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是酒香,”式燕望向夏越,“那些已经是酒了么?”
“那些是醪液,那桶醪已经酿了三十五天了,发酵情况很好,”夏越带着他往槽场走,“醪液里还有酒粕,要将醪装入袋内,压榨,把酒粕和酒分离开,才能得到酒。”
式燕听得很认真,想了想,又问:“是要压榨了才能有酒啊,那为什么叫做上槽?”
“因为,那就是个槽啊。”
夏越说着往前一指,式燕这才发现他们已经走进了别的房间,这里很宽敞,房中有一个很巨大的窄长物体,似乎是石砖砌起来的。他走近了看,发现中间是空的,看起来的确是个很大的槽道。
旁边的藏人在将醪液装袋,把袋口折起,然后整齐地堆放到槽里。槽的一端,在下方开了口,有小槽道突出来,底下的地板挖了空,内里放着干净的巨大的木桶。
“槽上吊着的是千斤顶,用的是重茂石。”
式燕抬头看,黑黝黝的千斤顶被吊在上方,有好几根粗圆的木头固定着。
“我听过重茂石,非常的重是吗?”式燕问夏越。
夏越对他点点头。
重茂石是骆越最为沉重的矿石,也不知是密度特别大还是其他原因,巴掌大的一块都有五六斤重,用来做千斤顶压榨酒醪实在是再好不过了。
在他们来之前,藏人们已经来回好几趟,将发酵桶里的醪液运送过来,最后一趟也是跟在夏越他们身后进来的。在夏越给式燕介绍千斤顶时,醪液已经差不多装袋完毕了。
杜师跟了进来,对夏越夫夫打过招呼后,伸手到槽里摸了摸装着醪液的袋子。
“少爷,这批醪摸起来感觉很不错。”杜师回头道。
夏越笑了:“想来又是一批好酒。”
两个人相视微笑,神情里都是克制着的自信与期待。
杜师发令放下千斤顶,式燕这才知道,那几根粗圆的木头实际上是杠杆,另一头大概挂着秤砣之类的重物。
千斤顶缓缓地压上了槽内的醪袋。
过了片刻,前方的小槽道就开始有清澈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出。
酒流进木桶里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的悦耳,所有人都静静地看着,等着大桶被渐渐装满。
式燕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酒诞生的瞬间,心里一阵一阵的激动,无意识地抓上了一旁丈夫的衣袖。
当木桶被装满了一半时,酒流出的速度开始降低,到最后,慢慢只有偶尔的几滴流出。这个时候,式燕才发现,丈夫的右边衣袖被自己抓皱了。
25、试饮新酒
一直到藏人们将新酒装好瓶,几个人聚到品酒室准备试饮时,式燕都还是很过意不去。
夏越笑着安抚他:“有什么好在意的,不就是袖子皱了些么。别说你抓的是我袖子,就是你抓的是我的手,抓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怪你。”
式燕听了瞪他,什么叫把他的手抓成什么样,自己难不成还能把他的手抓到皱不成?
“瞪我了,就是不在意了,”夏越借着袖子的遮掩抓着式燕的手,捏了捏手心,“好了,袖子而已,有什么要紧了。”
式燕其实被安抚得差不多了,但是低头看到皱起来的那一块,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出去让人看了,不体面。”
“管别人怎么看呢,”夏越耸了耸肩,“要是谁上来说了,我还乐得告诉他,这是我夫郎依赖我的证明。”
式燕耳朵又是一红,也不说了,把视线移开,巴巴地看着桌上的几瓶酒。
每瓶酒跟前都放着四个酒杯,分别是给云老爷、杜师、夏越和式燕的。式燕不敢贸然伸手拿,只探了脑袋去看那酒杯,看到杯底有图案,心下好奇,还没等他问,夏越就拿了个杯子起来递给他看。
“这是试饮品酒用的杯子,杯子是白色的瓷杯,杯底有蓝色的同心双环,可以利用这个图案来检视酒的颜色和透明度。”
式燕盯着杯底看:“原来是这样。”
云老爷一直微笑着看儿子给夫郎解释说明,待他说完了,才拍了拍手。
“人也齐了,开始试饮吧。”
今日其实不是正式的试饮,毕竟新酒还未火入,味道还不稳定。但是了解刚上槽不久的新酒的味道,对藏人来说是极为重要的。待所有新酒都火入后,还会有一次正式的试饮。
几人从长桌右端开始依序试饮。
式燕捧起酒杯,专注地看杯底的图案。这瓶新酒很是清澈,蓝色的同心环在酒底微微荡漾着,很是好看。
他还不敢喝,抬头看了看公公,却见他细细品过后,将口中的酒吐在了一旁锥形架子上的小钵里。
“不能喝吗?”式燕低声问夏越。
“也不是,这是父亲的习惯了,”夏越也低声给他解释,“如果需要试饮评品的酒数量多的话,把酒吞进肚子里有可能会醉,哪怕只有微醺也会让感觉有些迟钝,会影响对酒味道的判断。不过今天可以喝,只有几瓶而已,没关系的。”
式燕看了看杯中的酒,又抬头望夏越:“我想喝。”
夏越含笑看他,点点头:“喝吧,没关系。”
接着夏越又给他说了试饮的方法。首先闻酒的味道,然后只喝进少量的酒,将之含在口中,一边深呼吸一边将酒聚在舌尖上,然后含着酒,用鼻子将气吐出。这样可以把其他气味排出,单独感受酒本身的香气与味道。
式燕依言去试,发现真的比普通喝酒时的感受更深,酒的香味凝聚在口中舌上,细腻的味道更为突出,他闭上眼,细细体会那种活泼而又富有层次的风味。
包括今日上槽的那桶,需要试饮的新酒一共五瓶,几人一一试饮后,又用水漱了漱口,才开始交换意见。
“杜师,今年的酒都很不错啊,乙和丁都可算是绝品了。”云老爷很是满意。新酒还未命名,暂时从右到左甲乙丙丁戊的叫。
杜师也颇为自豪:“今年是很顺利,多得酒神护佑。”
说着,杜师转头看向式燕,笑着问:“少夫人是第一次来试饮,觉得怎么样?少爷说过你对酒颇有天赋,每瓶都说说看?”
自从听夏越说起式燕品酒很是精准后,杜师就很想亲眼见识一下。那晚在喜久醉,少夫人的烫酒功夫就让他很是佩服,又听说他品酒也有本事,杜师更是激动,若真如此,少爷是取到了多么难得的夫郎啊。知道今天夏越会带着式燕来试饮,杜师其实很期待。
没想到会问自己,一直安安静静的式燕有些惊讶,他看向丈夫,见夏越点头,才开口。他现在已经习惯在不相熟的人面前说话了,都是夏越一点一点给他带来的自信。
“五种酒都很好喝,如公公所说,我也觉得乙丁最为出挑。甲有很深沉的香味,能喝出很上品的感觉,只是酒质似乎有些弱,也许需要多放些时候;丙很芳醇,香气和酒味都很饱满,不过感觉有些凌乱,不大协调,但又不影响口感,很不可思议……”
式燕说着顿了顿,看到丈夫在一旁含笑看着自己,眼神充满鼓励,心里顿时暖暖的。
“戊很细致,酒味很是深邃,我把它喝下去了,滑入喉中非常流畅顺滑,一点都不刺激,极易入口。而乙和丁,是真的很棒。把乙喝到口中时,仿佛醍醐灌顶般,全身都舒展开了,这样爽口的酒我还是第一次喝到,还有那突出却温和的酸味,这酒在炎炎夏日喝一定很好。丁是这五种里我最喜欢的,有很多重的芳醇香味与味道混在一起,虽然有些混乱,但在口中异常的柔和,酒的口感很是舒服,味道也很高雅。”
杜师听式燕的感想听得津津有味,是越听越欣赏这个新夫郎,自己刚刚入这行时,是绝没有这般敏锐的味觉和感度的,少夫人这真的是了不得的天赋。又想到夏越与式燕成亲的原因,杜师实在感叹这般妙缘是天意促成。
不,也许是酒神促成的。这么想着,杜师越发激动,少爷是个有本事的,对酒的品味极好,酿酒也学得很快,还得了这么个夫郎,云家酒藏今后的光景真是值得期待啊。
杜师兀自欣喜,这时又听到式燕补了一句:“丁应该很适合配鹿肉。”
“鹿肉?啊哈哈哈,”杜师一怔,随即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真不错啊,一定很美味。”
一旁的云老爷面上不露,其实心里也很是激动,他甚至都没听夏越提过式燕的天赋,今日见了,着实是个大惊喜。
白家的卿倌他是清楚品性的,不论那孩子是否能帮忙持家,在那样的时候愿意许进云家,云老爷就对这个新夫郎非常满意了。进了门,看着式燕乖巧懂事,人也机灵,云爹爹私底下总是夸他学得又快又认真,加上夏越看起来也颇中意他,云老爷就更觉得式燕是最好的儿夫郎了。
只是今天,式燕的表现打了他个措手不及,他有些埋怨儿子居然不早点告诉自己,又觉得这点小事不算什么。云老爷看着优秀的儿子和夫郎,心中又是激动又是骄傲又是欣慰。他在心里默默地感谢了酒神一番,然后暗自下了个决定。
式燕得了杜师的肯定和称赞,脸都微微红了起来,看在夏越眼里,真是十分惹人怜爱。比起刚成亲时,式燕有自信多了,也不再像原先那样,有夏越在时,总是试图降低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存在感。太过做小伏低,也是一种自卑的表现。式燕从前与人接触不多,夏越就带他多接触些人;式燕对自己没有自信,夏越就寻找各种机会让别人褒扬他。自己再怎么称赞他都是不够的,夏越清楚,式燕会认为是丈夫太温柔,哄他开心而已。
所以夏越带他去喜久醉一起试菜单,让他去教成掌柜和小二烫酒,酒藏众人去晚酌时,叫了他在里间当着大家的面负责烫酒。今天来试饮新酒也是,看式燕脸上的红晕和眼里的神采,夏越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晚上下起了雨,气温骤降。
式燕一个人坐在温暖的房里。
他觉得今天很开心,见到了一直好奇的酒藏,看了新酒上槽,又品尝了很美味的新酒,还得到了杜师的称赞。回来的路上,丈夫还拜托自己考虑一下,新酒搭配喜久醉的什么菜式比较好,式燕很是振奋,这才终于有了自己能帮上夏越忙的实感。
原来相公不是在哄自己,自己真的可以为他出份力,式燕为这个认知相当的激动。
式燕想起来从前,那些一起在卿仪堂上课的卿倌,总是说自己没人要,一脸的鄙夷。可如今,自己的亲事是胤城里人人钦羡的,丈夫更是那些卿倌私底下时常说起,暗暗恋慕的。自己从未羡慕过那些卿倌,现在,反倒是自己成了那些人嫉恨的对象。丈夫非但没有排斥自己,反而很温柔地接近,体贴地宠爱,还说了今生只要自己一人。式燕一面觉得要被幸福溺死了,一面又感到害怕,这样的幸运,为什么会落在自己身上呢?丈夫为了自己做了许多,自己有什么可以为他做的吗?
不是非要对等的付出,只是式燕觉得自己总是在接受,自己做的那些,打理家务、做钱袋和靴子之类的,虽是夫郎的本份,可并不是只有自己可以做到的。式燕觉得换别的卿倌来也可以,甚至可能做得比自己还要好。这种轻易能被取代的感觉让式燕心底一直压着一丝惊慌。但他不敢说,尤其在丈夫明确说了不取侍郎之后,他更不敢开口了,否则,不就显得好像自己不相信夏越似的了吗。
式燕将灯盏又挑亮了些,然后看着火光继续发呆。
好在,他终于是找到了只有自己才能做的事,式燕松了口气,面上柔和了起来。
夏越说了,他的天赋是极难得的,杜师也说了,这样的能力,整个骆越也不多见。听了这样的话,式燕没有觉得自己多了不起,他最先想到的,是自己有这样的能力,夏越又要继承酒藏,那么,自己应该是可以给夏越帮上忙的。别人没有,只有自己拥有的能力,不正是他苦心寻找的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事吗?
放下心事的式燕整个人都舒畅了。
过了一会儿,他回过神来,才注意到夜已经很深了,夏越饭后被父亲叫到北院堂屋,现在还没回来。
云老爷跟夏越说的,的确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说完的事。
他下了决心,要将酒藏交到儿子手上。
“从现在开始,你便是云家酒藏的少藏主。明日,我会告诉藏人们,让他们都改口。”
听到云老爷一脸严肃地说出这句话时,夏越整个人愣住了。太快了,快得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要到今年秋天,酒藏开始新一轮酿酒时,才有可能听到这句话。
“父亲,为什么是现在?”夏越问。
云老爷看着他一笑,道:“就是要现在。明日,最后一桶酒上槽之后,这一年的酿酒就算结束了,等到火入之后,藏人们也都会各自回乡。我现在告诉他们,是让他们和你都做好准备,待今年秋天,他们再次回来,进藏开始酿酒时,你要同他们一起,完整地参与今年的酿酒。”
夏越浑身一个激灵。
“怎么样?”云老爷笑着眯起眼,牢牢盯着他,“酿酒很辛苦,你得跟藏人们一起起早贪黑,可不是你先前只待半日就能走人那么轻松了。”
夏越那个激灵是兴奋的,没人知道他其实梦想着参与酿酒很久了,从他静静听着合伙人描述藏内情形时开始。来到骆越后,进入了酒藏,实际参加了洗米蒸米盛麴,他对酿酒的热情只增无减,若不是喜久醉的事务脱不开身,他巴不得一整天都泡在酒藏里。
今年的酿酒季,喜久醉应该已能走上正轨,不需要时常过去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夏越在心里细细盘算着。方管事和成掌柜都很有能力,完全足以放心,他可以安心专注在酒藏里。
按捺住身体内一阵阵战栗的冲动,夏越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云老爷郑重地点头。
“父亲,我做得到。请您放心,我绝对不会让您失望。”
云老爷老怀安慰地点头,然后才与夏越细细讲起酒藏的历史,以及近年的情况。夏越听得认真入神,丝毫不知时间流逝。
直到云爹爹提着灯盏来赶人睡觉,俩人才惊觉夜深,这才匆匆各自回房歇下。
夏越回到房里,将与父亲的谈话告诉了式燕。式燕也很为他高兴,又担心到时他太劳累,不知身体吃不吃得消。
“放心吧,你相公就是病了一场,底子补回来就好,真累了我也不会勉强,不会让你担心的,”夏越高兴地亲亲他,“再说了,沈大夫不是在么,还有大半年时间,肯定能调养好的。”
沈大夫都在云家住了三年,这会儿虽然云少爷已经醒了,可身子调养还仰赖他,那边云爹爹也在用他的方子小心调理着,他看着也是走不了的,索性跟云家签了契约,成了专属大夫。云家给他了城东的一件铺子,平日里他就在里头开诊,两不耽误。
式燕也放心了,心里暗暗想着以后要多跟沈大夫学几个食补的方子,再做些好吃的给夏越。
“相公,”想了想,式燕又问,“酒藏那边,我可以帮忙吗?”
夏越惊喜地看着他,然后不可自抑地咧嘴笑了起来。
“当然,我求之不得呢!”他捧起式燕的脸,额头贴上对方的,“式燕能来帮忙,我会安心许多。”
式燕看夏越渐渐压了下来,便闭起眼,乖乖给他吻。夏越的吻感觉充满了爱怜,式燕全身放松下来,静静地接受丈夫的疼爱。
吻够了,夏越才抬起头,一脸开心地说:“那就说定了,式燕来给相公帮忙。嗯,那些粗重的活式燕不用做,也不用每天都来。只是我开口让式燕来酒藏时,式燕可不能拒绝。”
“不会,我肯定去。”
夏越满意了,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才开始洗漱准备就寝。
搂着式燕窝进被窝,迷迷糊糊正要睡着时,夏越脑中划过一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