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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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闹!"他回过头,"我若一夜不归,你明日就得人头落地。"重新披上狐毛大氅,帽子套上,下端拢紧了,大半个脸被挡住,只剩一对凤眼悄然注视着。他蹑足走近门边,启了一线门缝,小心看着。
我忍不住又去抱他,从背后紧紧抱着。沉香僵了下,低声说:"你放手!"
老子一转念,又不是见不到了,何苦这会儿犯痴?松了手还帮他把门大大打开。沉香这没出息的,胆子越活越缩回去,在门口磨磨蹭蹭踌蹰了半天方把一只脚迈出去。我随后送他,在过道里隐隐听见别房的客人读书,他脚步放缓,望我的眼神带着笑意,"笑天,你莫不也去考个进士,有我替你作举荐,不怕求不来一官半职!"
我笑,"沉香,你还不知公子最恨读书吗?天生就不是那块料,做啥官呢!"
"男儿当有凌云志,你难道不想建功立业,有一番作为?"
"你少胡思乱想,公子才不做那劳什子官!"这小子实在没搞懂青衣楼是什么,公子是青衣楼少楼主,将来就是青衣楼楼主,我的功业一生下来就注定了,哪用得着他瞎愁。
他笑笑,低着头向大堂走,正是烧晚饭的时候,厨房里溢着饭香,杂着柴烟飘出来。
我掀起隔帘,手臂忽被他按住,他一眼扫见大堂里忙着摆弄桌椅的樊婆婆,不知怎地怵了下。我疑惑地望去,努努嘴:你识得她?沉香压着声说:"她是我乳娘之嫂,幼时也曾看顾过我几年,后来母妃见她贪财倚大,打发出府了。我听说她丈夫早死,有两个儿子,一个死了一个在戍边,如今孤寡甚是凄凉。"
我拍拍他,"她不凄凉,开着个旅店日子火红火红的,状元包一个卖五文钱。"
沉香又把头压低些,"我乳娘说,金子再好,总不如有个儿女在膝下。她逢年过节去看乳娘,总要得不少私钱,然后去给母妃磕头,拿些民间趣事说说笑,母妃念着她看顾我的情份,少不了又赏她,我本来也不信她凄凉,可现下瞧她这把年纪了还得如此操劳,果然乳娘说的话很有道理。"顿一顿,又说,"笑天,我不能给她瞧见,不然说到母妃那去,就坏了!"
"你等着,我去引开她。"我装模作样地嗅着鼻子,踱到樊婆婆身旁,奇怪地说,"咋这么重焦味啊?烧坏啥了?"
樊婆婆抹桌子的手先是一顿,接着大惊失色地叫起来:"哎哟!瞧这笨手笨脚的!"火烧屁股地跑厨房去了。
沉香眼一亮,赶紧闪出来,三两步穿大堂出店了。我紧随在后,看他拐向店左,几个木呆呆的哥儿引着马上前,虽是便服,公子也认出是他隋王府里的侍卫。几人躬身,中间引上一匹乌蹄青花骢,他回头只是一望,随即一踏马镫跨上去,那身手不算多俐落,起码也是经过千百遍地修练。
我眼眨了眨,再眨了眨。

隔天一早我去延康坊的青衣楼分舵。延康坊比安业坊要大许多,坊间一直一横两条街道呈十字形交叉着,左右杨柳成行。我转了半个多时辰才找到有青衣楼暗记的宅院,在对面巷口打量着,宅子是青衣楼一贯神秘的风格,不起眼不奢贵富丽,跟寻常宅第一样。
春晨的寒气才散去,屋檐上旧年的积雪也多半消融了,冰水沿着檐边滴答滴答掉着。
附近屋舍传来喂猪放鸡的声响,嘈嘈杂杂,又有农人工匠挑担的来来去去,分舵那座宅子也启了角门,仆人婆妈出来好几个。我正想过去,又见闪出一道影子,深枣色的袍摆晃了下,人不见了。
我那一眼可没看漏,心头打个突,冷笑了下。在旁近的里巷再兜上几圈,约莫又过去两刻钟,才转回那座宅子前,按着铜环叩了叩门。
出来个守门的,我通了暗语,不找张明云,直接找客宾柳相明夫子。
柳夫子窝在偏院中,一把旧藤椅,躺着像行将就木。
"夫子不读圣贤书,大早地在这闲度光阴?"我蹭过去,墙角柳条低垂,也没什么生气。
柳夫子抬抬眼皮,竟有些伤感,"七郎,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
我就怕他拽文,拽文我多半听不懂,靠过去拍拍椅背,道:"夫子再躺一会,周公就来找你下棋啦!"他还是颇伤戚的样子,我实在弄不明大好的春天,他整一脸颓废做什么,又不是悲秋的文人。别说悲秋,这人掉书袋是个习惯,公子认识他十来年,萧瑟秋天才是他豪情大发的好时机,秋风起时秋叶落,一套拓枝剑舞得天地变色,生人莫近。
老子要信他伤春才有鬼!我眯着眼,斜里瞥着院门处旧色衣影一闪,进来一人,步履徐徐,神色间勾魂无常执行公干一样。
柳夫子仿佛没见着,犹自叹:"唉,少年不知老来恨!"
来人先给我徐徐一礼,叫丫头送来两个木头橔子,一个给我,一个自己,坐下才说:"夫子何以有此感叹?少年如枝上花,朝开暮落,老者方是树顶果,硕硕而芳。夫子年富力健,正是大展鸿图抱负之时,想是蜗居不惯,方颓了志气。"柳夫子弹着花白胡子,"张舵主这是慰藉之词,老夫霜华暮色,谈什么年富力健!就是一腔志气没有堕了,也是志虽存力已衰,不复少年勇了。唉,随安罢了,这把年纪又图什么!"
我掏掏耳朵,打断他们文绉绉地来去,"张舵主,我那宅子买到没?"
张明云道:"不知少楼主买宅第作甚?长安地贵,若要挑一处少楼主衬心满意的,只怕所费巨资。"
"不拘多少,你只管买来就好,公子少不了你的钱!"
张明云一阵沉默,"既然不拘多少,张某就作主先定个底限,让下人去买来,少楼主在长安诸多开销,钱的事分舵这里还能担待着。"又与柳夫子啰嗦了一会,出去了。
我转着木橔子挨柳夫子身边,问:"夫子在长安游历好久了,啥时回戎州?"
"瞧过了元宵花灯,老夫便带你回去。"
我一僵,"公子有神马,要回去嗖一声就到了,哪要你带?"
柳夫子捋捋须子,忽坐直身子说:"要说神马,这世上只有一种,而且百年前多已战殁,你如何能遇到?不如说说,你今日找老夫有何事?"
人老精,鬼老灵。公子哆嗦一下都瞒不过青衣楼这帮人精的鬼眼,柳夫子早看穿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眯眼笑,"夫子,有个事我咋也想不明白。那阵子咱们在吐蕃,你和龙香玉先走,公子择了另一条路,一马四腿,跑不过几百里地,后来丢了马只剩两脚,一夜间却走到了天山沼谷里,你说这是咋一回事呀?"
"七郎,你说清楚些。"他脸有讶色,一闪而过。
我把当时的事原原本本详详细细说了一遍,只略去在墨脱杀了周凛那一节。柳夫子越听神色越凝重,听到我与沉香以两颗明珠触动了机关,恍然而点头。我心一动,看来俩珠子绝不是普通夜明珠,搞不好是凤迦异说的那个,凤凰衔给少昊氏的神珠。
柳夫子道:"吐蕃未有今日之盛时,其通天河往北一带原是鲜卑夷国吐谷浑之地。吐谷浑立国数百年,也有过肥草牧良马、骁骑逐西鄙的强盛之时,可惜百年前被唐与吐蕃瓜分吞灭,不复存矣。老夫曾听过一个传闻,二百年前吐谷浑国有一神师,如今名已不可悉,其人能通天请神,曾为吐谷浑征战天下而数违天和。他最耗心力的一处战阵,便是暮年时在本国与邻邦深壑恶林中秘密建造的几座神塔。塔里暗设乾坤,机关诡异,竟能引天宿动地灵,令塔中人或物瞬间移形换位,由此塔至彼塔。"
我瞠目结舌,估摸着大张的嘴可塞下一颗少昊氏神珠。
"不过此等违天之术,行于干戈,天自然不肯。他造的塔毕竟力有不逮,终不能移千军引万马,每次只能送个十人八人,混进敌国中作奸细,戎夷心粗性躁,打仗多不愿这般细磨慢捻的打法,他的机关没用几回就被弃置了。你遇着的怪事,大概与这传说有关。"柳夫子斜着墙角柳隙,一点日光正缓缓涨开来。他伸个腰安安稳稳靠着藤椅,一手在背后摸出本《论语》,慢慢翻动着。
我晃晃脑袋,"我瞧那些塔都造得很隐秘,他十个十个地送,一天也能送上千人,番人就是没脑。"
"七郎说得也有些理,吐谷浑的神师并非没脑,他不只想到了人还想到了战马,人能十个十个地送,马最多是三四匹,还有辎重粮草,都得分批运送,如此实在太慢,到了敌国崇山密林,后备补给实在艰难,才不得已作罢。据说神师曾想出另一个方法,让战马另行其道,又因路途遥远,多数赶不上军队或于途中被人猎杀或被敌军所俘,故而不能行。这门召马的术法跟吐蕃苯教有些关系,苯教中有一门异术,能以咒语招魂,吐谷浑的神师不知是与苯教法师勾结还是潜入偷学,竟用此异术在塔中布下符咒,天宿一动咒灵立显,能引得驯养的战马随塔中人齐赴战地。世人不知其秘者,皆呼为神马。"
柳夫子眯出一条眼缝,还说,"老夫适才所提神马,便是它了。那本是吐谷浑人所牧养的良马,名叫青海骢,七郎几时得了一匹?牵来老夫瞧瞧如何?"
我嘴角抽搐,"拴在门外呢,夫子只管去瞧!"柳夫子只当我打浑好面子,也不多说,低头看圣贤书。我从怀袋里摸出明珠,问:"夫子瞧瞧这是啥珠子?"
柳夫子又费神端详一会,"老夫若猜得不错,这是逆天珠,不详之物。"
"这还定天珠呢!"好好个定情珠被当成邪物,心头当然不快,我撇撇嘴收好,听柳夫子摇头晃脑诵起论语中的经文,头大地起身,咕噜一句:"子不语,怪力乱神!"大步走出偏院,背后犹听柳夫子甩书拍藤椅,痛心疾首:"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


第四十五章 鸟趣
我揣着个好故事,去兴庆坊找沉香。这回很顺当地进了他家。一个太监领着我七弯八绕走了半天路,停下来时,眼前不是牡丹水池环绕的丹楼,是一处芬芳沁人的梅圃。梅树枝头润着雪水,那花瓣上水珠直如晨露,怎么看怎么莹净。
我从枝桠间张去,先是见到一座道观的尖顶,然后是林间飞走的人影。太监引我近前,才看清梅树错落间,有一片广坛,坛四周造着几个大大的香鼎,坛后就是鎏金道观。十几个青衣侍卫肃然散立于两旁,沉香提着一把寒光闪闪的剑,在坛中央与那个洪都尉对打。
我眼珠子差点掉下来。
看他们打了一阵,姓洪的身手不凡,对着他家小主子却是不紧不慢十分地,谦让。沉香那小子非常漂亮地发招攻击,每一道剑光划起都要抖出几朵剑花,看着似模似样架式十足,其实就一花架子。
我耐着性子等。一个套路打完了,两人收剑,洪都尉十分有礼地拱手,还赞他:"世子剑法长进了许多。"
沉香笑笑地,回头唤了我一句。我大踏步过去,满心满眼本只有他,走到他面前三尺处,又满心满眼觉出他特可恼,顿时侧身立住,低低哼了句:"臭小子,不会武功会舞剑。"姓洪的蓦然射来一眼,甚是萧杀。
沉香道:"洪都尉,他便是我在兰州遇到的恩人,你今后切莫为难他。"
我疑惑地望去。洪都尉躬身道:"是!"
沉香朝旁边招招手,一侍卫立时举臂,捧上一把乌鞘剑。他把先前那剑丢开,取了这新的,望向我,似笑非笑。"笑天,你可是对我有甚不满?"
"没有!"我矢口否认。
"那你来陪我练剑!"
剑出鞘,又是一片雪亮亮的寒芒,他倏地出手,刺了我一剑。我侧步避开了,剑尖在我胸前凝住,他这招可是实实在在的实招,再加三分劲指不定真刺到我胸膛上。我皱眉,听他极低地道:"我猜你今日会来,不想这么迟!"
我眉头立时舒开,笑:"沉香,你这烂把子招式,哪个笨师傅教的?"洪都尉已退至坛边,眼都没瞬一下,脸却更沉了。
沉香将剑柄轻轻一错,我眼前的剑变成两把,薄薄如春波,居然是一对龙凤双剑。他先提了凤剑,似乎想给我,我把笑脸一绑,他眼睑垂下,嘴角噙了丝笑又换过龙剑,道:"你剑法好,倒教我两招。"
先前曾说过要教他武功,眼下可是给我兑现的机会,只是我对这小子突然有点看不清了。他周围侍卫尤其那个洪都尉也不知深浅,贸贸然露了龙家的武功底子,不知会否引起祸患?按说沉香早知我底细,我该提防的只有他身边的人。
"沉香,你见过拓枝舞吧?我教你拓枝剑!"柳夫子那套剑舞,公子没得三昧也能弄个型,先教他这个吧。两人并排举剑,平平前指,我慢慢划了一招,他依样画葫芦跟了一招,学得半分不差。我眯眯眼笑,"好样的,我使快些!"
一招一招舞出来,我教他学,他学得十分起劲。梅圃中风吹花香,暗暗送来。他今日穿着葱青色武服,转旋十分灵便。但柳夫子这套拓枝剑却与拓枝舞截然不同,拓枝舞踏着鼓点乘着胡风,狂烈而动人魂魄,柳夫子的拓枝剑却如乘落叶,最是飘逸潇洒,若以广袖长袍配他绝世之姿......还好,他穿的是武服,省得周围这帮碍事的长针眼。
我边教边胡思乱想,整套教完兀未回神,沉香道:"我学会了,咱们再舞一遍!"
这小子就是聪明。我与他再度举起剑,两人同时拈指起式,同时举步转身,同一个节奏同一个动作,将拓枝剑法流畅地舞开来。我眼中再无他物,每一次旋身每一次侧目,都只看到剑光梅影中他风流的姿影。
从来不知,他还会有这样飘遥若幻的神韵。我与他在咫尺之近,却恍惚断裂般远去。又一遍舞完,他眸光流转,双颊晕了一片细汗,气息不稳。侍卫都道:"世子累了,请歇一歇。"我夺了他剑,双剑一并抛了,"瞧你就不是练武的料!"
侍卫递了抹巾给他,我极想帮他擦,手才抬起,眼角瞥见一个道人站在观前。
梅香渺渺,道人拂袂下阶,我瞧他年纪也有五六十了,鬃须虽白,容光也甚淡,气度却很不凡,绝不是一般的修道者。他才下了两级阶,广坛四周的人已经唰啦跪了一地,齐呼隋王殿下。我抖了一抖,沉香飞步迎去,叫着"父王"。
公子再抖一抖,赶紧箭般窜上前,迎面又退一步,跪下叩首:"小民龙笑天,拜见隋王殿下。"然后抬头,瞪着老道人的脸上上下下再看了一遭,额头瞅出几根皱纹,双颊皮肉下垂,除此之外就是他父子几分相似的鼻眼神韵,隋王年轻时十成也是个美男子。
隋王慈爱地问儿子:"他便是在兰州救你性命的少年?胆色不错。"
"父王,他武艺也很好。"沉香道。
我想了想,总算想起皋兰山上确实救过他,而后吐蕃遇险他不知救过我几回,看来却是一语蔽过了。隋王点点头,随意摆了下手,一干侍卫连同那个洪都尉都退得干干净净。空荡荡的广坛,只剩他父子,还有公子傻乎乎跪在那里。沉香过来扶我,"你快起来。"
隋王环视着梅圃,似乎这濯净的梅花令他挺满意,欣赏了片刻方才回神,缓缓道:"东珠,适才父王在观里看你练剑,果然又比前些日娴熟了,洪都尉看来十分用心教你。"沉香道:"是。"隋王又说:"你天性禀弱,学剑本为了强身,又幸生皇家,百事不忧,父王只望你知命长乐,倒不必如他们武人一般,镇日武刀弄剑,学些霸勇骄横之道。父王瞧这少年教的那一套剑,颇有东晋林下之风,比洪都尉等人教的风雅多了,与你素性也十分相益,以后修练当以此为风范,切不可逞强贪勇,本末倒置。好了,你也练得累了,歇息去吧!"
"父王,儿再陪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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