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语----白蔓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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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什么,又没人跟你抢!"
"香馍馍么,谁都抢着要的。"我抓起另一个,却凑到他嘴边,"来,你也吃,别饿坏了。"暗里疑心郎依依是否也把他饿了几天。
"我不饿。"他推回来,黑耀耀的眼十分美丽。
我慢慢吃起来,边吃还边贴近着审视他。从头到手脚,这小子......还真没受什么虐待似的。我终于安了心,也终于察觉这馍馍,冷得发馊,硬得像石。沉香又去取水,一掬一掬地喂我,贴心之极。
公子,好些感动。
只觉得再饿个十天半月,也甘愿。
止了饥虫,拉着他顺势躺下来。身下是柔软的草地,眼前是弯弯流过的河道,水往下游行,远处一些白色毡帐,小个小个地散落于苍穹下。
满天清冷星光倒扣下来,夜渐见璀璨了。
我亲着沉香,亲几下,恋恋地问:"他们没把你锁住么?你怎么跑出来的?"
沉香耷拉着眉毛,俊美的脸蛋皱出委屈状,赚去我不少心疼,才语声带怨地说:"笑天,女人坏得很,你以后少理她们。"
这话说得我心有戚戚焉,算来公子认识的女人,一个比一个可恶。我与他平躺着,亲亲蜜蜜地看星空,轻声柔语地哄他说这三天的遭遇。
三天,还真给郎依依这恶娘们囚禁了三天。

话要从他被骗走那时说起。
--他说是为了救公子,我却认定他是受骗。
这不,听听他说的话,这小子要不是死鸭子嘴硬,哪里不知自己被骗。
"那娘们说要跟她走才能救你,那时候你就剩下嘴皮子在动了,我能不去么?"--我抹汗,怎么他就没中毒?凤迦异还真厚彼薄此?
"她把我带到一间黑屋子里,天知道那屋子多脏!到处都是蜘蛛网乌鸦屎,蟑螂爬来爬去,老鼠满地窜......"
--该死的郎依依!我拍着他背以示安抚。
"屋里就一张凳子,我坐上头,脚底下全是些毛毛脏脏的东西,一个个乱窜不说,夜里还吱吱吱嗦嗦嗦地闹得不像话!我住得真难受。那娘们还一回回地跑过来,问啥子,蟑螂臭不臭,老鼠好不好玩,要不要捉几条小蛇几只蝎子过来......"
我怒:"沉香,你别理她!"
"我当然不理她,她每次来,老爱站门口啰嗦个没完,我瞧都不瞧她。"沉香拿臂枕着,脸仰向星空,"后来她又拿刀子耍鞭子,以为我会怕她,哼,我才懒得理她。"
"她有没有打你?我瞧瞧......"
沉香斜眼来,"我不会躲么?她鞭子一抽过来我就跳开了,那娘们又不进屋子。"
"......哦!"
"我在那里住了两天,她居然没提救你的事,还带了几个乱七八糟的人过来--好像是什么大伦将军,穿得黄黄蓝蓝的,戴着大珠子大帽子,还有个黑衣服的老法师,几个人拿着小眼睛瞧我,在屋外嘀嘀咕咕,不知道打什么主意......"
"......别理他们。"
"他们才一走,那娘们就来对付我。她叫人把我拖到外头,鞭子甩来甩去,说要把我打得皮开肉绽,还说要怪就怪我娘舅,是他不管我了。我踹了她一下,她鞭子啪地就打过来......"
我抓紧他。
"结果还没打着,黑衣服的老法师又跑回来,掐了她的鞭,叽哩呱啦骂了她一顿,那娘们怕死了,又把我丢回脏屋子里......"
"我以后把她逮起来,给你练鞭子。"
沉香一朝下巴,"我早收拾她啦,要等你动手,我都给打得皮开肉绽了。"
"......你怎么收拾她的?"
沉香翻身起来,从包袱里摸出个东西,我撑起身子瞧去,是他造来惩罚公子的那个小石炮。顿时心头毛毛的,按住他,"沉香,你不是把它给我了么?那是我的......"
"啥子你的?"双眼扫来扫去,大有公子通身上下,连一根脚毛都是他私有。
我砸砸唇,"没,我的就是你的。"
他满意地晃着小石炮,星光下神采张扬,继续给我讲他的悲惨遭遇,"黑衣法师走了,她偏不走,一直在门口怪里怪气地瞪着,我烦极了,踢了只蟑螂过去,她躲到门边,我就拿出这木车子,等她一出来,马上打了几石子过去......"
"打中了?"我可不信郎依依会被他打到,也许猝不及妨能打个一下两下,但只要她定下神,这小子一百石子都经不起她一石子反击。
沉香果真摇头,"全给她抓住了,我打一颗她抓一颗,后来越抓脸越难看,居然跳进屋子,说要把我捆起来喂老鼠,哼,我再给她弹了一个,她抓了,立马蹦了出去。"
"啊?"
"......"
"你给她弹了啥?蟑螂?"
"前天夜里一只大老鼠生了窝小崽,我抓了个最小的,弹晕了,趁她没留神打了过去......"
我瞪大眼,半晌一拳捶在他肩头,"好样的,沉香!女人就怕这些玩意!"
他鼻孔朝天,那个骄傲啊......
"她蹦出去,我也跟着跑出来,那些人想追我,偏偏追不到。我老早就找到你那了,可是那里很多人,我把你的迷魂粉吹出来也不顶用,没一个倒下去。真不知怎么救你出来......"
我娘听到会跳脚,她绝世高手都能放倒的迷药被人当花粉吹,结果没迷倒一个--这小子就不知那药要吃肚里的吗?又不是迷烟,要吹一吹也成,不连自己也放了?
"我在旁边躲了一整天,也不见人给你送个饭,你肯定饿坏了,所以我又溜厨房找了两个馍馍。出来时就见到你那些青蛇闯进来,到处放火杀人......"
"青蛇?"
"对啊,你以前叫过他们,我认得的。他们打昏了头,我就开了门,把你放出来了!"他笑眯眯的,捧住我头大大亲一下。
我趁机偕香,双手乱来,忽然心中一动,"你哪来的钥匙开门?"
"有人砍了锁,我扭几下就断了。"
原来是捡现成地,救了公子。

快天亮时,潜到那些毡帐里偷了两套衣服,两人浸入冰冷冷的河水搓洗几下,又立即跳起来,打着啰嗦套好衫裤,变成两个当地牧民。
容貌依旧用老法子,抹泥灰遮掩。
然后沿着河岸往上游走去,两个时辰后到了一处市镇,四周白帐密罗,马与骆驼走来走去,青草地上许多商人摊着大布,摆卖货物。
我与沉香低头走着,小心观察了一阵,只得又拿珠玉出来换食物。
番人生得很壮,脸膛黑里透红的,看着别有风情。男子都围着兽皮毡,披发或戴帽,女的辫小辫,盘椎髻,瘦袍长袖,颜色大红大青,十分鲜明。
一些人颈上手臂还挂着缨络珠片,男女都有穿耳戴环的,沉香给我找了个红珠金环戴在左耳,我给他挂了几串珠络,两人得意地偷笑。
又买了两顶尖帽子戴上,挡去些探视的目光。
迎面忽然走来三骑,二女一男,穿的是波斯服饰,女人都用面纱遮着面。
我目光一扫,心头突地大跳。
娘......的!那不是公子的大宛天马么?马上那个女的,扮得再像模像样,一对大圆眼一弯,还不就是龙香玉的样?
我拉紧沉香,侧着身,视而不见地走过去。
公子才不想见她,这番邦异国的,她没事跑了来,肯定有一肚子坏心思。
几人擦身而过,已相背五六步了,她忽然在马上幽幽飘来一声感叹:"这野孩子啊,养大了连姐都不认了。"


第二十七章 思归
逻些的天空特别蓝,云朵悠闲地飘移着,阳光像从水底激射出来,那么明澈干净。只是偶尔风吹过,还有些冷。
我掠掠帽子,举头望一眼日光,继续前行。
公子给她来个抵死不认。
龙香玉竟没为难,她走她的路。我冲沉香眨眼一笑,两人凑去看牧夫的马驹儿。我悄悄说:"咱买只小个的给你骑好不?不坐车了你得学着骑马。"
"嗯~哼!"这是他不满的表达,很像眼前的马儿打喷。
我不得已再问:"难道你想走着回去?这得走到猴年马月呢......"
"你骑一个,我骑一个,你跑掉了,我追不到。"
公子明白了,他想两人共乘一骑。
"这马儿咋瞧都没一匹骏的?难道天马一定得去大宛找?"
我挑三拣四,不妨身后有人凑一脚,插嘴道:"公子,这儿哪有你要的天马啊?就王舵主送的那匹都比这几个强!"
我霍然转身,侯小金。
他不是跟着龙香玉去了吗?还有那个苗子,刚才跟在马屁股后头,不都去了吗?眯眯眼,我笑道:"公子不在,你几个好闲情,都晃当到吐蕃了?"
侯小金干笑:"公子,小的可是来找你的,四娘子说了,公子就是去找阎罗王蹴鞠了,咱几个也得去帮着捡球。"
我翻个白眼,"去去去,给龙香玉捡球去!"马也不挑了,拽着沉香就走。
侯小金还是笑嘻嘻跟着,嘴里唠唠叨叨,"四娘子说公子爱猴钻,一不留神就溜人家笼里去了,要小金子牢牢看着。公子,你要啥样的马?小金子帮你挑挑看?说也奇怪,自打不见了公子,那匹青海骢也跟着没了影,也不知哪个马贼偷了,公子你瞧见了不?"
"瞧见你个头!"要不是周围番人太多,公子真想踹了他。

最后还是被他缠着去了逻些的青衣楼分舵。我很惊讶,万万想不到老头子这么有能耐,连这番胡的都城都有他的爪牙。
沉香一路闷闷不乐,仿佛被人抢了心爱宝贝。我与他相处日久,已能很好地摸懂他心思,这小子就是小气与霸道,是他看中的,必不与人分享,也绝不被人侵犯。这野蛮性子使在物上,睚眦必报,譬如有人敢拔他的画眉一根毛,他会拔人家一头毛。倘是使在人上,这个人最好是流浪猫流浪狗一只,无亲无故,无家可归,就被他一人捡着。
公子很不幸地是一只黄金狗,财多屋多亲故也很有数目,还很能招蜂引蝶--我认为是沾花惹草,因此总能让他的小性子发作。
他不喜欢我被别人纠缠着,小心眼里就希望公子只缠着他。
逻些分舵在城廓之内,却同样是在毡帐中,我与沉香钻进去,只见到龙香玉一人。
她还是那身白色的波斯女服饰,只把面巾扯去了,坐在胡毯上,嘴里轻嚼慢啖吃着什么,见我俩进去,眼一弯,手在面前矮几上一抄,托起了一盘紫葡萄,婀婀娜娜地迎过来。
"香香啊~吃个葡萄。"吐了几粒葡萄籽,又吊起一个咬齿间,就向沉香凑过来。
我气不打一处来,想起当日在大明阁吃荔枝,她一身烟波绿那么刺眼地晃来,话没说两句,抓了个荔枝剥掉皮冷不防就递到沉香嘴边,笑眯眯地还哄着:"香香啊~吃个荔枝。"
我被骤然吓到,当场呆了一瞬,结果沉香张口咬住,还没等我热血沸腾,掉过头就把露在齿外的半个水嫩荔肉抵进我嘴。两人唇齿相碰,一个荔枝两边扯了吞去。
小小的核掉落地,特别脆亮,那时热血直接冲上了脑,我给了龙香玉无比挑衅的一眼。
就是这一眼招了祸。当时龙香玉瞧着我两个,笑容不变地又剥一个,给沉香吊着,待他很蠢地去咬时,她眼疾手快地先咬住一半......若不是我已有防范,眼明手快地捞了他跳一边去,后果不堪设想。
那事过后,就被她学了这一手向我挑衅。那么大的葡萄,连皮都不剥,就叼在齿间,樱唇半含地勾引过来。
我把沉香扯退一步,抢过那盘葡萄,绕过她走到帐子里边她适才坐的位置,两人一屁股坐下,我剥葡萄喂沉香。他笑得极欢喜,一口一个,还来喂我。
渐渐地就似回到初识那晚,搂着他,淡淡荷香袅入心怀,他似天真似多情。"沉香......"若不是那个碍眼的龙香玉在一旁,我要与他重温那晚的绮旎。
沉香笑着摸摸我的脸,"笑天,你永远都待我这么好,我也永远待你这么好。"
龙香玉一言不发地钻出去。

整个逻些分舵有七八顶毡帐,散落在四围,像一个小村庄。帐外有车有细草,晚上许多马匹陆续回来,就拴在车旁喂养着。马背上翻下一个个围鼠毡结璎带的番人,大步跨进帐内。
此时才知道,那些去救我的人不止有青蛇,龙香玉调动了整个分舵的人马,方才杀进那处深堡。可惜公子阴差阳错地被沉香救出去,害得这些手下四处奔波寻找。
逻些分舵主玛斯布是个圆胖的中年人,他的身份其实是皮货商。
在吐蕃大唐边境流窜的皮货商,偶尔会穿过玉门关进入大唐,贩来一些丝绸织物高价叫卖--当然,他越过唐境的真实目的已不必我细问,我只是万分佩服老头子,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连这种土生土长的番人都被他收归麾下。
但是,整个吐蕃国,他能安插的也仅仅是这一处分舵。
龙香玉敲着太阳穴说,为我这个笨蛋如此大费周章,大损人手,我还真是个不同凡响的屁。
玛斯布见过我后,简单说了手下伤亡惨重的事,一脸疲累地下去休息。
我心情极度恶劣,与沉香躲进另一个为我安排的青毡帐,久久不语。沉香在帐里滚来滚去,边滚边笑,开头是闷声咯笑,后来变成哈哈笑。我许久才瞪大眼去看他,不知他为何如此开心。
"笑天......"他忽然探手拉我,两人在深红的胡毯上滚了滚,他攀着我肩头,耳颈间亲了下,才说:"这帐篷大多了,比咱俩以前住过的都大。"
我哑然,一点活泼的心思慢慢跳荡开来,回身挤着眼逗他:"这帐篷本来没那么大,就是有人滚来滚去,把它滚大的。"听说吐蕃王的大帐能住个数百上千人的,又华丽又霸气,改天给他仿一个,两人住里头,扇扇红泥炉,打打双陆,也是佳话。
他在耳际忽然又咬了一句,"笑天,你别闷闷不乐么!"
我微微一愣,搂住他轻轻亲。
闹了一阵,苗子忽然打着门布进来,手里捧着个茶盏,说:"公子,雀舌茶。"
我接过来,吸着鼻子深嗅几下,问:"你们咋跟着龙香玉乱跑?飞虹呢?也不带你们回去?"还以为那条小辣椒挺可靠的,原来又看走眼。
"飞虹病了,四娘子让我们,来侍候公子。"
我挥挥手,"你下去,叫侯小金来说。"把茶吹凉了,先给沉香灌两口,这小子就一个牛饮,越来越斯文扫地。
将一盏茶喝完,侯小金恰好走进帐里,两眼也有些疲色,"公子要上街溜达溜达?这儿有个八廊街,就在那啥,羊土神变寺附近,挺热闹的。"
我把空盏子丢过去,"公子问你,干嘛不回青衣楼?都跑这来混啥热闹!"
"公子,你忘了在洗剑山庄捅的篓子了?那些要给亲人报仇的武林人士不只涌到成都去了,还有很多在山庄附近留守,小的去买庄子,差点给人砍成几段......"
我瞪瞪眼,听他拉七夹八地说下去,沉香打个哈欠,靠着我,十足倦睡的猪。
待到听完那些话,又过了两盏茶的工夫,我总算大致摸清了怎么一回事。那夜在成都,我与沉香遇刺,除了青蛇出来援救,成都分舵的人迟迟不见踪影,当时我着实纳闷了好些天。此刻听侯小金乱七八糟讲了一通,原来当晚成都分舵也遭人暗袭,分舵三百余人,死了一大半。
那些暗袭的人正是为洗剑山庄寻仇的各派高手,似乎是从一群强盗嘴里探知了公子的行踪,才杀上分舵的。可惜那晚我并没在分舵落脚,还与沉香喝得醉醺醺地满城发酒疯。
之后洗剑山庄的少庄主范剑就在成都出现了。谣言说我血洗了整个山庄,鸡犬不留,不知怎地跑出了他这条漏网之鱼。当然,他没胆在成都公然露面,是龙香玉追杀一群侠义人士时偶然发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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