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墨一愣,不明所已的微偏了头。三日所识,他怎明白眼前这人为何突然说出这般的话来。搔了搔鼻翼,慕倾墨随口应道,“既是不见,那自然是去找了?”而忽的如若恍然大悟般,他睁眼如个稚童,“你莫不是梦见外出迷了路?这有何担忧——”
“怎么?”没想他这般说,汐臣眨了眨眼,却不觉顺着他问道。
“你若怕迷路,带了人去便好;若怕走失,莫往远了便好。你若有何担忧,只告诉我便好;若我不在,吩咐下人便好——这般,还有何可用惧怕?”
“那,梨香和枣翠若不在呢?”便是一点玩心,汐臣又问道,看着眼前这人清澈的眼,心情,似乎也好了些。
“她俩人是你近身侍女,若你有需,怎会不在?不过若真是不在……”虽是无意间引出,慕倾墨却当真思索起来,“这……啊,却也不用担心。府中平日看来虽无管闲之人,也不过是我不喜看管将他们安排了出去。而今你若需人手,我便叫了他们回来便是。这般,可——”
那上方之人忽然弯下身来,衣衫扶摇,在眼前撩过一片玉色。未尽之言哽在了喉中,慕倾墨感觉到那贴近的触感,不能回神。却听那人在他耳边,吐息,含笑。
“我不需什么管闲之人,也不需什么侍奉之仆。我不怕迷途,因知你定会来找我;我不怕走失,因知你定会将我唤回。我只需你一人,只你一人将我系在这里,我便不会忧愁方向——那,你可愿将我,系在身边么?可愿为我,寻得归路么?”
“……嗯……”
当他用双臂将自己环在身前,慕倾墨便知道,即便不能明白,他已无法逃脱。
“那,倾墨,”温婉而笑,汐臣靠在他脸侧,眸间晕起晶烁。那温暖的感觉,将暖意,渗入他冰冷的体肤之下,“你与我约定——你若不见,我便来寻你,而你,勿要再将我离弃,叫我,失了归去——”
“……嗯。”
他无法拒绝,他无法抗拒。
他沉溺在那弱柔之中。
他已沉溺,便,再不能脱出。
12.院宇
“那我先回去了。”
放了竹箸,慕倾墨起身就要离开,而身后三人抬手欲止,终是芍孑急急开口,叫住了那人步子。
“诶!——王爷,你怎走的这么急?”芍孑倚身向前,手拄在桌上,一时急切,险些打翻了杯盏。
“啊,有些事……”慕倾墨语意止而不尽,眼转去了一边,不知想些什么。
芍孑无奈摇头,撇了撇嘴,伸出两个指头,随言语,顺次收回,“你且等下,应我两个问——其一,你来此究竟是做什么?”
“自是吃饭。”慕倾墨反而不解她为何这般的问,至于旁观的两人,各自抚额叹息。
“其二,你为何来此吃饭?”芍孑又问。
“自是素姬楼饭菜可口。”
“你……虽说是这话,听起来还真不入耳。”芍孑甩袖坐了回去,面色尽显悲哀。想这素姬楼在官在民在景在外,便是称不上什么第一楼,也是出名的花月之地,到他这里,反是如了自己厨房,为美食而来,赏美酒而去,又或是几分与他们相聚,而今却行迹匆匆,这叫她……
“王爷你且想想——说来这几日我等都奇怪的很——”一旁常缨也开了口,引来他目光,伸手指向桌上,“你这几日早晚两餐都跑来这里,虽与往常一般,可而今你府中多了人,除了皇上派来做个打扫的下人就那君家两人送去的丫头——本以为你是打算带来见见——夫人她平日可有人侍奉饮食?”
“……这——”眨了眨眼,慕倾墨一拍脑袋,“我却忘了这事!”
“哎呦,王爷您这可怎么好。”区久黔讪笑摆手,“可没被你夫人和那两个伶俐丫头责骂么?怎的连这等糊涂也犯的出来。王爷该打,王爷该打!”
“小心眼着报复,你这没肚量的。”芍孑横来一眼调侃道。
“都你这婆子教的,可怕那两个丫头跟你一般模子,欺负了人家夫人,王爷找你算账!”区久黔回嘴道,又忙的躲开些,免叫迎面的茶水模糊了脸。
“你两个也安静些吧。”常缨只摇头劝说,又看向慕倾墨,笑了一笑,“王爷你也该注意些吧,免得犯了什么过错惹火夫人啊。也不知这几日夫人怎个想法,快去楼里或宫里招个厨娘的好,你也该想着往府里收回些仆婢了。”
“啊……记得了……说来老管事的那家还在吧?”慕倾墨想了想问道,见一旁与区久黔打闹这的芍孑看来点了点头,应了念头,“那劳烦常缨你帮我带个话,我却要快些回去了,改日再见!”
话音未落,人形已去,就三人面面相觑,无奈而笑。
“这王爷,也不知怎的就犯这孩子气的糊涂。”芍孑叹道。
“却也没什么不好不是?”区久黔应说,“说来……你还不打算回来么?姑母她已悔恨了死,已不会再……”
“都说别再提那话。”一时静了眸色,芍孑旋身,随意的坐在了窗阶,“总比是那时的模样好很多。怎的说——我可再不想见他那般了。”
“正是。”常缨垂眸应道,“皇上和阁老既将他托付于你我几人,便不会再叫他那般了。也只望这夫人,能相助于他,莫出了什么祸事。”
“这个……”芍孑与区久黔相视沉眸,“倒也,备不住可行啊?”
三人言语,不觉间,佳肴已凉。
慕倾墨匆匆入了府中,便往汐臣院中而去。
却说这慕青王府,本是先前宫外府库,后改了宅宇,原是数年前京都未迁长永时三皇子、也便是慕容歌的弟弟慕倾墨的兄长慕容濂疗养所居,争位之乱起时,慕容濂因病而逝,留下的这宅院便搁置了,直至慕容歌承了皇位、倾墨甘愿为辅,封作慕青王爷,念记兄弟之义,重修了这处,改作王府,赐予倾墨。
所说这府中有何珍贵,便是慕容濂在时集的藏书万卷在于书房,所含括自古至今从经传至典集;而既是多病之人所藏,其中,也自然不乏药理之书。
这几日,慕倾墨便是日日在书房中翻寻药籍。汐臣初寒转好后阁千便启程回家,走前,他与慕倾墨又填交代。
“他虽是已终生体寒畏寒难以逆转,若肯用药调理,总归有些舒缓起色。只他不肯听我用些味重的药,既是在这三皇子的府中,你便去自己寻寻看吧,那种珍贵也是许多我所不知的。便尽数托付于你,莫要伤负于他。此后再见,若他有何三长两短,便你是王爷,我阁千也饶不了你。”
他也已去问过慕容歌,听闻了这阁千是个盛名于放荡不羁与绝妙医术的游走大夫,不屑名节也不惧权贵,又似乎有些身家,确是个惹不起的人物——这他倒也不介意,只确认了一点——这人的话,他确是可信的。
他终不明白那几人究竟怎般关系,又是否是曾有过什么因而成现在的果,也不知该如何对待身为男子却“嫁”入王府假作红颜的汐臣,又如何去应对自己纠结不清的念想,但他却知道一点——
府中那人,而今成了他的责任。他不能叫那人再有什么伤病,他也不能再看那人哀伤垂泪。
他不知为何,也懒得深究那些,他只需应时去做着便好,或许何时,便自然能明白吧。
转过几处,他探看入院,却是不见人影,正欲喊叫,又听哪处似乎有何笑语。寻声而去,直到了厨间,慕倾墨好奇走进,里面正传来些焦糊的味道。
“真是的,又成了这样。”有人埋怨,却似乎笑着,那声音,分明是枣翠。
“可是这柴火不好拾弄。夫人,您先出去等等吧,这里叫梨香和枣翠收拾,您别伤了身体。”那关切的话语自是梨香,而一旁敛袖而立的修长之影,又哪里还有别人。
“汐……”
“呵,咳咳——无事。我虽不会这些,却曾看人弄过,心里每每觉得有趣。我也帮不上什么,只是你两人小心些,莫要燎伤了手。”
想要喊出的名字淹没在一声浅柔的笑声之中,慕倾墨不禁掩了声,立足看向烟散的里处。
那人儿站在炉火旁边,看着蹲下的那人乌头乌脑,神情流露,尽是兴致勃勃之感。而轻的错步,躲开冒出的火星,他抚着衣衫,掩唇而笑,那般纯净的欢愉,那般如水的眼眸,那般灵动的模样,那般惑人的身姿……
慕倾墨眼前忽然出现个水衣的少年,同是这般,在旁看着谁人烧火,在旁轻快的掩唇而笑,那情景与眼前之况点点重合,忽凝在那一人身上,将玉色漫了视野,漫了神识……
“嗯?是……是王爷么?”
眼前有什么晃了晃,慕倾墨回神,看见汐臣走过来,伸手在他眼前摆了摆。那一瞬间充盈他视野的玉色,也在一瞬间恍惚了他的意识。慕倾墨忽然抓住汐臣的手腕,上前一步,在汐臣有些惊讶的目光中,探前看去,眉眼相对,慕倾墨眼中光色烁动。
“你——”
汐臣正要脱开,忽的撞上那般有些困惑的眸子。那熟悉的目光,那熟悉的气息,他心里一惊,变了颤动,在心底产生的一点期待,晕在流水的眸中,不安的微微而动。
“……王爷?您怎的回来了?”
却是枣翠忽然的惊呼醒了慕倾墨,他回神,竟见自己抓着汐臣的手腕逼的那般的近,忙松了手,退了两步,错过汐臣一时闪过的伤与失落,讪讪开口。
“你……你们这是……”
“啊……”汐臣含眸隐去一点伤意,浅笑着回身,“见府里没什么吃的,叫梨香她们去买来些菜蔬,想试试……弄着吃的……”
“这样……我……”慕倾墨搔搔鼻翼,歉意一笑,“是我糊涂,习惯了在外吃食,竟忘了府中无人能顾……我手下有个管事的,已叫了他回府照料,这几日可是……委屈你们了……”
“倒是无碍的。”汐臣摇头轻语道,“我却也不会食得许多,有些点心就足够了。”
“既是身体不甚太好,便莫这么随便了。”向旁错开了些,慕倾墨看向梨香和枣翠,“你两个……可还好么。怎的……也不提醒我些?”
“呵。”梨香和枣翠相视一笑,垂手为礼,“是见王爷这几日似乎因何事而忙碌,夫人才不叫去惊扰,要不是这般,可怎能让王爷忘记了府中的饭食呢。还请王爷多记挂府中夫人了,别叫夫人天天望穿了秋水,劳苦的慌。”
“梨香。”汐臣羞怨的叫她,却是两个丫头双双笑着跑开了,只留他回身看过去,慕倾墨有些尴尬的飘着目光,叫他,心里不禁酸涩。
他终究还是忘不掉那日他受寒晕去、醒时,阁千的话。
“他已不能知你。”
汐臣看着眼前那人。依旧是那容颜,却俊朗了些;依旧是那性情,又更添担当。这许多年,他长大了些,那般的叫人欢喜,又,叫人心伤。
他终究,已不知己。
他已不是那,那旧时的他了么?
汐臣看着他,温柔的笑着,那目光,酝着的是无尽的宠溺,那微笑之后,是勉强撑起裂痕的心……
13.代政
慕倾墨不见汐臣言语,便看了过来,撞入那温柔而蕴满忧伤的眼中,心中忽然悸动。是为何,他为这识不过月之人,牵动着心。
“王爷。”
思绪正乱,汐臣那边想起什么般轻言开口,唤回慕倾墨。再看,他已只是如常那般,温婉的看他。
“嗯?”
“见你才想起来——”汐臣垂首找了找,从袖中取出封书信来,“你早时出去不久,有位宫人来此找你。我说你不在,他便将这信留了下,说交于你,又说,让你进宫一趟。”
“是皇兄找我有事么。”慕倾墨接过信来,也并不介意的在汐臣面前打开,简单看了几眼,忽然变了脸色,显得惊讶而又不喜。
“怎么了?”汐臣走近看去,信上隽永字迹,短短话语,只简单说着,“‘外出期间,诸多事务交由皇弟代劳……’这是?”
“皇兄怎的这样。”将信随手揉了一团,正要扔掉,又一停,将那收进袖中,慕倾墨止住就要离开的步子,转身向汐臣交代,“我且进宫一趟,你先于府中等候吧。若过时有人差来口信说有个老人家要来,你只应下声便好。记得叫梨香她们去买些吃的吧,还是有银两交予了她们的。”
“嗯,晓得了。”汐臣浅笑着望他离开,目光转了忧虑。匆匆回了房间,见了梨香和枣翠都不在,合了门,在那望去空空的篓中拾出个纸团,分明是前日他扔去的。犹豫了下,将那纸展开折了两折烧了去,汐臣松了口气。
心说,且莫去在意那些罢,只是心慌意乱,叫自己迷了初衷。他本只为那人而来,哪怕只是一时,他也只想和那人在一起。只是这样,便足够。至少,现在。
“王爷,”
“王爷您等等!”
“王爷留步——”
“……”
那些宫中侍从被气势冲冲而来的慕倾墨惊到,焦头烂额,不知是否让这无人敢惹的宝贝王爷入了宫院去见皇上。
“莫要拦我,皇兄在何处?离启程该是还有两日,他该在的吧?我要去找他!”
“请王爷您留步。”那拦下他的几个侍从中有一人开口,“皇上有过留话,若您来的早,便叫您去娥影园等候。皇上现时不能见您,请您留步。”
“我确是要现在见他,这时他还闲暇吧,让我……”
“呦,这不是小王爷吗,哪来的风将您卷了来?”
忽然传来个戏耍肆意的声音,停了这处喧闹。慕倾墨转头看去,来者劲装一身英姿飒爽,腰间所佩是贴身侍卫的金牌,而那蛮不正经的容颜,且不是那——
“戈——”
“嘘……”
戈木竖起根手指示意慕倾墨。只见几个侍从见他都恭敬的退了下,垂首而礼,“安大人。”
“你……”慕倾墨显出些惊奇,而戈木向他眨了眨眼,往旁一摆手。
“你几个——王爷就交给我吧,快去做好安排,有何差错,拿你们是问——本大人可好好记住这几张脸了哦!”
“是。”
见几人各自散去,慕倾墨转向戈木正要开口,便被戈木拽了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王爷您且稍安勿躁,随我来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