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得去找沈大夫问问,这身子到底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26、元宵
元宵这日,酒藏最后一桶酒也上了槽。
夏越把式燕留在家里,自己去了藏里帮忙。昨天因为带式燕参观,自己就没干活,夏越心里头有点过意不去。
酒压榨分离出来,夏越和杜师直接用长勺舀了试饮,酒香活泼得很,味道也很是鲜活,酸味恰到好处,十分的爽口。
所有的酒都顺利酿好,且味道都相当不错,杜师心里压着的石头可总算是放下了,眉头舒展开来,笑得很是惬意。
夏越帮着把酒装瓶,封盖,然后跟着藏人一起把酒送进仓库,顺便检查了一下仓库里其他酒的存放情况,又清点了下数目。
出了仓库,杜师拦住了他,没让他跟着去清洗东西。
“少藏主,多得酒神照拂,如今我们藏里的酒全都平安上槽。今年藏里酿了二十七桶酒,一共九种新酒。包括昨天与今天上槽的在内,还有六种新酒需要火入。除了长年酿的如水和庭莺,还有月华之外,我们尝试新酿了几种酒,就是昨天试饮的那五种,名字还未取。命名的事往年都是老藏主负责的,今年,就交给少藏主了。”
云老爷一早就道藏里,宣布了夏越正式接手酒藏的事,藏人们都很是高兴。以前酒藏就一个老板,大家都喊老爷,现今有了少藏主,对云老爷就改口称老藏主了。
夏越听了连忙应下。命名是件大事,虽说不一定得雅,但总要与酒相衬,名字好听、好记、能给人留下印象,便是最佳。
于是一个中午夏越的脑子里都记挂着这件事,式燕问起,他便拉了式燕陪着一起琢磨。
“昨天试饮的那五瓶酒,是杜师今年新酿的,不是我们酒藏传统的那几种。现下要取名字呢,你也帮我想想?”
式燕也没推辞说些自己不懂不会的话,丈夫叫他帮忙,他就坐下来陪着想。
“如水、庭莺、月华,都是很美很雅的名字呢。”
夏越在桌上摆了一排酒杯,分别倒上那甲乙丙丁戊五种酒,笑着道:“月华就是之前被选为贡酒的那个。”
式燕看向他:“啊,原来是月华吗?我就在喜久醉试菜单时喝过,那香气和味道真是高雅得不行。”
点了点头,夏越指了指桌上的酒说:“我们在晚饭前先想想吧,就当陪我喝个小酒,也不急着非今天决定。晚上吃早一点,我还想带你出去逛逛呢。”
式燕知道他说的是今晚元宵,要带自己出去逛逛,心下很高兴,胤城里的元宵是怎样的,式燕还没见过呢。
俩人一起琢磨了一个多时辰,只定下了两个名字。看了看时辰,夏越果断放下了取名的事,搂着式燕小憩去了。
傍晚起来,用了晚饭,夏越给式燕挑好了衣裳,探了脑袋看了看天。昨儿夜里和今早上都下了雨,现在天还是阴阴的,夏越让小厮给带着伞,又吩咐让跑去马厩通知刘伯一声,让他备着蓑衣和马车,万一雨下得大了,可能还得让马车去接。
准备妥当了,天正好刚刚擦黑,夏越带着式燕出了大门。
大门两旁沿着院墙三步一个的放着小灯盏,门墩旁和台阶两边上也放着。夏越和式燕一人拿着一支长香,一左一右把门墩旁和台阶上的小灯盏点上。云家大宅门口顿时亮堂了起来,灯罩子是杏黄色的,点起来后都是明亮的暖黄色灯光,煞是好看。
门墩和台阶的灯盏点好后,夏越和式燕就将手里的长香交给后头候着的家仆,点燃沿着长长院墙的那些灯盏是他们的活儿。
这是骆越元宵的习俗。就如同过年没饺子一样,这儿的正月十五也不兴吃汤圆,元宵完全就是个灯节。天黑时,家家户户都要在屋外放上灯盏点亮,这叫做点灯花。灯花一点起来,整个胤城就都亮起来,在山上看下来,一城的灯花摇曳闪烁,衬着天上明月和郎朗星辰,着实是人间美景。有时候,这地上的灯花都比天上的群星璀璨。
今天天阴沉沉的,虽然也担心看不到月亮,但夏越和式燕还是兴致不小的。他们手上提着式燕早些天就做好的花灯,与送出门的云爹爹道了别,便带着小厮往街市走去。
式燕做的两个都是兔子灯,夏越刚看到时,还揶揄地看着式燕笑。式燕知道丈夫总说自己是只兔子,现在看自己做的是兔子灯,心里估计可乐了。只是这兔子灯可真不是因为夏越说自己是兔子才做的。
夏越听式燕说了才知道,城西郊外那些农户,虽然不是同族,氏都不相同,但整体也慢慢地有了个村子的雏形。虽然没登记在官府那儿,也没有村长里正之类的,但平日里城西的人说起来,还会管那儿叫胤城村。元宵节农户们少有进城的,他们都自己过这个节。过节的方式游兔子灯。
兔子灯每家都扎,人手一个。十五这天天一黑,各家就打开家门,点燃了门口的灯盏后,就拎着点好了的兔子灯等着。最东边的人家先出门,路过一家,那家的就跟上,就这样一家一家加入队伍,最后汇成一条大长龙,走上田埂,把所有的田都巡游一遍。骆越是把兔子认为吉祥之物的,是神明的使者,因此极少有人吃兔肉。兔子灯就是用来迎神接福的,游兔子灯时,大家巡过自家田地时,都会在心里默默祈求神明保佑今年顺风顺雨,五谷丰登,家宅平安。
夏越听了很是喜欢这个风俗,他现在提着兔子灯走在城里,看周围都没人跟自家一样,心里还很是得意。
“式燕,明年元宵,我们去白家过吧。”
听到夏越这句话,式燕瞪圆了眼睛看他。在式燕看来,农家过节有什么有意思的,这城里这么热闹,花灯也各种各样的,农家只有一种灯,过节也只是提着灯在田埂上一直走而已。虽然这对农家来说意义重大,不能说无聊,可夏越是城里人,不觉得单调吗,怎么还会说要去那边过呢?
“怎么,很奇怪吗?”夏越一边走一边笑着看了式燕一眼,“我是真的想去,祈求风调雨顺对我来说也很重要啊,酒米种植得顺利,我们才能酿出好酒嘛,而且……”
夏越贴着式燕,眼睛看着路,脑袋却歪过去在他耳边说:“我家夫郎经历过的,我都有兴趣去经历一次。”
然后也没看式燕的耳朵红没红,就把身子正了回来,将兔子灯拎起来放在眼前,笑着说:“式燕扎的兔子灯真好看,我要带着它把神明接到白家田里去。”
式燕看着夏越映着灯光的脸,一时间都有些痴了。夏越说的每句话都温暖甜蜜得很,他忍不住嘴角勾起个笑来,点了点头道:“嗯,明年我带相公,去游兔子灯。”
这个笑容让夏越一下子愣住了,他忍不住拉着人在路边停了下来站住,盯着式燕的脸猛看,连后头跟着的小厮也看着他家少夫人看傻了。
式燕不明所以,刚想发问,就听到小厮惊奇的声音。
“少夫人,您……您笑了……”
小厮觉得很不可思议似的,咽了口唾沫,舔了舔嘴唇,然后又笃定地补了一句。
“您笑了!”
说完这句,小厮自己就咧着嘴露出了个极大的笑容。少夫人笑了!他敢说自己是在云家做事的人里第一个看到的,单这一点就够他得意了去,就差当场手舞足蹈起来了。而且,少夫人笑起来可真是好看,本来平平淡淡的长相,结果只是微笑了一下,居然整个人就像不一样了似的,小厮第一次觉得自家少夫人是个美人。
少夫人要是常笑可多好啊……
夏越是真的很惊喜,式燕这个笑容可不再是只有自己能看出来的了,这是真正的笑,嘴角勾起了明显的弧度,眼睛也微微弯了起来,里头带着笑意,整个人顿时生动了许多。果真如他在成亲那晚猜想的那样,式燕笑起来真的很好看,夏越此刻开心得简直想在街上放声大叫起来。
式燕倒是吓了一跳,这一吓,他就感到了自己嘴角有往回收的动作。
他惊讶的用手摸了摸唇角,自己真的笑了?不是只有相公能察觉的程度,连小厮都看出来了?不是面上僵硬大夫都没办法治么,怎么突然的自己就能笑了?
式燕突然有些惊慌,他看着丈夫的笑脸,不知如何是好。
“再笑一个,式燕,”夏越温柔地鼓励他,“再笑一个,你刚刚笑了的。你看,你相公说的没错吧?你可以笑的,来,再笑一个给我看。”
看着夏越一副比自己还开心的样子,式燕心里很是感动。他尝试勾起嘴角,然后惊讶地发现这一次很轻易地就成功了,他感觉得到五官的动作,不只是嘴,还有面部,还有眼睛,都在动,都在动!
这是式燕隔了多少年才再次感受到的,所谓的露出表情的过程。
式燕摸着自己的唇角,各种感动夹杂着委屈用上心头,眼眶一下就红了。
“不哭,式燕别哭,”夏越一直盯着他看呢,这一点变化怎么会逃得过他的眼睛,“我知道你开心,这是开心的事,今天又过节,这又大街上,你可别哭,要是人家以为我欺负你了怎么办?我怎么会欺负你呢?你就笑着好不好,你要是让眼泪掉下来了,我就把它给亲回去。”
夏越无赖似的话成功让式燕噗嗤一下把眼泪给笑回去了。
这一笑起来,式燕就收不住了。能笑的感觉真的很好,他仿佛要把这许多年未能笑的份都笑出来似的,一直一直挂着笑容。
接下来,三个人都是欢欢喜喜的。
夏越把式燕领到了河边,让小厮去买了灯,然后找了个人不多的地方,兔子灯先让小厮提着,他和式燕蹲下来放河灯。
祈了福,许了愿,看着河灯顺着河水慢慢漂走,夏越看着身畔式燕脸上动人的笑容,心里也是莫名感动。
小厮提着兔子灯本来在看河灯,结果一抬眼,吓得他赶紧背过身去。
式燕这次也没顾虑是在外头,或是可能会被旁人看到,他忘了害羞,只是满心的幸福。他放任自己被丈夫拥在怀里,闭上眼承受着丈夫的吻,眼角有一滴泪悄悄滑落下来。
在两个拥在一起的身影旁,一盏盏河灯闪烁着柔柔的灯光,静静地淌过。
27、式燕看大夫
元宵后,夏越和式燕越发亲密起来。式燕能够自然流露微笑的事情,也给了云家长辈一个大惊喜,云爹爹更是喜上眉梢,抓着式燕看了半天,左看右看的越看越欢喜。想到白家夫郎曾经私底下跟自己抹过的泪,云爹爹自己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当天就赶紧给白爹爹去了封信报喜。
服侍云爹爹的侍从见老夫人这么欣喜,好奇问起,云爹爹就大致说了说,家仆们这才知道少夫人一直面无表情不是因为他淡漠,而是儿时生了大病落下毛病,是不得已的。
一时间,整个云家的家仆对少夫人是心疼得不得了,对自家少爷更是钦佩不已。想想啊,被家里擅自安排了亲事,取的还是这样面上不大讨喜的夫郎,谁家郎官会不恼啊,就是不恼,多少心里都会有些疙瘩的吧。可少爷一点都不嫌弃,成亲第二天起就一直对少夫人体贴照顾,这可不是随便哪个郎官能有的心胸和温柔。
这下多好啊,少夫人许进门了,昏睡了三年的少爷就醒了,而进了云家门没多久,多年没法显露表情的少夫人就能笑了,这都是注定了这两个人该结合在一起,是神赐的良缘啊。
式燕感受到云家上下善意和欢喜,心里真是暖融融的。他把自己能露出表情全归功于夏越,若不然,怎么当年大夫断言治不了了,且这么多年都未好转的,只是成亲了一个多月就有如此大的变化?而夏越之前断言他一定能好转,更是让式燕觉得夏越近乎无所不能了。
夏越心里除了欣喜之外,倒是有另一番思量。他不是毫无根据地认为式燕能恢复的,上一世他所了解的医学上的面瘫,并非面无表情,而是脸部会歪斜的那种,而会导致面无表情的,夏越只听说过帕金森。当然,他不确定有没有其他的情况,只是他始终觉得式燕算不到里面任何一类。
式燕的确面上僵硬,扯动一下都困难,可要说没表情吧,他的嘴角的的确确可以勾起来,说话时也没有太大影响。因为骆越许多事情无法以上一世的认知去解释,夏越也就没费心思去想这到底是个什么病症。他就是觉得,式燕说了自己以前完全不能露出表情,说话也大声不了,那就应该是以前更为严重,是真的一点都动弹不得。
既然式燕成亲那晚已经能稍稍勾起嘴角了,那么就证明了是在好转。式燕说自己已经很久没尝试过要露出表情,夏越猜想他可能已经习惯了僵着脸,也比较压抑自己,所以大概从未想过,也没确认过是否与几年前有了差别。
也许是因为夏越提了出来,让式燕有了意识,不再控制情绪,尝试自然地流露表情,所以才会慢慢地好转到如今的程度吧。
其实夏越自己原本也不是非常笃定的,他的确觉得式燕总有一天能露出表情,但是这总有一天到底在哪天,他是一点底都没有。看到式燕真正露出笑容,最激动最开心的人,大概是夏越自己。
这一开心,他就把式燕领到沈大夫跟前,让沈大夫千万给他看仔细了。因为之前式燕排斥看大夫,认为反正是徒劳,所以夏越一直没勉强他。但是这会儿夏越可不顾这个了,他把式燕摁牢在椅子上,不让式燕动弹,式燕只能不大自在地一一回答沈大夫的问题。
沈大夫细细问了,把了脉,又无视夏越的眼神来回摸了几遍式燕的脸,思量了好一会儿,吩咐夏越每天带人来让自己施一遍针。
“沈大夫,能治愈吗?”看着式燕听完大夫说的话后眼里突现的神采,夏越也忍不住急切地问。
“能。”沈大夫回头翻东西,头也不回地扔给他一个字。
夫夫俩顿时欢喜起来,夏越用力握住了式燕的手,趁着沈大夫背着身啄了式燕眼角一口。
沈大夫找不着东西,站起身冲外头喊了一声:“小兔崽子,你把我金针放哪儿去了?赶紧拿来!”
然后就听外头院里正分拣药草的小药僮脆脆地应了一声。
等沈大夫坐下了,冷静下来的夏越才开口问:“沈大夫,您能不能说说他这是怎么个问题?以前给别的大夫看过,都说治不了。”
“别的大夫?别的大夫能跟我比?”沈大夫眼睛一瞪,“你看你躺了三年,其他大夫都没招,跑了,还不是我给治好的?”
夏越心说:是你治好的吗,那是我穿过来的,不然那云夏越能醒?
虽然腹诽了一句,但夏越也知道,这身子睡了三年都护理得好好的,醒过来后恢复也很顺遂,都是沈大夫的功劳,这医术是不能怀疑的。何况沈大夫被请到云家之前,是个游医,几乎云游了骆越各地,见识可广了,的确不是胤城的大夫比得上的。
沈大夫喝了口茶,悠哉哉道:“你家这小夫郎吧,就是我不施针,估计过个几年,也能自己给好全了。我给他施针呢,就是让恢复得快一些。”
夏越和式燕对视了一眼,心下是信了这句话的,看这次露出笑来,不也没吃药没扎针么。
“至于这是个什么问题,”沈大夫接着说,“我也不甚清楚。不过是在别的地方见过好几例,也跟你的小夫郎一样,面上都是僵的,一丝表情都出不来。病因倒都各不相同,有摔了或是受了撞击的,有精神上受了打击的,也有像你家夫郎这样生了场病就僵了的。这症状医书上都少有记载,要说为什么会这样吧,恐怕没人知道。”
“但这个东西呢,它不是一辈子的,”说到这里,沈大夫皱了眉,语气里很有些不满,“当初给你看病的那个大夫,我不是要说人家是庸医,只是小夫郎,你当年若是及时得施了针,早就能跟其他卿倌那样,随意哭随意笑了。这本就是越早越好治的。”
居然还是这样的。式燕想起当年那个摇着头叹气说治不了自己的大夫,想想那些年的日子,心里也升起了些怨气。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早治好了,自己也不会拖到十八岁还未许亲,也就不会许进云家了。这样想着,式燕看了身旁的丈夫一眼,心里觉得还是当年没治好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