐还有金色的狼崽紫色的小貂,神出鬼没的,不知还藏着多少样珍奇小兽。
沉香拉着我三两步拐上长廊,口中说:"这些都是兄姐们平日送的,有几只还是贡品,陛下赐我养着玩儿,我可没本事自己去捉!瞧你一脸跟它们有仇似的,早知不带你来看了!"
"老子跟他娘的有仇!几只......破猴子!"
廊上匆匆过来十几个童子饲仆,围着他行礼,沉香随口问着某只动物的饮食,竟都是有名字的。我越发闹堵,耳际又听见许多清脆的鸣叫,像是被奔走的声响惊到,先是极低地唧啾,然后鸣声渐大,在我没回神的瞬间整条长廊已经百声嘈杂,叽叽喳喳仿佛百十根琴弦同时乱弹,我头皮都炸了。
猛抬头,整一廊高挂的鸟笼子,整一廊振翅欢跃的羽林军。
从金雀鹩哥鹦鹉到斑鸠老鹰花雕,他养的鸟都可开百禽宴了!
沉香挥手让饲仆退去,托下个圆笼子,里头扁毛绿畜牲一只,对着我献宝:"笑天,这是陇州的绿鹦鹉,前年太华皇姐送来时还只会叫‘公主'二字,我养了它一年多,如今会背诗啦!绿衣侯,来,背几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息'!"
绿衣侯小脑袋偏向一边,鸟都不鸟他。我阴着声,"拔了毛就一团肉,不见得比乳鸽香!"陇州鹦鹉的名贵公子怎会不知道,想当年年幼无知,我还玩死过两只,这小样拿出去卖不说价值连城,起码也要值几百千钱。可惜公子如今心情不爽,只想宰了活烤。
沉香笑容倏失,挂上绿鹦鹉,走进亭子里坐下。我一步不离,跟他并排坐着,侧身看着他。臭小子练了半天剑,眉眼早有疲色,这回又添上几分落索,我给看得怪心疼的,忙贴近去替他拿臂揉肩。沉香颤了下,随即放松下来。
"沉香,你这些日在家中可好?"
"......好。"
"你去寺里烧香还愿,不会真有哪儿不舒服吧?"
他默然不语,我在他肩背腰腿一路捶打,加了两分力,才听他低声说:"我从回家就得了病,直到年底才渐渐痊好,母妃替我在佛祖面前许了平安愿,这几日忙完了年节方择吉日去还的神,你此时关心可有些晚了,我现下好着呢!"略略侧个身,"你知道我自小有随侍的太医,就是这个不行了,宫里还有许多高明的御医,所以啊,除非是得了无药可救的病,你大可不必太过担心。"
"你是我心尖尖那一个!就是掉了根头发我都心疼!"臭小子,说这么生份的话!
沉香凝视着我,脸庞如脂玉洇开了一层淡淡晕色,眸中烟光若幻,不知蕴着多少情。我有些看得痴,情不自禁凑嘴亲去。他目光忽然一凛,"在我家中,你敢胡来?"
公子硬生生卡住,看着他又恨不起来,棉花拳继续捶着,"我就知道你会埋下病根,你这身子骨跟花朵做的,掐一把都比常人痛三分,那时候竟然还得让你受苦!公子真混蛋!"
他眼中氤氲更深,"说,说什么呢!"
"沉香,咱以后去玩绝不去那些边蛮恶地,公子要带你去最漂亮最好玩的地方,绝不让你受苦受累了,你在家里闷,过了元宵咱俩就去扬州,坐着船去!"一腔热忱,执着他手,不知第几次信誓旦旦。沉香张张口,又是一个字,"......好。"
几个饲仆远远提了谷粟肉碎来喂鸟,他眼角瞥见,赶紧推开我,抢过去谷盆里抓了一把又走长廊中。我追两步下去,不能亲热只能装模作样赏鸟,他喂完了手中谷子,站亭脚逗着一只白里溜灰的,像是鹰枭,也没锁笼也没上链,扑腾腾地一会翻亭翘上一会又停他手中。我颇紧张地盯了一阵,见那鸟挺温顺,也就随意张别只去了。
隔一会回头,他还在那里梳弄鸟毛。微风拂过,鸟鸣宛啭,春华晏晏映着他碧衫玉面,明明是相似的情景,我却忽然想起他在戎州逗鸟的模样。
怪石后走来个双鬟小宫娥,我在长廊上一个鸟笼一个鸟笼地看。
小宫娥到他跟前裣衽说:"汴王让人请郎君过府,说设了个有趣的赌赛,请郎君去瞧瞧。"
"你回他,我换个衣服就过去。"
我还一个个寻着,快看了半廊,沉香慢慢走来,"笑天......"
我停在一个鸟笼前,笼里鸟儿孑然立于横杆上,闭目蜷身,动也不动。"你在家里除了这些鸟儿猴子,也没啥别的好玩了,对不?"
他轻声叹,"父王让我读书养性,修身练剑,平日里确实也只有这些翎毛虫兽可以解解闷,偶尔兄姐们招去玩,我也不敢太过放肆。笑天,我总不如你自在。"
我对着那鸟呆呆望。他唤了两声,我不应,他突然取下那只笼子,一把搁我手里,我诧极:"给我干嘛?"沉香奇道:"你不是要这画眉为何总盯着它?连我说话都不理!"踱两步,"笑天,难道......你是要我给你画眉?"
我一抖,咣地把笼子挂上去,粗声说:"你要去就去,公子也要走了,娘的!呆你家陪猴子吗!"
"你......"
"公子认得路,不必送了!"飞快走两步,才想起早上套来的精彩故事还没讲,许多亲密话又得等下次见面再说,心头一阵翻江倒海,猛又回身,他脸上似笑非笑,像是碰着什么趣事,我一咬牙,跑他面前,"......我,我今晚来找你!"
"你来!"他含笑。
第四十六章 地罗
长安有两市,东市在兴庆坊附近,离入夜还有些时候,所以我到东市转悠。
都说长安人有钱,靠近宫掖的这一带尤是达官贵人的宅第,这一圈子围绕的市集繁盛可知,连宫廷里的黄门太监都经常跑这头采买宫需杂物。公子以前就是一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公子,到这里也能生出柴米贵的兴叹。
一城两市,一条朱雀街生生将个贫富的分野辟开来,同样的百色杂货,东市这头不只多而全,而且贵而好,品位价格都要上不止一个台阶。长安人有钱有在这一边。我闲逛了个把时辰,东西没看上,摸着肚皮下馆子去。
市肆饭店人多,扯淡的也就不少,我扒着饭竖着耳朵,广集闲言蜚语。长安人嘴皮子不比别处高贵,尤爱挖独家秘闻。这当中最受热捧的当属天下第一家李氏皇族,只要不触及禁忌避讳,私下里都是津津乐道,那位风靡全城的紫车仙童更是自小就挂在老婆子老妈子良家妇人的嘴边。
前日东珠世子又上街刮了阵香风,狂蜂浪蝶追不着正身,就捕着影扯淡。我从进市开始听,到一顿饭扒完,起码听到五段不着影的流言八个喷血的秘闻,差点掰弯了筷子。唉,我的亲亲小香猪心尖尖宝贝,怎被人这么糟践!
公子一听一个恨啊,尤恨他小时的桃花瘟,那叫啥的刚请他观啥的汴王,公子此刻才知他是最可耻的头号情敌。这人无耻下流,打小就开始觊觎沉香。
沉香自出娘胎就带着羸症,娇弱弱地养在王府养了几年才出来见世人,那一年开春元日,众皇室宗亲齐聚禁苑祭祖贺岁,皇帝设迎春宴,苑里赏花赏歌舞,年幼的皇子皇孙跑来钻去,三十皇子李璥是最调皮的一个。那种皇族聚会的大场合,又逢年庆大喜,大人们都有些放任嬉戏,宫娥太监也看顾不来,所以就出了点让人瞠目的意外。
李璥在这群孩子中差不多是个头,排着阵打完了毬又玩捉迷藏,末了玩起兵匪大战,满园里追来打去,宫人团团转,不知怎么一阵忽忽东风吹过,李璥突然看见梅树枝下一个白嫩嫩水云烟笼的女娃儿,怯怯站在那里,眉目是不曾见过的画卷里出来的绝美脱尘。三十皇子当时就中雷了,呆了那么一刹,趁着梅花正落直接来了个剽悍的见面礼,扑住女娃儿吧嗒吧嗒就亲。
那时沉香才七岁,才第一次进宫,还长得雌雄莫辨。
李璥眼珠子脱窗,沉香当场被吓哭,几个宫人慌忙忙扯开两人,三十皇子只听见急促的哭声往宴厅方向奔去,于是一拨拉挣开宫人,口中叫着小仙女也向宴厅跑,身后还追着一群屁小皇孙。
这一追全追到了皇帝亲王们跟前,大人们饮宴正欢,沉香一头扎隋王怀里哭。李璥落后半步,还在叫小仙女,被皇帝喝了过去。歌乐就被打断了,隋王拍着幼子,问你与兄侄们好好地玩耍,作什么跑来哭?难道兄侄们会欺负你?
沉香只伏他膝上嘤嘤弱弱地哭,李璥痴痴望着,还是叫小仙女。隋王脸色就不很好看,皇帝给下流儿子呵了句:这是你隋王叔的孩子,不是仙女。
沉香这时抬头哭诉:他,他咬我脸......众王哑然,悄悄召了小皇孙去细问,隋王那脸当场又绿了一分。偏偏李璥还跳起来,不要脸地叫:父皇,我没咬小妹妹,我是亲她。小妹妹,小妹妹......
于是沉香再次被吓着,躲入隋王怀中又羸羸哭起来。哭得众王伯皇兄心跟着拧了,隋王几欲退席离去,哭得皇帝狠狠责打了无良儿子三下屁股,还当众斥骂:小小年纪学得如此孟浪,是哪个贱奴教的你?给朕瞧清楚了,这是你隋叔的小世子,你的六十二弟,再敢胡言莽撞,朕重重罚你!
骂完了又把沉香唤过去,和颜悦色地考几句诗书学问的话,沉香才慢慢止了哭,一句句细细答他。皇帝越问越喜爱,兼且越看越可爱,龙心一悦,说:隋弟这孩子至今只有乳名吧?朕瞧他明慧顺善,如月莹润,叫李玥可好?
皇帝恩威并施,末了再讲一些兄友弟恭,纵天家也该敦睦亲厚如一体的话宽慰兄弟教导晚辈,命三十皇子改劣向良,多多爱护幼弱的小堂弟。李璥在旁呆呆受训,小妹妹突然变成小弟弟,无啻于顶上又炸了一道焦雷。
自此后三十皇子开始对这个六十二弟献殷勤,沉香怕他,一见就扁嘴作哭脸,李璥只能在十步外抛花陪笑,起先是梅花,后来换牡丹,隔三差五地跑隋王府。那当时江梅妃正失宠杨贵妃正得宠,他折梅花没人在意,折牡丹立时万众瞩目,侍侯皇子的内侍吐了口风,于是一宫的人都知道三十皇子在给隋王的小世子投花赔错,不知哪一天能用手递的。连皇帝都在看笑话。
花朵不奏效,三十皇子开始投宝,皇宫里的金瓷玉瓿一个个地滚,摔破不少,摔到他娘骂败家子,最后还是放了只小金龟慢慢爬过去,沉香才终于让这匹小色狼坐到身边说话。
皇帝极喜沉香弱顺温善,时常也召入宫中教导,李璥是幼子,皇帝家里的老幺,沉香在众叔伯兄弟中一滑溜挂到了最尾,也是个老幺,向来父母都宠小的,皇帝就很宠这两小老幺。兄弟俩你来我往,差不多天天粘一处。
两人大了后也仍常一处游耍,倒没作出有悖伦常的举止,相反汴王李璥的风流自小有种,大了更惹得花名远播,姬妾养了一堆还时常流连花丛。他皇帝老子连儿媳都抢,自然没脸说儿子,李璥最后把钓美女当成毕生大业。
虽然,这个脂粉阵的佳客从没传出喜欢男子的传闻。
但是,李璥生平还有第二大爱好,那就是给他倾城倾世的六十二弟送宝贝。三十皇子从一只小金龟的坎坷征途中养出了瘾癖,自那之后经常找籍口往隋王府塞东西,会爬会走的活物尤以猴子小鸟为甚。
我撕了七只鸡肶,八条猪膀子,直比当面听自己的荤段子还恼火。他娘的李大猴子,瞒了昭昭众生金眼瞒不了公子,公子那是通天眼,哪瞧不出他的下流心思!
稍后寻摊子吃了些酸果子消滞,天黑压压沉下来,刮着昏灰的冷风。我掐着一股酸上隋王府,心想走正门堂堂正正肯定又只能与他面对面坐下来喝茶,于是乘着浓云蔽天翻高墙进去。
摸到他那院子,通廊上隔扇紧闭,一盏盏宫灯却高高挑着,窗纸上尽是宫娥们来来回回的身影。我藏在牡丹丛中,直挨到二更天过去,才见熄了灯,于是挂上一处横梁去撬下面的窗。
刚刚宫人们都在这间房侍侯,门口又有太监守夜,公子万分肯定不曾摸错房。探个头,里面黑咕隆咚十分安静,我一刺溜滑进去。脚落地,心头猛然打了个突,想退已经迟了,一张黑乎乎的大网在脚底倏地收起,把我高高束着。
公子被逮了个现活。
有人轻笑,脚步杂乱奔走,屋子里东一角西一角地透出光亮。我眨眨眼,瞧清眼前景象,愣是不明所以。
沉香穿着素白寝衣,披了件锦氅,坐在几个宫人中间。
公子吊在网中,就是一尾活鱼的姿势,周围小太监持棍叉着网眼,我有个不识相乱蹦乱弹,指不定就给捅上几下。沉香身边那个叫月珰的,瞅着我笑:"郎君料事如神,果然好大一只老鼠!"
我只看沉香,那小子托着颔,一脸兴味的猫样。我勉强一笑,"沉香......"
他含笑应一声,本来满眼促狭,渐渐柔下来,看着我却还是笑而不语。
门外忽又传来急促步声,月珰出去看,一会进来道:"府卫们听到声响都过来查看,洪校尉也在问,郎君要怎么处置这只老鼠?"
你娘才是老鼠!
沉香道:"我在试朋友功夫,叫他们别一惊一乍,惊动了父王母妃。"
月珰去打发人,他终于起身,慢慢踱来,在网外瞅着我沉吟。
"你网着我做啥?!"我火大地问,这小子难道以为这样困得住公子?
"给他松开。"他朝左右吩咐,小太监立时解开结,大网裂开,听他又说:"你快下来。"我在网里荡来荡去,赌气道:"你说下来就下来?你抱我就下来!"
太监宫娥全变了脸,尖着声叫:"放、放肆!"
沉香面无表情,我从网眼里看他,自然看出那是装的,俩凤眼里正薄薄地浮着一层恼,他冷声道:"你既爱在网里,那就这样呆着。"挥退了人,屋里只剩几个宫娥侍侯着,他过了隔间,几重纱帷随即徐徐放下,想是上寝床睡了。
隔一会,那个月珰进来,将东西南北屋里澄亮的几盏灯用青纱罩罩了,我眼里熄去最后一片光,方知那都是极宝贵的夜明珠。黑暗中就去摸兜里的自己的珠子,手指摸到硌人的一团硬,慢慢按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