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鼓着眼,只觉脑袋嗡嗡响,一个雷一个雷打着。
世间怎会有这等聪明人,只见过一次就给你仿了个十足十?
沉香歪着身,好整以闲地转动车子,测量杆与脑袋的角度,准备瞄够了就给我毫不留情地来那么一下。
这恶魔,上天给他一副好脑子,全用来对付公子。我对他的所有美好回忆全线崩溃。他摇着装弹石的新刑具,整脸挑衅,比斗胜的公鸡还不可一世。
他娘的,老子这辈子没这么后悔,当日怎会领了他去望园?
秋渐尽,天气一日凉过一日,在野地扎营过夜时,我与沉香总钻在毛毡里紧紧搂作一团。他身子渐佳,已不似前些日子时常昏昏欲睡,药瘾也越来越轻。我估摸着丹阳子的药丸子吃完,他大概也好了。
凤迦异还如之前一样赶路,对我俩客气了许多,也疏离了许多。
令公子比较满意的是,他没再打扰我与沉香恩爱。
举止行事,突然变得雍容大度,稳重多礼,有了一国王子的风度。
他依然没告诉我要往何地,我也依然不问,只看着所走的方向与地貌,沿路所见所闻,渐渐就明白了。
再一次入城投店,已是九月底。
夜间凤迦异不知哪里寻了一盘围棋过来,要与我对弈。
在青衣楼长大的孩子,怎会不明白弈棋之道,世事入局,破与立皆在纵横间。
他这棋盘搁下来,这一路也就到了尽头,是诀别的时候了。
沉香没这觉悟,依然对这头野狐很排斥,我劝他去睡,他坐在一旁,一副待要不语观棋的君子样。
我没有布局的本事,抓着一把黑子手里玩弄,迟迟不下。凤迦异也不急,我问他,"离开南诏多远了?"
他微笑,道:"快到逻些了。"
逻些,吐蕃的国都逻些城。
我又问:"信苴那些丝绸珠宝是要送给吐蕃赞普?"
"还有一些权臣显贵。"
南诏与唐翻了脸,只能北臣吐蕃,不然如何在两大强国的夹缝中生存?我早该想到,他是去吐蕃会盟的,是南诏往吐蕃的密使,只不过为了引我上勾,才如此低调行事。
我实在不知往何处下子,干脆在棋盘上垒起高杆,一子叠一子,巍巍颤颤地竖起一根不倒柱。沉香在我叠了七八子之后,也跟着垒。我是黑子,他不分颜色,黑白相间,抓到什么是什么。
"少楼主原来不会下棋。"凤迦异语气不无失望,夹杂着一丝萧瑟,他慢慢也把白子叠起来,一比高低。又笑:"不会下棋,也是一项本事。"
我不置可否,青衣楼中许多人说话喜欢拐弯抹角,有些人滴水不漏,还有的一言一笑俱是高深莫测,出了江湖,还有朝堂,处处皆是。这些非我所喜。所以我不接茬,一些事我不再问,譬如他接近我的目的,起初在兰州,后来在南诏,他想利用我什么,如果他要说,不必我问。
但有另一些事盘曲在心头,我希望他能解我困惑,于是试探地:"有人曾想谋杀我两个,信苴可知为了什么?"
凤迦异笑,"少楼主也是聪明人,竟来问我?"他又摇摇头,"此中内情我倒真不知,不过猜上几分也不难。杀他,无非是为了嫁祸你,嫁祸青衣楼;杀你嘛,除了你们所谓的江湖仇杀,父债子还,或者挑拨生事,我倒猜不出还能为了什么。"
沉香垂着头,一心一意,居然叠得最高。
他真的能不为这些事烦恼,令我开心。但他缺心少肺的样子又使我无限忧心,生怕哪天真被人逮起来宰了。从兰州相识,便有人要刺杀他,那时青衣楼查了许久,我不得详情,不知是老头子不让我知还是真查不到。但之后我多多少少还是猜到一些,杀他,让沉香死在公子跟前,挑动的只怕是大唐军队对青衣楼的剿灭。
至于在成都遇到的黑衣人,有太多谜,公子一想就头痛。
"少楼主问这话倒让我想起件事,记得半个多月前,我曾无意偷听过郎家人说话,似乎那些对青衣楼心存不轨的人,很早前就自分为两派,一派主杀你,一派却要饶你。"凤迦异慢慢说,脸上又闪过一丝诡色,"少楼主当真不会下棋?"
我把棋柱推翻了,连同沉香那条,惹来他一阵恼色。我随意挑起一子,在边角打下。那小子立即乖了,在一旁守君子之礼。
凤迦异眼神一闪,跟着拨了白柱,在对角落子。
接连下了十几子,谁都没出声,我很认真地下,弈棋只是弈棋,不想其它。他却忍不住,神思在局外,轻叹,"青衣楼若能助南诏一臂之力,或许你我都不必走这一趟了。"
我提掉他三颗白子。
"当时在兰州还真想,如果能得少楼主相助,就算要本王子委身荐席做那面首,我也在所不惜......"
沉香认真看着棋局,浑没觉他说什么,我挑挑眉,提去七颗白子。
"可惜这几日看来,少楼主竟是个贪图亨乐,胸无大志之人,令尊一世霸业终归要交到你手里,至时青衣楼会是如何一番景象?还能如今日威风么?凤迦异实不敢把一国存亡、万民生死全押你身上。"
我再圈掉一片白子领地。
"少楼主......你还真不会手软。"他低眉,总算把心思移回棋盘了。
这人呀,没有老头子慕容安那样的功力,就不该心有旁鹜。在他们高人的手里,一方棋枰,不是简单的纵横井线,而是州道纷纭的天下,一子连一子,攻城掠地,我生你死,谋的是天下大势。
我不喜欢棋,不喜欢他们那样的棋道。在青衣楼唯一能让我陪着走两手的只有柳夫子,只有他是真真正正在下棋,其他人都把棋盘当工具。
又下了小半个时辰,盘面已是一片乱,凤迦异眼里必是峰烟四起,苦苦皱着眉头,我还是一门心思圈他的白子。两三手后,他忽又一叹,"看来少楼主也不是破局之人。"眉头就慢慢舒开来,意兴尽阑珊。
我不会布局,更不会破局,但是老头子与慕容安围弈时,我偶尔在旁观看,往往赢得比他们快。家国天下在心头纠葛,谁能走得利索?这盘棋至此,胜负未竟,凤迦异已失了落子的兴致。
他挟着一颗白子,抛上抛下,不给安置。
我抱起臂,不耐地望去。
那个乖了半夜的伪君子骤然出手,一粒白子啪嗒下去,极其清亮地打碎半壁江山。
我跳起来,"你干嘛你干嘛?我就赢了......"
到达逻些城时,是三日后的黄昏。凤迦异举着一杯酒,身旁侍从另捧托盘,上有两杯清酒,身后不远是另一辆锦幰雕车,夕阳斜斜照着,车与人都显得高贵庄重。
他凝目望我俩,眸光原来十分清亮,却在一逡再逡后黯淡下去,落在沉香身上,"世子,大唐如何待我南诏,不必我细说,我对你可曾有过一丝待慢为难?你孤身涉敌境,我父王本无意放你,是我百般求情,才保了你性命。时至今日,我仍不知你为何至此,你如此傲慢,视我南蛮如贱鄙,又为何到来?焉不知龙潭虎穴,来得容易回却难么?......世子不愿听便罢,我说这些话,并非要挟恩示惠,只想你明白,我本无心害你,南诏原无叛唐之心,是你自己撞到了刀刃之上......"
那夜他临走之际,我曾取笑他,"信苴一面对吐蕃示好,一面又来讨好我两个大唐贵客,知道的说你不得已,不知道的还当你两面小人了......"
他晃一下浪剑,夷然道:"我是剑,双面刃!"
我深信他会是剑,只望他的双面刃不是伤人伤己。这一路同行,对这头野狐虽谈不上好感,还诸多为难,却也慢慢生了一丝不忍,当真愿他家国平安。
这一眨眼却到了分别的时候,酒与话,再不会有欺骗。
沉香别开脸,终是对他心存芥蒂。
凤迦异不再理他,又望我说:"少楼主,这世间有极端聪明之人,以天下为枰,苍生为子,下了这一局。凤迦异不愿为棋,更不愿南诏为人所谋,奈何事已至此,纵有万般不甘不忍,也只能将二位送到这虎狼之地。你恨我也好,若有机会不妨来南诏将凤迦异千刀万剐。这杯酒,是赔罪也是道别,前路凶险,请多保重!"
"路是我们自己走的,与你无关。"我抓过酒,喝了,沉香也是仰脖而下,一派豪侠气度--还是蒙面的。
饮过送别酒,登上新来的华贵马车,向未知之地而去。
来接人的,是吐蕃豪族权贵,郎氏。
第二十五章 牢笼
"这回又去哪?能不能不坐车了?"
金地卷草毯铺的车座,沉香打横坐着,脚搁在公子大腿上,很不满地瞅来一眼。人还是在马车里,四面精雕红木车厢,两边几个小方格的透气窗子,光线一束束照进来,却还是不够明朗。
我想着凤迦异最后告知的事,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因为现今的吐蕃王赤德祖赞即位后大兴佛教,二十多年前,于阗等地许多由于受排斥而流亡的僧侣纷纷逃入吐蕃,在逻些四处播扬佛法,扶持吐蕃王权,使得原有的贵族与苯教徒十分恐惧不满。这些旧族中以郎氏、末氏为首,不只借着十二年前一场天花瘟疫驱逐外来僧人,制挤吐蕃王,还屡派臣下刺探邻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凤迦异把我两人送来此地,便是受郎氏之挟。
"你到底有没听我说话?!"有人怒了,狠狠踹着我的腿。
"听!听!不坐车了,咱骑马!"
他转个身,拿公子当枕头躺,余怒未消,"打从和你出来,天天在车上颠来颠去,我屁股又痛腰又酸!"脚狠力蹬着厢板。
我抹额,难道侍候得他还不够?
"原本我想带你坐船游长江,你偏要看虎穴,现下虎穴就到了,总得看完了再走吧?"想来这两月东奔西走,尽在车上度过,他早厌闷了。还是看看那郎氏有啥话说,这里的事儿一解决,就带他游山玩水去。
沉香别扭着,嘴里嘟嘟哝哝,说什么少了个狐狸精就丢了魂,我装作没听见,东张西望地看车。几个小方格窗子排成梅花状,相互间有三指距离,造型虽雅致,但采光不好,瞧着就是不舒服。
低下头,又去抚他眉脸,怜惜地说:"也怪我,一开始就想着什么闯荡江湖的,忘了你是养尊处优的王子,吃不了颠簸的苦。等这事了了,我带你去扬州,去洛阳,不然回戎州我家,咱们就呆桐院里,我天天想个新玩意陪你玩,不让你闷着。"
沉香怔着神不出声,我为讨他欢心,真是绞尽脑汁,"你这般聪明,咱们再到望园去,把信陵君的宝贝一个个拆了,重新造几样比他厉害的,像那小弹车,你爱打谁就打谁。"私心里当然不希望他打我,因此在被他弹了两日后,我终于采取迂回策略,把那该死的小刑具骗到手。
这小子虽说聪明无比,又其实单纯好哄得很,公子只要把他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要怎样少有不遂心的。
他总算一笑,脸上有了欢喜神采,我忍不住心动,吻着他,贴着耳儿柔柔蜜蜜似说小家子气的秘密,"我在桐院里种了你爱的牡丹,等回去了,你瞧瞧要怎样才能长得好。"
沉香睁大眼,瞳里是我小小的脸影,他睁一下,又闭上,再睁开时猛然揪住我耳朵,"臭小狗......"
"痛痛痛!再扯就断了!"我抓着他手唉唉叫,总算挣开来,有些恼火,"你咋动不动就拧耳朵?我没早告诉你也是想给你个惊喜!你咋这样了?!"
他坐起身,瞪一眼又复躺下,脚还高高蹬着厢板,铮铮铮蹬得怪响。"......破车子,颠得人难受!"
平整大路,能有多颠?我没好气,"你再蹬,真破了摔你......"蓦然一僵,想到了什么,张大眼看着他,他还使气地再蹬两下。那厢板,很沉闷的声响中又透着匀远的铿锵之音,似重锺敲在铁片上。
我揽住他膝弯,屈指敲去。
车子忽然大力颠一下,两人向侧倾,沉香叫:"你瞧!"
我双手扶紧他,小格子窗望去,马车正过了一道门槛,直入天井。
随后稳稳停住,我走去开门,却再推不动。
沉香过来帮忙使劲,我把他拉住,摇摇头,"被锁了。"一掌拍向厢板,震了一下,雕花的木板碎了几片簌簌掉着,露出内里的乌黑铁板。
外头一阵忙碌响动,脚步声,卸厢声,嚓地连梅花窗格都闭了。
车内陷入黑暗中,我揽紧沉香,又试了一掌。这一掌使上了十成力,要打上血肉之躯,早碎成肉泥。但铁板却纹丝不动。
拖着沉香被震退几步,撞在另一面厢板上,也是嗡然之声。
两人显然掉牢笼了,还是自行爬上的,真他娘的蠢!
"笑天......"沉香握着我手,不知所措。
铁厢忽然微微摇晃,被人抬了起来。我稳着脚想站好,突然发觉全身气力在逐渐消失,手足俱软,头也一阵阵发晕,"沉香......别怕!"
心中恐惧却一波一波如惊涛骇浪袭来,直欲没顶。我娘自小给我熬药汤洗药浴,她说,没人能毒得倒我。
但是,在这密闭的铁厢里,我却逐渐失去意识。
"少楼主,少楼主......"
有人一直在叫,声音忽远忽近,轻如风。眼前一团迷离的云雾,恼人地拢着。我使劲拨,使劲往雾霾之外钻。
"少楼主......"
终于睁开眼皮,昏暗无光的地板,一只翘头皮靴露在沉坠的毛布裙外,靴面饰有铜片,瞧不清颜色。我抱住头,沉痛的感觉自醒来就一直持续着。
一条布巾贴上来,轻轻擦拭我的额。我蓦然一惊,抓住那只手,抬头四望。幽幽的窄小的室子,左面几缕浅淡的白光从方格外照进来,格子排成梅花状。还在那口铁厢中。
但是,沉香不见所踪。
我手上使劲,惊惶地叫:"沉香!沉香呢?"望住那只手的主人,没提防又是一惊。这张脸,高高的颧骨,深陷的大眼眶,一对眼珠子嵌在鱼肚白中,动也不动地瞪着我,真他娘的......像鬼!
我手抖着,腕子指头,每一根寒毛都在抖,却不是因为怕,而是无力,我一使劲就无法抑止地发抖。
"少楼主,你认得我么?"
两片枯唇开翕,声音轻幽而衰老,我恍若未闻,只抓着她不停叫:"沉香哪去了?你们把沉香弄哪去了?!"
沉重的脑袋,似一团湿棉絮,我无法思考,无法冷静。那昏迷前的一刻,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女声隔着梅格窗,极遥远地问,"你想救他么?想救他就随我来......"
然后沉香在怀里挣动,我怎么都抓不住他,只能不停地说:"不要去,不要去......"但他还是去了,在我脸上贴了一吻,像没听见我的话。
"他哪去了?!"我吼出来,才发觉声都变了,嘶哑难闻。
那只手轻轻一扭,就脱开我。女人呆木的眼望着我,慢慢闪过一阵失望,转身离去。我使尽全身的气力向前扑,只抓住她一片裙裾,又无力地脱落。厢门轻轻拉开,闪进一片灰白天色,她跨出去,又合上,黑暗重又聚拢。
我跌倒在这铁笼子中,忧怒交加,再度昏过去。
再次醒来时,头脑已轻松了许多,能稍稍活动着,想些事情。
铁厢还是只有梅格窗聚来的几缕光明,不知时辰,不敢猜已昏了多少时日。腹中虚困,也没人送餐给我。那个鬼一样的女人似乎再没来过。
我全身摸了一通,没给搜过身,原有的物品还完好无缺地留在身上。
在冷硬的厢板上屈膝坐着,手足气力竟恢复了一些,想来所中之毒正慢慢地被消解,不知是否因娘自幼洗炼之故。我冷静下来,第一件想到的事便是召唤青蛇,但是这密厢里,谁能瞧得见我命令的手势。青蛇再无所不能,也不可能一同钻在铁厢中。我尝试啸叫,一把哑嗓子像衰朽的木材。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青蛇的机敏,希望他们尽快寻到此处。
这儿,还真不知是哪里。
但我也深深担心,青蛇是否遇到了那些诡异的黑衣人,若不是脱不开身,怎会至今还不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