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楞,妈的,是段小兵。
靠,你抽风了,一动不动,跟个鬼似的!我抓起一把刷子就扔过去。
一通满脸是歉意的、忙里偷闲的笑后,他歪了歪脑袋,说,我刚下上午班,过来看看,顺便在屋后干点活,突然听见你说梦话,就过来看看……靠,飞飞,你睡觉的样子逗死我了,翻个身脸上还带笑,一只手又伸出来摸鼻子,喉咙发出咕隆咕隆的声音,而且,而且,你下面还翘起来了……段小兵夸张而放肆地描述着,一只手配合着比划他见到的我各种奇怪睡姿。
我们每天都在忙碌,经常忘了吃东西。天都黑了,他问我,饿吗?我笑着摇头,反问他饿吗?他也摇头。其实都好饿,走出去,都能听到对方的肚子在咕咕叫。
也真是怪了。
我们吃来吃去,专吃一种叫夫妻的东西。
有家夫妻水豆腐店,我们进去,段小兵说,老板,来两碗夫妻水豆腐。老板一楞,问,是水豆腐吗。段小兵说,对,就招牌写的夫妻水豆腐。老板就笑,喊着,两碗夫妻水豆腐。他粘了很辣很辣的酱,大口吃着,连连说,夫妻水豆腐啊,真好吃!老板笑得更厉害了。等走出店一看,招牌明明写的是夫妻水豆腐,没说卖的是夫妻水豆腐。我说你脸真大。段小兵微笑着挠头,说,靠,我还以为卖夫妻水豆腐。不过,下次去了脸还是那么大,放肆地喊着说来两碗夫妻水豆腐。
段小兵请我吃夫妻水豆腐,我请他吃夫妻肺片。
段小兵听过夫妻肺片,没吃过。我说把老公的肺和老婆的肺搅在一起,拌了吃。他一楞,看着那些血红血红的东西,不敢下手。老板说,吃吧吃吧,牛心、牛舌、牛肚、牛肉,就没有肺。他就笑。
夫妻肺片比夫妻水豆腐贵,吃多了,段小兵不落忍,说,飞飞,我们自己做。
他领我在望江厂的菜市走走停停,挑挑拣拣。每次做完,他满脸是汗,端上桌,却很高兴。本来天很热,人又累,都没什么食欲,但俩人坐在一起就不同了,你争我抢的。吃完饭,他咂巴着嘴说他昨晚一直睡不着,就想明天做点什么吃,说不知道为什么和我一起吃东西就特别有胃口。这一幕一幕还在眼前的感觉,想起来都很温馨。
其实,这么多年来,我和段小兵在一起的很多细节,有一些我毫无印象,有一些却印象深刻。例如,他说的一些在他看来平淡无奇在我看来却爱意浓浓的话,我印象都很深,甚至还能记起他说那些话时的表情,如歪着脑袋、咬牙切齿,坏坏地笑、徉装嗔怒、大幅度点头等。
039.
偶尔,我们也会在大汗淋漓后,花钱去望江厂的澡堂冲澡。
以前,他总喜欢在我洗澡的时候戏弄我,比如,他喜欢把下体挂着的肥皂泡泡抓住,往我下体抹,还故意用那双“电眼”,夸张地在我那个部位来回扫描,念念有词说,起来!起来!
而今,他反倒羞涩起来,居然背对我,一个人在淋浴头下搓来搓去。
我走过去,双手叉腰,歪着脑袋,欣赏着他刚中带柔的腰和结实的屁股,甚至屁股沟里若隐若现的毛。
这是个湿热的季节,湿热得让人春心荡漾。
很快,我忍不住,捏了一下他的屁股,说,怎么,怕我看?
他晃着白花花的屁股,不说话。
我说,靠,谁稀罕,你有的我也有。
他就微微一笑,掂掂脚,四周探了探。
由于夏天,还是周末,洗澡的人不多,见零零星星的两个人也在远远的那头,他这才转身,不好意思地说,我怕看见你,反应太强烈!
我靠过去,不怀好意地问,靠,哪有反映,你阳痿吧。
去你的!他踢了我一脚,并左摇右晃着身子,那个部位也跟着左摇右摆。
没想到,疲软时还这么好看,躲躲闪闪的,像个欲说还羞的小姑娘,让人看了就心生喜欢,顿生抓到手里把玩一通的冲动。
我学他,坏坏地念念有词:起来!起来!
靠,别念了,我不是奴隶!他往我身上喷水。
这时,那头传来了激烈的咳嗽声。
我赶紧溜回自己的位置。
也不知道洗了多久,段小兵突然走了过来,悄然无息,我一转身,就看见他直条条站在我跟前。
他轻晃着男根,诡秘一笑,挑逗着我说,念,你再念啊!
我往身上抹着香皂,说,靠,不怕了?
他说,靠,我会怕?
切,我开始鬼魅念着:起来!起来!
看来,他还真是没有什么抵抗力,我惊然看着那只欲说还羞的鸟,一点点,被我念成一只高傲的鹰。
我把手伸过去,润,还烫。
年轻就是好啊,看看,多光滑,多有弹性。
他抱着我,那只高傲的鹰在我小腹部位啄着。
我说,靠,有人,你轻点!
哈,他笑了,腔调油滑说,我早看过啦,那人走了。
靠,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难怪他那么放肆。
他往我身上抹着香皂。
我挣扎着,说抹过啦。
他说再抹点!两只强有力的手,不容分说,在我身上抹来抹去,很像现在流行的推油。
这种带着爱抚的涂抹,让我觉得非常得舒服。
很快,我闭上眼,没再抗拒,感受着他双手带给我的温柔、力量和快感,并分泌出了大量肾上腺素。
他感觉到了我的兴奋,问,你想了?
我装糊涂,想什么?
他先是在我的私处涂抹着香皂,抓了抓,翘翘的坚挺像破土而出的竹笋,穿过泡沫,直直挺立,一丛黑黑的毛显得那样耀眼。
我回抓了一下他的屁股后面。
我说,想,天天都想。
如果说我是汽油,段小兵就是火,他一点我就着。
他说要不要搞出来?
我说要。
唉,都是热带气候惹的祸。
他背对我,把锁骨支出来,温柔像水流淌过来,温情在渐渐升高……
040.
我们开始陆续添置生活用品。
厨柜、木桌、方凳,旧货市场我们挑了又挑,价格砍了一轮又一轮,搬回去,带上皮手套,刷上油漆。
我看着雪白的墙壁,新上漆的柜子,院里那棵硕大的榆钱树,还有我自己一手亲自装修出来的房子,一草一木,都是以段小兵为核心形成的磁场,仿佛一举手、一抬足就能触及家的温暖。
我们还买了碗、盘和碟。
他很有意思,先是买了一堆便宜且无图案的碗碟,趁我不注意,偷偷挑一对有图案的夹在中间。
比如,他挑了两个菜盘非常精致,上面有招财童子手牵手的图案。
我发现了。
我说一男一女龙凤呈祥的好。
他装模装样端详一番,说还是招财童子的好。
碟也是,两个骑木马的男孩,笑得眼睛都没了。
他还相中了一对喝红酒的高脚杯,他拿着杯说,这杯真他妈有意思……
记得,几天后,在他家吃饭,我们吃的很开心,其实已经饱了,却还在吃,抢着吃。到最后,饭没了,菜也没了,盘碟朝天,招财童子、木马男孩赫然映入眼帘。
我们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惊讶彼此的胃口。
他突然拿起菜盘,伸出舌头去舔。
我说,靠,这么夸张,你是饿死鬼啊。
他却放下菜盘,慢悠悠说,看清楚,我舔的是招财童子,不是菜渍。
我当时就笑岔气了。
不过,当我看见他把洗干净的印有图案的碗碟,小心翼翼放进厨柜,一只扣着另一只,单独放一边时,我似乎这才明白他的用意。
买完碗碟,回去的路上,路过民政局,看见一个男的背一个女的进去领结婚证。女人轻揪男人的耳朵,说,你要一辈子对我好咯。男的说不。女的就生气,捶他,说放我下来,我不嫁你了。男的说,一辈子怎么够,下辈子我还娶你,我要两辈子对你好。女的突然就停止了捶打,趴在他身上,一动不动,进民政局的门时,终究没忍住,发出了幸福的咯咯的笑,
我说快看快看。
他说看什么。
我说你看他们俩儿。
他说他俩儿怎么了?
我说猪八戒背媳妇。
他就笑。
到了家,他放下东西,突然背对我蹲下。
我说你干嘛?
他一副情到深处的样子,煞有介事地说,我背你。
切,你又不是猪八戒!我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轻踢他屁股,仓促地笑。
呵,那一瞬,我似乎听到心融化的声音。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说,天太热,我给你买一个电风扇,当作你乔迁新居的贺礼,你母亲他们来了,屋里人多,可以凉快些。
只是,不等我把电风扇买来,就传来他摔伤的消息。
赶去他家,他正神情黯盯着窗外发呆。
看见我,他有点歉意地说,飞飞,就差一分。
原来,他代表车间参加厂子的篮球比赛了,为了得个电风扇,横冲直撞,摔倒在水泥地上。
靠,你不要命了!我捶了一下他。
这点擦伤算个屁事儿!他大手一挥,像一株古松,岿然不动。
他把得来的床单和夏凉被铺在柔软的大床上。
那晚,我们相拥至天明。
新床单、新夏凉被散发的味道和着他的体味,很好闻。
就像爱情的味道。
041.
段小兵很有意思。
他一个劲说他老家是风景区,很美很美,像幅画。
我知道他的意思。
他要回家接他母亲过来,希望我跟他一起回去,又不好意思说。
其实,他上次就希望我陪他回去,怕夏收太忙,顾不上我,就没说。送他上车的时候,他几度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最后只说了句,飞飞,我走了。
段小兵乡下的家在夹谷地带,并不远,但路很难走。
我们总说什么山里的孩子,大山的子孙,没什么概念,就以为住在山上或山脚下的孩子,上学时,跨过一座山就到了。
去了他家,才见识了什么是山,大山。
真大、真高、真深啊!山连山,山套山,山对山。
以至后来,每次听到《山路十八弯》,我就会想起段小兵家的山。
对我这个从小在城市里长大的人而言,乡村世界简直天堂。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真正的山区。
我很开心,轻松地走着,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鸟,划破田野无比清新的空气。
进村,几个老人在村尾那盘巨大的石磨上躺着晒日光浴,石磨边上,卧着一头黄牛,几个小孩子坐在很破脏的小凳上吃着什么,滋巴着嘴,津津有味的。
到了他家,才发现,段小兵的哥哥是个轻度瘸子
这是我以前不知道的。
看着段小兵哥哥走路一瘸一拐的,几次话到嘴边,又不好开口。
可能是天生的吧。
不过真是可惜,他哥哥长得不错,一张国字脸,浓眉大眼、魁魁梧梧的,力量足,身子骨还好。
我亲眼看到他双手一捞,就轻而易举把一个巨大的石磨从邻居家搬过来,说是要磨米粉做米果吃。
我试了,别说搬起来,就是推也推不动。
我问段小兵能推动吗。
他推了推,石磨快速转起来。
我问他能搬动吗。
段小兵试了试,说能。
我再问他能一口气从邻居家搬到你家吗。
段小兵摇头,说他以前试过,中途得歇两脚。
在我看来,段小兵是钳工,力气就够大,他哥哥是瘸子,比正常人走路速度慢,中间都没歇脚,足见他的力气有多么惊人。
磨米粉很有意思,推得轰轰响,像打雷。
我每次伸出手想帮忙,却被他们带的晕头转向,根本抓不住石磨杆,逗得段小兵的侄子小虎子咯咯笑。
还有,就是段小兵的嫂子死了。
我看见了段小兵的姐姐,她已经出嫁了,特意赶过来。
段小兵的姐姐很是热情,一会给我倒水,一会给我拿果脯,脸上始终笑眯眯的。
小虎子很可爱,爬上桌拿果脯,她一掌拍了过去,说,去,这是给客人吃的。
小虎子缩回了手,在凳子上端坐着,两颊绯红,时不时偷看我,圆圆的小脚在长凳上蹬来蹬去。
段小兵的姐姐说她经常听段小兵说起我,还说本来家里要送小兵去当兵,结果没走成,唉,小老弟,你都不知道他有多倔……
段小兵突然从厨房蹦出来,面部死灰,五官剧烈痉挛,像一锅煮烂的饺子,他很是不悦地说,姐,你怎么搞得,又提这事儿。
段小兵的姐姐说,好,不提。开始给我斟她自酿的米酒。
我很是诧异,后来特意问过段小兵。
段小兵说,他是想去当兵,不过没走成。我说为什么啊。他轻描淡写体检没过。我说你身体一向挺好的。他说具体原因他也不清楚。我就没再问。我知道当兵体检很严格,没检上也很正常,说不定他脸上还长有青春痘就不要。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简直就像突然踩到一条毒蛇,没检上就没检上贝。
吃完果脯,我问段小兵怎么没看见你嫂子。
我一直想看看他嫂子长什么样。
段小兵先是低下头,在一大段的沉默过后,才抬起来,看着远方,缓缓说他嫂子死了。
我突然像被黄蜂狠狠蛰了一下,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些零碎的信息可以从后来与多人断断续续的对话中勾勒出来。
段小兵入伍体检被刷下来,去了技校念书,父亲病逝,哥哥赶集醉酒骑车不慎跌落峡谷,摔伤了腿,他嫂子撞到一块大石头上,瘫痪后,一时想不开,割脉自尽了。后来,段小兵回城读技校,学费东拼西凑还不够,也没钱吃饭,混啊混,混成了黑道。段小兵不愿和我提那段混世魔王的日子,只说他结仇太多,怕给我麻烦,不愿我去找他。他的很多过往,他不说,我也不问,我倒是理解,那是他的软肋和梦魇。
段小兵母亲用那双瘦小的手紧紧攫着我,说她做娘的没用,苦了小兵,还说小兵这孩子头脑不笨,就不好好念……她说着说着,双手越攫越紧,眼泪跟着掉下来,叹气的声息像一块挤不干的海绵。我仔细凝视她那空洞的目光和清矍的面庞,一种圜寂和虚幻涌上来。
不过,我倒是相信她的话,因为墙壁上贴了不少段小兵的奖状。
我说,靠,你小子,竟然有这么多奖状。
他骄傲地说,那是。
离开时,我帮他收拾东西,看见一个印有梅花图案的铁盒子,盖得严严实实。
我伸手去揭,他一个箭步窜过来,一阵你争我夺,铁盒掉地上,纸张、信件、照片等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撒了一地。
他快速捡,我也快速捡。
我动作快不过他,只抢到一堆纸,打开一看,是他以前的考试卷。
靠,至于那么紧张吗,还以为什么好东西!
我很不情愿地翻了翻试卷,有小学的,也有初中的,分数都是高得离谱。
我说,你这么怕我看,是抄的吧。
他说,去你的,我从不做那事。
这倒是。
记得有次统考,我们排的很近,他就在我旁边,我故意把卷子摊得很开,放在桌子靠近他的那头。他那么高,视力又好,挨的还近,只要稍微转转头,目光斜一点点就能俯瞰到现成答案。可他偏不,倔强地把头撇到另一边。考试完我就生气了。我说段小兵你是不是不相信我。他说我向毛主席保证,我绝对相信你。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抄。他说抄和不抄有区别吗。分数下来,他果然没及格,我却得了高分。我就很搞不懂他,为什么会对分数如此不在乎呢。其他差生,差是差,但只要能捞到抄的机会,绝不放过,怎么也可以拿回家讨点奖赏什么的吧。回城的路上,我想起他妈妈说的话。我说你脑子其实够聪明,怎么不好好学。他说,成绩要好了却读不了高中考不了大学,我难受倒是无所谓,我怕我父母难受。我就不再说什么了。唉,他父亲真的病了很长时间,治啊治,我就看见他母亲每天匆匆往医院跑。我问他父亲到底什么病。他就说,唉,人都没了,什么病还重要么。
他抢的东西比我多,有照片、信件,还有一张一张的纸。他就像抢到宝贝似的,紧紧藏进衣服里,生怕我跳过去再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