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龙香玉何以跑到成都,侯小金吞吞吐吐,三两句含糊过去。我却从那只言片语中猜出这么个答案,那野女人哪有那么好心,还不是在青衣楼闲极无聊,风闻公子居然在自家地头被人泼了狗血,跑出来看笑话的。
不过她总算有点良心,先去洗剑山庄给公子查了下案--这其中难保不包藏私心,想去抢那口温滑滑的圣泉。也正因为有她此一行,侯小金才没被寻仇的武林人士分尸,两人也才会赶到成都与飞虹几人会合。
侯小金后来后觉,许多事也是隔了一天两天才弄清。其时在成都分舵还有另一件事,是护送安家表妹上巴州的向银川向舵主的。
两人赶到成都后,发觉一个分舵竟然躺了两个舵主,成都分舵主负伤不重,向银川却是半夜快马驮去的,人到时分舵里正厮杀得眼红,谁也没空去留意一匹马与马身上趴着不动的人,等到敌人溃退,没受伤的兄弟清场时见了,才把半死不活的向银川给拖下来。当时虽用灵丹妙药把命吊住了,人却一直没醒来。
飞虹几个在旅店等了一夜,清晨寻上分舵去,却没问到公子与沉香的消息。听说当时整个分舵都慌了,又是派人查探,又是飞书禀告老头子,急了两天,龙香玉就上门了。
那野女人在成都溜了一圈,意外发现范剑后,竟然一口断定公子的失踪与他有关,也不打发飞虹等人回去,一干人打着小包裹把范剑当成指路星,大老远从成都跟踪到逻些......
我一阵无语,公子从南诏绕道而来,他们是穿甘陇至吐蕃的,实在不得不令人怀疑,范剑,洗剑山庄,黑衣人,郎家,其实都是一伙。不然天底下那有这么多凑巧的事?
当然,我最怀疑的还是老头子,我绝对不相信,他会失去公子的行踪。
这事随后在龙香玉口里得到证实,她追着范剑半路就收到消息了,但是老头子没让她撤回,她就一直追下来。
"笑笑啊,姐是算准了你会被人骗来这儿,所以赶来等着。"
"你他娘的少在那得意!凤迦异呢?知道他藏哪不?"
"回南诏了,要剥皮你得骑着天马追去。"
娘的!我咬牙咒了一句,又听她弯着眼说:"其实姐早帮你报了仇啦,一颗蚀骨丹,包管他活不了十年。"
我睁大眼,娘有许多毒药,让人一命呜呼的,让人生不如死的,都不曾给过我,没想到龙香玉比我还厉害,居然拿到了。那颗蚀骨丹足够凤迦异这十年里尝尽腐骨之痛了,我想了想,竟觉得十分不是滋味。
龙香玉穿着一身牧女的衣饰,在沉香眼前晃来晃去。天才放亮,清潋的日光已渐渐照出来,毡帐里映进了大片明光。
沉香散着发在吃牛奶酪饼,眼也不斜她一下。
我去取了梳子给他梳发,这小子着实难侍侯,他初到大明阁时,虽说一概贴身琐事也是公子亲力亲为,好歹没那么嚣张。公子第一次给他梳头,他眼也不眨地望着铜镜子,一点点看我把他满头滑软的黑发缠成鸟窝,还哈哈大笑。
我在羞愧里格外认真地去偷了一回师,躲在青帘后看着小丫头给秀竹梳发,然后信心满满地为他梳第二次头,是一个百合髻。当时他还将头晃来晃去,也是神采飞扬地笑,结果惊呆了一屋子女婢。
公子为此不得不偷了第二回师,趁秀竹给公子梳头时,把铜镜高高举着,镜中映着婢女灵巧的手,每一个步骤我都睁大眼记住,后来总算给他梳出了个差强人意的圆髻。
就是那时开始把他的胃口给养刁了,他从此对公子的手艺越来越挑剔,从发丝的飘逸方向到髻子的位置发带的色泽质地以及那根笄的雕琢构造,都必须符合他的心意。除了南诏那一路稍稍放松些,竟没给公子一丝偷懒的机会。
如今公子这一手梳发的手艺,怕是几个丫头都及不上。
龙香玉在旁瞧着,忽然几条小发辫甩过来,笑眯眯的,"香香啊,你瞧我这辫子梳得多好看,还是让姐姐给你梳吧!"
我探头咬了口沉香递来的酪饼,给她个白眼,"龙香玉,你就不腻么?"
随后去看了飞虹,大梭子在帮忙看营帐,由于营救公子时分舵损折了不少人手,他如今被龙香玉指派去当哨兵。
飞虹自从踏上吐蕃的土地,人就出了毛病,开始只是头昏气短,到分舵后已转变为昏睡疲乏,还一直呕吐吃不下饭。舵里有大夫给她看过,说是吐蕃地势高日头烈,初来的人不适应生的一些常病。我理解为水土不服。
想来公子被郎依依囚禁的前两日,人也有头昏疲软的感觉,只是饿了两三日,早不药自愈了。这女人就是娇气,晒下日头也能病成这样。
在病榻上安慰了她几句,让苗子把青草药随时给她熬着,打算她病一好,就将这几个麻烦精送回戎州去。她见到公子,神色居然清醒了许多,但不久又昏昏睡去。
毡帐外草色衰落,寒风已在这异国之地刮起,似乎冬天的气息冷不妨地扑面就来。我在车马间信步转着,沉香不知何时又蒙了面纱出来,跟在我身后,踩着草屑。
"沉香,咱们过两天回去吧,出来这么久,你想家不?"
他低头,默不出声。
我暗里自责一句,谁会不想家,真是多此一问。拉了他去挑马,要挑一匹健壮骏勇的,过两天千里回戎州去。
眼前的毡帐撑在明净日光下,尖顶上一道光线望去,远处慢慢走来一人。我瞪大眼,皱皱眉,那人微弯着颈,渐行渐近,看得出背着个皮篓,一把腐朽的山羊胡子搭在胸前。
我更大力地皱眉。那人无所觉地走过一座座毡帐,走到我跟前,猛一抬眼,脱口道:"父母在,不远游。七郎何以至此?"
番外之番外--有感汶川地震
时至今日,汶川地震似已渐息,然观受灾之景,死者累万,重建工作之艰难,心头仍不胜沉痛,愿逝者安息,生者坚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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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某一日,青衣楼桐院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这位客人远从南诏而来,一照面,龙笑天呯地甩了他一个闭门羹。沉香在后头,敲敲他的肩,"姓凤的怎么来了?"
其实凤迦异不姓凤,龙笑天压根也搞不清他姓什么,他们南诏人取名字很怪,都是以父名的末字作儿名的首字,凤迦异的爷爷叫皮罗阁,他父亲叫阁罗凤,他叫凤迦异,就这么一代代继承下来。
当此际,龙笑天也无暇去挑剔沉香话里的毛病,他只能苦着脸,扮可怜:"脚在他身上,他爱乱跑公子能咋样?"
"他来看你的?"阴着脸。
就怕是来看你的。龙笑天偷偷嘀咕了句,忽然眉头一皱,贼兮兮笑:"人家远来是客,咱们好歹得尽一下地主之宜吧!"眼中闪着阴险的光芒。沉香对于此道还是颇有默契的,两人于是一脸和颜悦色地带着那头野狐游山玩水去。
凤迦异一路兴致勃勃,诡变的目光时不时闪动一下。龙笑天权作不见。巴山蜀水胜景何其多,他只在岷江放了彩带飘扬的帆船,三人溯江水而下。
龙笑天与沉香在船舱里对酒私语,江上景色一滑而过,全不放在眼里。只有凤迦异,自登船那刻起就一直伫立在船头,时不时地望江兴叹。
船舱里的两人饮到最后,吆三喝四地猜起拳,不过两人不是赌酒,猜输的那一方要执行一个艰巨任务:把那头野狐踹下江。
很不幸的,输的那方还是龙笑天。他摸摸鼻子,磨蹭到船头,近身叫一声"星座~"。凤迦异回过头,正见着他闪电一脚,然后身子就腾云驾雾地飞出去。龙笑天眯着眼,听到扑通一声,什么仇都报了。
船转个方向,继续前行。
他回到舱里,才忽然想起什么地摸着下巴,疑道:"这南蛮子会不会游水的?"探到窗口,只见天色忽然阴沉沉的,江水缓缓而去。
沉香很不屑地甩出一句:"你以为每个人都是鱼啊?"
彩船在一处崇山峻岭下泊住,沉香说这地方没带他来玩过,两人于是登岸,脚下是沙砾铺布的河滩。往高坡去是蜿蜒的狭窄山道,他们沿着山路走了一会,偶然回望,岷江边又泊了一条小舟,河滩上一前一后又走来两人。
前头是个婀娜美貌的女子,弯弯的眼,十分讨喜。后头那个白服宽袖,似乎才换过衣裳,浑身干净,却拿条毛巾不停擦着半湿的发。
龙笑天瞪大眼,心头又骂起娘来。
沉香转眼也注意到了,小性子发作,大步向前走,一眨眼就把他撂下五六步。龙笑天急忙追去,"沉香!山路滑,别跑那么快!"方拽住他手臂,蓦地足下一阵翻江倒海的震动,山顶轰隆隆地滚下无数沙石。
两人惊叫着,手虽紧紧相拽,却怎么也稳不住身体,在一阵剧烈震抖中摔了下去。
坠落中龙笑天忽然抓到一棵树,双足蹬了蹬,提着沉香向上爬去。哪知没爬两下,脚尖被人扯住,下坠的气力骤大,树根嚓地一声竟然也崩了,两人再无可挽救,直直坠落。
然后是一阵头晕目眩,山崩地裂,剧烈碰撞,一下子天黑了过去。
龙笑天耳间巨响不绝,忽一下人事不知。直到醒来时眼前都是黑的。他动一下,全身骨头像散了,不知多少处受伤。身侧傍着个软软躯体,轻轻蠕动着。他鼻子吸动,是浓浓的灰尘味,万幸的是还夹着沉香身上淡淡的清香。
知道他还在身边,勉强伸出一只手臂揽去,黑暗里沉香哎哟痛叫着,他不敢太大力,心中却喜悦,因他还活着。
然后又是一阵窸窸窣窣,左边不远有另一些活人的声响。龙笑天张嘴叫:"龙香玉!"
"是我~"另一个声音,那头野狐。
"龙香玉!"龙笑天又叫。
半晌顶上似乎传来细微的女声,像隔着层层重障,"笑笑别急,我马上救你们出来!"
"笑天......"沉香扭了扭,碰到龙笑天几处伤口,痛得他吡牙裂嘴,却不敢叫声使人担心。沉香扭几下,忽然摸出一团光芒。还是那颗夜明珠,被撞得缺了一个角。
龙笑天放下一半心,四周朦朦胧胧看了个大致,竟然是陷在一处凹陷的山体与积压的土石间,容身的空间极狭小,与凤迦异那头还隔着块细岩。他把沉香上上下下察看了一遍,微松口气,他似乎只摔了些轻伤,没什么大碍。
倒是自己,双腿被石块压着,一阵阵剧痛,似乎小腿骨折了。
又望那岩后,凤迦异斜倚着身体,似乎也是无法动弹。
正想试着能不能活动一下,突然又是一阵震动,像波浪滚过,摇两摇,顶上松了,掉了些土屑碎石下来,吓得三人动都不敢动一下。半晌余震过去,上面竟然开了一道缝,瞧得见些微光景,依稀可见龙香玉在使劲扒着石头。
龙笑天定下神,腿骨立刻就是火赤火赤地痛,忍不住破口大骂:"他娘的这算哪门子乌龟鸟事!爬个山也能碰到地裂!"火冒上来,又对那头野狐吼:"老子就知道你是个祸害!"世上最憋闷的事莫过于爬到树顶还被人使阴扯下来,世上最倒霉的事莫过于山崩地裂时还与一个祸害同葬一穴。
凤迦异讥嘲一笑,"本王子好心好意,千里迢迢来看望两位,你二人好歹是个东道主,竟然拿我去喂鱼!哼,此仇不报绝非君子。"
"凤迦异啊,是我救了你,此恩不报你是小人。"龙香玉在外头,飘飘忽忽地传来一句。
凤迦异叹:"来世衔草结环......"
"沉香,你别乱动,这些石头不太牢靠。"龙笑天按着沉香,不理那头那个。他手上气力不足,手虽搭着,其实软绵绵地还在发抖,真怕那小子想不开挣了去。
沉香这回却很乖,只问:"咱们怎么出去?"
"等龙香玉挖。"龙笑天扯扯嘴,也很无奈,不忍心看他担忧的眼神,又勉强笑一笑,"不用等很久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讲完了就差不多挖到咱们了。"
凤迦异笑一下,"少楼主又要讲鬼了,也好,有你在这鬼话连篇,也算是......苦中作乐吧!"
龙笑天懒得理他,只对沉香道:"你知道这世上命最多的是什么?"
"乌龟,千年乌龟,老不死的乌龟!"
"错了,乌龟虽然命长,但它只有一条命。这世上命最多的,是猫!猫有九条命呢!"
"笑笑啊,你讲啥猫啊?"看来积压的土石也不是很厚,龙香玉在竟然能听见里头的声响,她似叹息,"笑笑啊,你是人不是猫,别说话,省点力气吧。"
龙笑天还是不理。沉香已是听故事的老手,又问:"那猫不是得死九次?真惨!"
他心有同感地眨个眼,"是啊,猫死了九次,每一次都很惨。其实猫刚来这个世上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有九条命,它那时还很小很不懂事,白天晚上总喜欢趴在墙角看老鼠打洞。有一天它照样趴在那里,忽然听到老鼠在洞里嘲笑它,说它披着老虎的皮,却连老虎的一根爪子都比不上。猫很生气,跑到森林里向老虎挑战,结果被老虎一爪子就撕了......"
"猫不是一见老鼠就逮起来吃掉么?"
"没错,本来猫跟老虎是兄弟,就因为老鼠挑拔离间,它们才会手足相残。猫从此恨死了老鼠。它死后见到了佛祖,佛祖对它说,它原本有九条命,现在只剩八条了。猫回到了人间,每天最忙碌的事情就是捕捉老鼠,它成了人类的好朋友。然而它第二次死,也是被老鼠害的。老鼠用了自杀性的行为,从狗嘴边偷走了一根骨头,引来猎狗的狂哮追捕,它却逃到猫的肚里去,成了猫的午餐,狗出于迁怒,于是一口咬死了猫。"
沉香瞪大眼,很不可思议的表情。
凤迦异忍着笑:"为肚皮着想,吞掉一只猫比吞掉一根骨头划算多了。"
"猫肚里还有一只老鼠和一根骨头。"沉香咕咕哝哝。
龙笑天翘着嘴角,原来讲故事真可以使人忘记疼痛。"沉香你知道么?老鼠会自杀,猫也会。它再度回到人间,因为对狗太过恐惧,整天东躲西藏,最后竟受不了这种暗无天日的日子而抹了脖子......"忽见沉香神色一动,似乎想问猫怎么抹的脖子,忙急急接下去讲,"猫那时候还很年轻,总会想不开。第四次它是被虐死的,怪可怜的,没遇到个好主人。"
龙香玉在外头喊一声:"探只手出来!"似乎轰地一声,外头推开了块大石头,露出半个头颅大的一条缝。龙笑天勉强伸只手出去,掌心立时被塞了只冰冰凉凉的药瓶子。
"吃一颗,别那么多话!"她又喊。
龙笑天倒出三颗,一人一颗分了。凤迦异离得远,直接丢过去的,也不管他捡没捡到。那头野狐叹一声:"这就是唐人的待客之道了,想二位在我南诏......"
"咱们再说猫......"龙笑天压低声音。
沉香插嘴,"咱以后养几只,要白的黑的黄的花的,不逮老鼠了,专给鱼它们吃。"
"......好。"娘的,他又得跟一群猫争鱼羮去了。"猫曾经喜欢过一只蝴蝶,为此它丢掉了两条命,唉,这是个悲惨的爱情故事,以后我再慢慢给你说。猫长大之后,总觉得自己敏锐有余,威猛不足,于是去拜了狮子为师,七年艺成下山,却在跟一头野猪搏斗中一败涂地,丢了性命。第八次是意外,那时猫已经变得勇敢成熟了,而且它也有了家室儿女,每天要捕鼠钓鱼喂养妻儿,每天都异常劳累,终于有次过马路时,不小心被飞奔的马车撞死了。"
"果然是很可怜。"凤迦异凑兴接一句,"就剩一条命了,这回又是怎么死的?"
龙笑天手臂按两按,勉强撑起身子朝缝口探去,龙香玉还在拼命搬着石块,浑身污湿,不知为何他看着,却觉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美丽。"你歇一会,要累倒了咱几个都没救了!"
"笑笑啊,等你出来,你给我扮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