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忧患中我想到第二件事,我怎么中的毒?倒回去想,从南诏到吐蕃,一路饮食全是凤迦异一手包办,开始有所防备,也不曾察觉他投毒。唯一的可疑只有那两杯送别酒,他必是在那时趁我俩麻痹大意,下了毒手。
幡然想来,莫怪他作别时那般言语,竟又被他算了一着。
这该死的野狐,他最好把皮肉刷鲜亮了,等公子去千刀万剐!
随后又想到那奇怪的女人,那脸相,那把年纪,自然不可能是公子以往的风流桃花债,但她显然认识我。如果是青衣楼的人......我想不出是谁,谁敢害我?
最后我干脆什么也不想,只闭了眼调息,我必须尽快脱身,尽快去救沉香。
郎依依到来时,我正爬上那张覆着金毯的车座,虚软地靠着。
她站在梅格窗外,眼睛刚好与小格子平齐,铁厢似乎安置在空室里,外头有稀薄的日光透来,落在她的云髻珠翠上,脸隐在日影中,似要破开。
我有些想笑,也真个扯着嘴角笑出来,啥叫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公子此刻像不像?我斜斜倚着,给她一幅吊儿郎当形貌,"二~娘子,今日不必养蚕么?"
喉咙干得发痛,但还是扯着嗓子跟她招呼。人在屋檐下,公子低头。眼珠转了两转,又笑一下。不,公子不是龙不是虎,眼前这个容色清冷、包藏祸心的女子才是豺狼虎豹,她郎氏在吐蕃何其尊贵,岂是公子往日所知的江陵养蚕人家?
"蚕已经结茧了。"郎依依冷淡道,"此刻作茧自缚,正缠得紧紧的。"
这女子是没有笑容的,跟她说话总得费心思,我心挂沉香,实在不想在口舌上纠缠,干脆开门见山:"你想咋样?要报毁容之恨就动手,要谈条件做买卖,那就爽脆点,别讲些令人伤脑筋的废话。"
"少楼主,"她一只手搭上窗格,纤瘦的手指如冷死的洞庭银鱼,也是失血的,但她一对眼若暗若明地望来,眸光竟然如藏着隐蔽的火苗,慢慢地烧出热烈的焰芒。"我进来瞧瞧你好么?"
那样子就似逢着久寻的猎物,拼命隐忍,却还是泄露了一些热切。
我皱眉。她开了厢门,慢慢走进来,带着一片闪眼光亮。还是火艳的红装,椎髻上束红玉霞带,艳亮之极。她随手一牵,门又合上,将那一身惹眼隐入昏暗。
我一动不动地瞪着她。
郎依依胆子不小,在我膝边夷然落座,手还递来一只羊皮水囊。我冷笑,依然不动。这女子心思与那头南诏野狐有得比,如此淡定的神情,必是算准我中了毒无力反击,我若贸然动一根手指,只怕要给她瞧出破绽。
此刻必须隐藏力量,老头子说过,若不能一击奏效,就不要轻举妄动。
何况我的气力并没恢复二成,想制住她,根本不可能。
她等了许久不见我接,便拧开塞子,将囊口凑到我嘴边。
喝水,我当然不怕,她们大概还没必要给我毒上加毒,瞧这情形,多半是想用断食的手段对付我,人可以忍得下严刑拷打,但往往最忍不下的是一个,饿。
身体与心志,最受不得这种慢性折磨。
所以她送水来,不是安好心,只不过是想将我的刑期延长。
但我却不得不喝,要活命,要逃出去,少不得要屈从。
何况此刻喉咙正火辣辣地冒烟。我咬着囊口,咕噜噜吞了大半壶,还学沉香,给她个狼性的蔑视。
郎依依慢慢装好塞子,慢慢道:"我父是吐蕃大伦,名叫郎弥素,我本名叫郎朵拉阿依,是吐蕃郎氏家族的庶长女,这样的身世,不至于辱没少楼主吧?"
我瞧着她把水囊收回去,半晌没反应过来。
"我已禀过父亲,等他择好日子,咱们很快就可以完婚。"
我险些跳起来,总算气力不足,忍住了。"郎依依,你他娘的有病啊?"
这一破嗓子,声势足了,底气还是虚弱的,只有心头火实实在在烧着。我狠狠瞪去,那张爬着深红疤痕的脸依稀还瞧得出几分清丽,但是神色冷木,眸中仿佛跳着两点诡异的焰星。
她轻轻地,一字一字道:"从你往我脸上划下那一剑,你就不知我多喜欢你,我想了很久,你要怎样明白我的心意呢?除了让你日日夜夜面对着这张脸,实在没别的法子。少楼主,你瞧着我这道疤,可觉得喜欢?"
"喜欢你个头!"我滚下座,滚得远远。
他娘的,施家店那夜老子就知道这番女不对劲,一个女人给人毁了容还能说不恨,不是对自己太无情,就是对那毁她容的人太用情。如今瞧来,郎依依两点都中了,整个就是一心理扭曲的疯子。
她慢慢在腰间解出一条小红鞭,握在掌中屈两下,很有韧性地弹开。
我定了神,长这么大还没挨过鞭打,他娘的她要敢动手,老子一定把她剥皮抽筋。
郎依依还真没动手,鞭子就那么一屈一弹,冷冷道:"少楼主瞧这软蛇鞭如何?"我不答,她接着说,"我若是这么轻轻地抽一下,你那位细皮嫩肉的东珠世子会怎样?"
"你把他怎样了?!"
她一说沉香我就沉不住,哪还记得什么隐藏力量,几乎就要扑上去打人,但才迈出一步,梅格窗旁忽然阴阴飘来一句:"阿依,我用一百个男人跟你换他。"
我望去,身都僵了。
郎依依随意瞟去一眼,不以为意,"一百个男人都不及他。"又看着我,眼中依然是疯意的执着,好一会才说:"少楼主莫怕,那是我姐姐,人虽然狠辣一点,对我却很好。"
"阿依,你要让他死在我手里。"声音的主人阴飘飘地离去。
我强自镇定一下,"她会我龙家的武功?"
"她会很多武功,譬如承影山庄的,红月宫的,天鹰派的,还有什么滚青门的,青衣楼主的一套龙霆剑法,会了有什么稀奇。她原本就是你们青衣楼出来的,等你和我成了婚,顺理成章,大家亲上加亲。"
"呸!"公子实在忍不住,按了作呕的念头,只问:"沉香呢?你把他弄哪去了?"
"你说那位东珠世子么?"郎依依把鞭子屈得啪啪响,"少楼主,我劝你还是少惦着他,不然我吃起醋来,不知会在他脸上划几刀。"
我心中惧怕,勉强打个哈哈,"你们郎家不把南诏王子都送我了,二娘子又何必对个大唐世子吃醋?直说吧,你想怎样?"
郎依依沉默着,隔了一会才道:"我如今还真后悔,早知自己会这般喜欢你,当初绝不会送那两个王子给你,害你此刻三心二意,问着这个还惦着那个。"
我一窒,"什么送两个?"
"天上没有平白掉下来的凤凰,没有我郎氏一番巧布置,堂堂王子之尊,岂会看上你这个地痞无赖?"她冰凉凉地扫视我一眼,昏朦的铁厢里,那种冷血的眼神还如此清晰。随后便朝外走去,欲开厢门之前才再回头,撂下这羞辱的一句,"少楼主,你的东珠世子可不及凤迦异聪明,若不想他受辱,最好安分守己,乖乖等着入赘郎家。"
我咬着唇,在铁厢内直挺挺站着,头几乎顶着厢顶,袖里鱼吻摸了几遍,几番忍不住要拼死劈了这牢笼,终是有心无力。
难道真要公子卖身救他?该死的青蛇,怎么还不来?!
第二十六章 脱困
在饥饿中又度过了一日。
这一日是公子的估计,由梅格窗照进来的光亮明弱估算,有一段长长的时间完全沉入黑暗中,当是黑夜。
我受不了这暗无天日的囚禁,张着眼,寻思着如何出去。
钻窗格子是不行的,公子没有缩骨术神仙术,化不成小蜜蜂。撬门呢?我在衣袋里翻寻,寻了半天也没寻到娘给的那些毒药迷药,想了许久才记起当日在南诏迷了白衣和尚后,身上为数不多的几只瓶瓶罐罐就全给沉香搜刮去了。
外头看守必定十分严密,没有药就是撬了门也无济于事,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掌,铁厢外掌有几只公子不知,但公子的拳此刻有多少气力还是清楚的。
撬门行不通,又不能坐以待毙,于是试着用鱼吻去割铁板,划了十几下,才划出一道浅痕。这厢板不知什么料铸成,让公子想穿墙都难。想了几种方法都不行,我在厢里走来走去,聊胜于无地四下观望。
本来随身还有个小包袱的,装着沉香随路藏的各种小玩意,上车时就搁在座旁,现下也不见踪影。不过,也别指望那些东西派上用场。
我有些泄气,盘了腿又开始调气行功,把那份蠢蠢的焦虑抑制住。十二周天转了几遭,睁眼时精神完满,天也亮了。
体内之毒似乎消了七七八八,气息流畅,气力盈于手足,我起身舞了一套拳,虽不及以前俐落,也还是虎虎生风。心下一阵狂喜,此时郎依依再来,公子已有五成的把握拿住她。
但是大半天都没人来。我饿得前心贴后背,在铁厢里翻筋斗忍饥火。翻了十来个,郎依依才见来了。她在窗格外看着,我装作艰难之极地再翻一个,四脚趴地,呼呼地喘气。
耳边却听她说:"少楼主兴致蛮好,你喜欢耍猴子?"
心里涌起一丝难过,公子耍猴也只给沉香耍,她还不配看。又想说话费力气,不如给她摆脸色,或许能引她近身擒下。
郎依依却不进来,冷冷语声中夹着莫名怒气,"筋斗翻得再好你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奉劝少楼主一句,你耍猴可以,最好不要拿别人当猴子耍。"
我面上懒得理她,心里暗暗吃惊。
窗外微微响起几下啪啪的声响,一下一下,似是皮鞭击地。我更是惊,什么事惹得这个冷木的女子发火了?
郎依依忽道:"再过几天是我吐蕃众臣向赞普王宣誓忠诚的日子,至时会有祭神大盟,少楼主想去瞧瞧么?"
我翻个白眼,本想不理她,又忍不住,"你郎家早有不臣之心,何必还在那里假惺惺,看了不恶心么?"郎氏是苯教的忠诚信徒,既能借着天花驱僧挟王,哪里还会把赤德祖赞放眼里?宣什么誓,也不怕天打雷劈。
郎依依嘴角微动,似要勾个冷笑出来,可惜最终不成。"大盟上各族臣都会献上自己的祭品,有牲畜,也有人。似我郎氏这般显赫的家族,自然要献人。只不过这个人也不好找,我父足足寻了三个月,千挑万选才在昨日选中了一个。这人容色无双,灵透净澈,似乎天之宠子,最是合适不过......"一片冰凉凉的话说下来,眼神越见阴冷如蛇,"只是献了他,要令少楼主伤心不已,依依实在过意不去。"
我爬起来,"你这蛇蝎女人,你说什么?!"
郎依依眼中闪过一抹狠绝,嘴上却道:"我也不想那般绝美的人被开膛破肚,少楼主舍不得的话,我去跟父亲求求情,你且在这儿好好等着,说不定咱们婚事一办,他老人家一开心,立马换只猕猴去祭神。"
"好极了,公子娶了你,一天赏你一道疤。"
"但愿少楼主有那本事。"
她说完即离去,我扑到窗口,冲着格子外叫:"郎依依,你他娘的敢动他一根头发,老子灭了你郎氏一族!"
倒回来,双拳握得死紧,松开时手指犹在颤。我慢慢坐回车座,怎么都想不通她郎氏到底逼我做什么,从我身上唯一能得到的好处,除了青衣楼再无其他。
她郎氏在觊觎吐蕃王权,吐蕃在觊觎大唐江山,这已是光天化日再明朗不过的事。以前就曾听人说过,吐蕃兵强马壮,是大唐的一大劲敌。边境上两国时有交战,吐蕃可是胜少输多。
这次耍尽了诡计谋算青衣楼,难道是为了在战场上扭转逆势?
可我却知道,老头子有财有势,但他没有兵。
梅格窗外的光明又一次黯下去,铁厢内再度陷入黑暗中。郎依依真够狠,一整日连口水也不送。外头死了一样,除了偶尔一些衣料窸窣的声响,似是守卫在换岗移动,再没其他供我猜想的动静。
屁股搭车座上,我十指相交,脑袋埋下去。龙香玉说我只会耍小聪明,真到用时方恨智计少。此刻我能有什么计策,脱了这牢笼去救沉香?诈婚成不成?
想来都觉得窝囊,但是......我捧着脸,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沉香那只小猪要被宰了,前些日的担忧很快会成真。
龙香玉怎么取笑都不打紧,老头子毕竟语重心长地教过我:人在无路可退时,不妨抓住敌人的诱杆,顺势而行,自有另一番天地。
老子就顺着郎依依这条杆,爬出这黑暗天地再说!
车厢外忽又有些声响,我听了一日一夜,外面看守的换岗毫无规律,有时换这个有时换那个,有时一个时辰换有时两个时辰,完全不给人空隙钻。
这时金铁轻鸣,脚步微紧,比往时要大声杂乱一些,仿佛大批调动军队般,不知又布置了几重人手。
不久厢门处突然轻轻咔一声,我唬了下,一点灵智猛然闪过,立时翻座后藏着。有人搅弄着锁,像没插对锁孔,好一会才慢慢推开门。我探着眼望,门缝越裂越阔,开至半人容身大小时,一个脑袋伸进来,东张西望地找着什么。
脑袋边垂着长长发丝,随着头的晃动而来回轻荡,朦朦胧胧的轮廓是那般熟悉,我张着口还未出声,已听他在唤:"笑天,笑天!"
"我在这!"我跳出去,三两步抢到门边,把他大力扯进怀里。
"你干嘛躲着?"
"没......本来想逮母大虫,不想逮了只小香猪。"
他扬手,一下就拧了我耳朵,"臭小狗,你才被逮了!"
熟悉的痛感从耳根传来,一时竟恍如隔世,"沉香......"我啄着他脸颊,鼻中嗅到他身上熟稔已极的清香,心中一阵暖融快活,缓缓地才觉喜悦与激动冲天涌起。"你......你不是被他们......"
外面几下惨叫,不远不近,恰如一盆冷水泼了我个激凌,顿时想起眼下险境,忙把他扯身后,头探了出去,"外头怎么了?"
语声微颤,竟比囚在厢里时还紧张。
铁厢外是一间斗室,周围并无一人,洞开的门与半敞的窗户,让外面的动静无可藏匿。室外遥遥望去,是一片火光与纷乱的人影,打斗声充斥满耳,门口处就卧着三四人,服饰与汉人有异,应是吐蕃的士兵。
我搂着沉香,趁乱逃出去。
这一阵逃不知逃到了哪里。
心中激动,搂着他翻墙窜屋,连日被饿得发抖的手足似注入了活力,矫捷如灵豹。仿佛知他平安在怀了,四肢百骸自有无穷精力生出。
沉香攀紧我,飞行的快活几乎又让他大笑出声,幸好我及时堵了他嘴。
这吐蕃的房子是石头所垒,屋顶又平又高,郎依依囚禁我的那处更似一座碉堡,房间上下分层,我跳竹节一样拔了两次,才跳上平整的屋顶。因是黑夜,底下打斗的也离得远了,才不惹人注目。
郎家的人似乎不住这里,我在上头逃跑,偶然下望,打得一片散乱。两人逃出了石堡,不辨方向,迎面差点与数匹飞骑相撞,好在躲得快。飞骑往石堡去,领头的赫然便是郎依依。
我换个方向,继续逃。沉香偶尔一声闷笑,紧紧抓着我,还时不时地叫一下"笑天",声音如猫儿,只给我一个听到。我渐渐地心旌摇荡,终于在一片水畔把他放下,扶了腰吻去。
"沉香......我担心死你了!"
不知所处何地,一下子松了劲,全身都虚疲得很。
"谁让你笨得给人逮了。"他臂里还捞着个包袱,一路捞得紧紧,这时笑着打开来,我借着水光天光看,正是平日带的那个,里头全是他的玩意儿。他从包里掏出两团白糊糊的东西,手里扬着,"瞧,馍馍!"
"......好沉香!"我抢过来,立刻狼吞虎咽。
"就知道你饿得慌,他们也不给你饭吃。"
我嘟嘟囔囔,连自已也不知发了些什么音,吞了一个,又开始打嗝,沉香捞了几手水给我灌下去,胸口又搓又揉,才顺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