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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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我追出去,这小子跑丢了可如何是好?

追了好一阵,眼前渐见街巷,就是找不到他。
我飞步跑回疏红苑,到他房前,碰着守夜的婢女在前廊换灯笼,只说沉香公子沐浴后就睡下了。我放了心,跑回房清洗。
侯小金揉着眼,边服侍我边埋怨,"公子跑哪去了?这半夜大急雨的。"过一会,又贼兮兮地,"我瞧沉香公子悄悄跟着出去的,公子去好玩的地方了吧?"
我横一眼,"去睡吧,不用你侍侯了。"
七手八脚披了寝衣,就冲沉香房里去。房中黑乎乎,我点亮了案上纱灯,钻进锦帐里。沉香浅浅睡着,眉脸间春色未褪。我掀起衾被,轻轻拥他入怀。
沉香嗯了声,睁开眼慵慵望来。
我卷住他的唇吻,温柔缠绵。
他轻喘着,拉住我上下抚弄的手,语不成句,"你、你做......"
我探他额头,没有异热,于是放心蹭他,"沉香,再来一次。"
他慢慢瞪来一眼,毫无威力。半晌才别了脸嗫嚅,"你、你不累么?我困了。"
"那你答应明晚陪我。"这话里意思他该明白,但等了许久不见他出声,我伸手探入他衣里,才听他极细极细地说了个"好"字。
"不许再翻脸赖帐。"
我也有些困倦,搂紧他沉沉睡了。
一夜好梦。雨也不知不觉停了。
我却被侯小金扯开的大嗓门惊醒,大清早地他拍着门,叫个不停,"公子,快起来!"
我一跃而起,匆匆往沉香脸上吻了下,正要离开,他睁着惺忪的眼,爬起来。
"你再睡会。"
我快步出了房,扯过侯小金手上的衣袍,边穿边走。
"有人跑疏红苑撒野了?"
"公子......"侯小金追在一旁帮我整发,"一大群官兵,外头围得铁桶似的!"
我一怔,"不是江湖人?"
"不是,领头的是兰州刺史。"
我在桃树下停一下,折了根桃枝出去。苑外果然兵马围堵,刀枪寒光炫目。我看着当头一匹高马,一官儿正襟而坐,衣冠品级正是刺史模样。
他后头跟随的人,有几个还认得,是沉香的亲卫。
"小民见过使君。"我一揖,桃枝儿纳入袖里,不想与沉香的人动武。
兰州刺史静静打量过来,半晌温声问:"少年郎,你便是这疏红苑宅主?"
"使君这阵仗,吓到龙七了,不知小民所犯何事?"
"龙七?"刺史摆摆手,"某不与你为难,速请出东珠世子。"
我笑得有些痞,"使君可是找错地方了,平民宅院,哪有什么世子?"心中却打了个突,暗暗惊跳起来。
"休胡言,有人密告,昨日你与世子曾往宝塔寺烧香。"
我再笑不出来。
侯小金凑过来,期期艾艾,"公子,听说隋王之子李东珠,绝色无双。"
我怔忡了下,才低声道:"使君稍候,我去请世子。"回了身急急往苑里奔去,七月天大清早,朝阳刚刚露个脸,我却冷汗冒了一额。
沉香沉香。

我在水亭寻到他。他不知为何,怔怔拍着栏杆发呆。
那身影如刻在心头,一分一寸,闭了眼也能画出来。我在亭外望他,恍惚间到底闪过什么念头,连自己都不清楚。
他看见了我,微笑走来,"出什么事了?"
"你是什么人?"我问。
"这会想起问这个了?"他挺奇怪,眼里笑意闪过。
"隋王之子李东珠,东珠世子。"
他微微一怔,"你既然知道了,还问?"
"你不叫沉香?"
他静静看我一会,忽然举袖往我额上擦两下,轻轻的,如他的唇温柔。"沉香是我乳名,向来只有母妃如此唤我,连父王都极少叫,我都不知你如何得知的。"
他又瞥来一眼,仿佛为此被我占了极大的便宜。
我却舒口气,笑笑,"管你是谁,我只叫沉香。"
想起外头那堆官兵,不知如何开口,他也是极慧敏,低声问,"我的亲卫寻来了?"我点点头,到底不舍他走。"那天夜里,刺史满城找的宝贝,也是你吧?"
他嗯了声,又道:"王使君也来了?你等会,我去瞧瞧。"
他转身走两步,又回头凝视我,"恐怕我再不能呆在这了,你别动歪脑筋阻拦,挟持皇室,罪名可不轻。如今他们不知根底,我只说你是我新识的一个朋友,你别把咱俩的事随口胡说,不然连我也保不住你。"他脸微微一红,急步而去。
我强按了跟去的念头,在水亭里候他。池水碧净,偶有锦鲤探出,露了个鱼脑袋,缩回他的世界。我只想:沉香,你会否一走了之?
他似乎去了好久,回来时手里多了封书信,脸有忧色。我看着他从桃树间一点点走来,脚步踌蹰,心就沉了下去。
"母妃病了,夜里一直叫我,啼哭不止。"
"你要走了是吗?"
"我在王府憋闷得很,原以为藏在你这,能多玩两天,可如今......"他咬咬牙,"我得回长安了。"
我不说话,我能说什么?他娘病了,我能怎样?我要怎样他会恨死我!
沉香颤了下,忽然伸臂揽住我,"笑天!"他在我耳边重重叫,"你做的事,我其实都不怪你的。"
我抱住他吻,狠狠地吻。
外头在击金催促,我送他出去,他走得匆匆,只是在车门旁回望一眼,挤出个微笑。
第八章 玉佛
疏红苑里人悄悄。我回到他住过的房。锦帐空空,衾被冷寂。这三日缘份如此轻薄。我扯扯衣领,恨自己轻易放他离去。
侯小金小心走来,"公子......"
"不想挨骂就滚远了!"
他往我手里搁了一片绸子,退得远远地才道,"王舵主在苑外,说来赔罪了。"
我咬牙切齿,"叫他滚!"敢给公子捅下这么个大篓子,还有脸来见我?
青衣楼没什么怕的,就是老头子从不让我与官府的人交往。大唐皇帝眼里,咱们永远是乱贼逆党的后裔。有一次,老头子这么对我说。
说到底,青衣楼还是见不得光。
我合掌捧紧了绸像,如沉香整个人还拥在怀里,温软恩爱,一刻难忘。心里却万般不是滋味地想:难道从今往后只能睹像思人?

沉香的车驾下午就离开兰州城了。

一夜风雨之后,天清气朗。

我一整日都埋首在书房的帐册中。那两个帐房管事被传了过来,一笔笔解说帐上的银钱往来。直说得眼眶发黑,喉咙冒火,才将一大箱子的帐册清查完毕。除了三两笔小贪小贿,我竟没查出什么纰漏。
从一桌簿纸里乱糟糟地抬头,眼前天都昏朦了。
两个管事一脸快蔫了的模样,小心地问:"公子,还查不?"
我如三通过后的鼓,忽然间泄了气,"去吧去吧。"让人将帐封好,自己也拉了马出苑。
走了一阵,发觉侯小金小心地跟着。我没作打理,从一片灯火里走过去,街上许多倚门攀谈的兰州人,欢声笑语。
"听说东街阿难婆见过东珠世子,就昨天宝塔寺碰到的......"
"阿弥陀佛,我昨日怎么就没去烧香呢?"
"宝塔寺慧因方丈一直在称赞,说东珠世子佛法修养高深,极有慧根......"
"姨姥姥,阿木布还要看大旗看漂亮的马车......"
"哎哟,那你得求菩萨保佑,让世子再来咱兰州了!"
"那么高贵俊雅的人,这辈子是见不到了!"
我狠狠瞪去一眼。
听说沉香是往鄯州探望母舅的,陇右节度使前阵子遇刺,传言伤得不轻。他这正牌外甥奉旨抚安,归来时途经兰州,也仅是稍作停顿。
哪里是王海贵说的,从长安跑来兰州游玩。
街边一间酒馆,灯华打在窗口,照着一张清癯的脸。我一照眼立即掉头,几鞭挥去,马儿昏头昏脑跑到媚红楼。侯小金慌慌张张地叫,"公子,咱回去吧!"
"格老子的,你要就跟进来,不跟就滚!"

还是那个摇团扇的妖娆妇人,这回不用人教,早腰枝儿一扭三摆地跑来,"小郎君,你说哪儿还有比我这媚红楼更美的姑娘呢!女儿们,快过来侍候着!"
我二话不说,砸下大把金珠,全楼男客都被轰出去。香风红粉,为我一人献媚。我捧起银觞喝酒,指令那些姑娘摆出一个个神情姿势。
沉香的喜,沉香的恼,抿嘴瞪目。
沉香的笑。
没一个扮得成样。
我想起他的身份,他离去时初萌的情意。忽然一瓶酒砸了过去,这些下贱的人,敢糟蹋他!侯小金在旁看我折腾,比姑娘们还痛苦。
鸨母过来好言安抚,桃花团扇一拍一拍,"公子,瞧瞧新排的歌舞,康居的胡旋舞!"叫人重新起了鼓乐,羯鼓铜钹,红衣舞娘一个个穿到眼前飞旋。后来又换丝乐,羌笛胡琴,吹拔出怪异的调子。
我喝酒,听曲,看舞。
沉香,你此刻到哪了?
乐伎里有个叫落雁的,弹得一手好琵琶,被我唤在跟前,一曲曲地弹。我听着叮叮当当滚珠般的音,想着昨夜滴滴嗒嗒他浑身掉落的雨。
可惜,这琵琶女落不了雁,也不会弹那夜巷中的曲子。她弹得最好的一首是《昭君出塞》。
昭君出塞,听说沉香的车驾是未时出的城。未时,是吉时。
我让侯小金买下那个琵琶女,扔到西域去。
然后,砸了媚红楼。

半空中有夜鸟悠悠划过,似是鹰隼。
我仰面望去,云儿淡淡,月光清美,昨夜一场大雨洗净了天地。侯小金紧跟着,大概猜我喝醉了,要随时扶一把。
我扶着墙角,眼前轻灵灵驶过一辆小篷车。青帘微晃了下,月光照出郎依依清丽的脸。我说过,别让郎家任何一人出现在我面前,任何一人。
郎依依还敢停车,挑着帘看我。
鱼吻轻轻从袖内滑落,落在手里,我在月光下抛玩。
"少楼主。"郎依依忽然开口,我一剑过去,在她脸上拉了长长一道口。右额到左颊,穿过鼻梁,不深不浅的一道斜口。
郎依依睁大了眼,有一刻钟就是这样木了地睁着眼,血渗渗地望着我。
我转身,脚步微微有些不稳。侯小金伸手扶来,被我狠狠推开。他叫,"公子,您要还不开心,咱们再去找个花楼砸了!兰州上百家花楼,您一家一家地砸!"
"谁说老子不开心?!"
我吼,忽然又听到郎依依在说话,声音从后头传来,一字字稳稳地,平静又麻木,"少楼主,城东醉太平有个人想见你,他说有笔大生意要与青衣楼合作。"
老子是谁想见就见的?
"那人叫莫遥。"
小篷车碾着一地月影离去。

七巧庄主莫遥,岳州人氏。此人听说诡计多端,最擅长的就是出卖人。
他敢与我谈生意?我冷笑了声,跨上马一溜烟来到醉太平,莫遥从一间雅厢走出。
"龙少楼主。"他一揖到地,笑容满脸,"酒菜已备好,请上座。"
我走进雅厢,莺莺燕燕,倒是好热闹。可惜老子刚砸了媚红楼,正瞧着女人厌烦,这莫遥不知死活。我一屁股坐落主位,翘起二郎腿,立时被脂香粉气包围。侯小金叫两声公子,眼看插不进来,乖乖缩一角去。
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挤上前,哥哥长哥哥短地叫,要给我捏腰揉背。我从脸扫到脚,水灵灵的两根葱条儿,就是快剥光了皮衣。
公子是谁挨着就能碰的?!
一扬手,两个响亮大巴掌掴过去,葱条儿快淌水了。
身后一群女人哑了嘴,指头儿都不敢动一下。
莫遥垂着大襟袖子,像颗风干的大吊枣站在门旁,笑着道:"姑娘们下去吧,这边不需侍候了。"
众女灰头土脸地出去。我扫视着面前的宴席,故意挑眉毛朝鼻子,"莫庄主太破费了,这一满桌山珍海味,得累死几匹快马才驮得到兰州呢!别是下了毒的吧?"
莫遥微微一笑,"莫某孤陋寡闻,在岳州也曾听得少楼主英名,十六岁单枪匹马闯进马鞍山峒寨,杀獠首驱蛮夷,何等英雄了得!今日一见,不想竟是个胆小鬼。"他陪在下座,大大方方,言谈极自若,竟不似个奸险小人。
我酒醒了九分,静静打量他两眼。
"莫庄主第一次见我?"
"见面不如闻名。"
"初次见面莫庄主就能一眼无误地认出我,真是好眼力!"我冷冷道,见他神色不变,好一张厚脸皮,于是又冷哼一声,拿筷子去搅一盘狸肉,边搅边说,"公子不爱拐弯抹角说话,你摆这桌鸿门宴不合我口味,眼睛鼻子又虚伪得像只黄鼠狼,要想人不讨厌都难。还是尽早把事说了,别惹得我发毛。"
莫遥轻轻弹一下衣袖,那么一颤,脸上还是挂不住了。"原来莫某长了张小人脸,倒让少楼主伤眼了。"他笑一笑,脸色又恢复如常,"少楼主,虽说莫某脸皮生得不好,可心还是诚恳的。你喜欢直来直去,那就省些客套话。"
他拍两下手,门口转进个黄衣少年,手捧一只青绫封盖的方盘,对着他跪了下去,盘子高举过顶。那侧影身段,纤细柔巧,公子瞧一眼,便知必是个细致姣秀的娈童。果然他臂弯里撩过来一眼,半脸的媚相天生,极懂勾引人。
莫遥揭开青绫,现出一只四角嵌金的木匣,也不过巴掌大。他冲我微微一笑,将匣子托手里打开。我眼前花了下,见到一尊碧光莹莹的玉佛,安放在明黄绸布上。
这情形太过熟悉。大凡有求于我的,开口之前必现上这么一手,意思就是"区区薄礼,请少楼主笑纳"。我冷笑,这么一尊儿臂粗大不足五寸的玉石佛雕,公子还稀罕了?
莫遥却宝贝似地献过来,"少楼主莫小觑了这尊玉佛,这可是一整块人形昆山玉雕成的,雕玉的虽是个无名之辈,可这世上真人不露相,大荒山泽里龙隐凤藏,他实是位不入世的能匠高手。这玉佛还有个禅名,叫‘自在未来'。"
说到这里,他顿一下,似是在打量我神情。
我木然瞪着玉佛,冒出一个念头:沉香定会喜欢这小佛像。
莫遥挂出气定神闲的笑容,"玉石再名贵,少楼主也不鲜见。佛雕再传神,也就是个石头佛,可这世上谁见过未来佛的三十六般姿态?"
未来佛便是弥勒佛,我见过的只有两种姿态,叉足而坐的菩萨形和垂足扶腮的瞑思形。娘这几年信佛,说她拜过如来一样的弥勒佛。那也不过三种神态,还有哪三十三种神态是我这等俗人不曾见过的?莫遥这话倒真勾起了别人的好奇心。
侯小金搭在椅后勾头探脑,发上的金束环光影在白瓷碟上晃来晃去,光芒摇个不停。我将他扯到面前,指着玉佛,"仔细瞧了,给公子瞧十二种出来,公子也送你一尊!"
侯小金双眼发光,围着佛像挤眉弄眼,半晌脸垮下来,"公子,我瞧来瞧去,也就这么一种。"
也就玉佛天然雕成的像,交足坐莲的菩萨相。
我这角度瞧去,同样看不出第二个神态。
便有些疑惑地抓过来把摸着,手里翻来转去,但横看竖看还都是一个样。
莫遥冷笑,"少楼主,心诚则灵。"
我停了手,无趣之极。
莫小人替我斟了一杯酒,满桌佳肴早成冷菜,他都撤换了,又道,"佛相千万变,人人瞧来不同。这玉佛要在晨气清朗时迎着朝阳观看,至时佛光天降,方能瞧出佛身幻化。"
我将玉佛丢回匣里,拍拍手,"小金子,收起来吧。"
侯小金忙用那块青绫包了,攥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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