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我是在想出国留学之事。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你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它,它却拼命向你脑袋里钻。尤其见到段小兵,我纠结得无以复加。
“靠,瞒我,咱俩是什么关系!”
“咱俩是什么关系?”我盯着他看。
他也盯着我看,一字一顿说:“当然是,朋——友——加——哥——们!”
我说:“靠,咱俩做十几年的朋友加哥们啦。”
他说不一样。
我说怎么不一样。
他说咱俩比一般朋友要好,比一般哥们要亲。
我说再好再亲也只是朋友和哥们。
他没想到我会这么说,顿了顿,突然靠过来,从背后抱起了我,嘻哈着说,对了,你是东家妞,我是西家娃,你是我老婆。
可我不是女的!我轻声道。
我知道!他放下我。
突然,我们就没再说话,两人绕着那座小山,一前一后,默默走了很长一段,快要走到大道时,我说:“你回去吧,不用送了。”
他说:“我要送你到站点。”
我说:“不用,大老远的,送过去还要返回来。”
“没事,大不了我往回走时,你再送我一段。”
“我送了你,你又还得送我!”
“可以啊,我没问题!”他样子甚是认真。
“靠,送来送去的,你不累啊。”
“不累,”他还是那么的一本正经,甚至跳了两下,“你看,我跳多高,一点也不累!”
“靠,你有病吧。”我终于忍不住了。
“说对了,我真病了,你有没有药?”他开始不认真了。
“真病了?”我认真起来。
“病了。”
“我摸摸。”
他把额头伸过来。
“去你的,也不烧啊。”我说。
“我的心烧到四十度啦。”他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他的胸口。
“去死!”我攥成拳,给了他一下。
有个他的工友推着自行车在大道上走,他突然跑了过去,和对方交谈了几句,他骑着自行车一溜烟窜到我跟前。
“飞飞,上来。”他打了一下响指。
“靠,你劫匪啊。”我跳上车。
“走喽!”他双脚用力一蹬,自行车像快速射出去的箭,跑出去好远。
段小兵骑车很是刺激,以前上学他就这么骑车带我,把我吓个半死。
我坐在他的身后,贴着他的脊背,风像一场大水流过。
我就想,段小兵这个人吧,有点意思,长得匀称、棱角分明不说,人还敦厚,对我又体贴,要有这样一个人一直留在我身边,也是蛮不错的,哪怕这是个男人。可我也清楚,一旦选择了出国,这个男人可能就此溜走了。
我说:“段小兵,问你一个问题。”
“说!”他脚踩风火轮般,把自行车踩地呼拉拉窜。
“那女人是谁啊。”
“哪个女人?”
“抱小虎子那个。”
“哦,她啊,我师傅的女儿!”
“你师傅还有女儿?”
“你不知道?”
“靠,我怎么会知道?”
“我没说过?”
“靠,你什么时候说过?”
“那我现在告诉你,她是我师傅的女儿。”
“知道了……她好象对你有意思。”我鼓足勇气。
我不是空穴来风,对于这类事情的捕捉,我向来敏感而准确。
临走时,我就见她明明在逗小虎子,一听说段小兵要走,倏地把目光从小虎子身上转到段小兵身上,悄然无息瞟他一眼,碰触他视线的瞬间,飞速移开,娇羞的双手来回在小虎子的脸上搓来搓去,好象能把小虎子搓成骑白马的唐僧。
“去你的,人家早结婚了。”
“靠,结婚了还跑你家来。”
“她是望二小的老师,我师傅要她把小虎子弄到望二小。”
原来是这样,我舒缓一口气。
到了站点,公交车正好来了。
我说,快,车来了。
段小兵突然加速,用力一蹬,不料,脚踏空了,不仅没有加速,反而嘎吱停了下来。
我急忙跳下车,千赶万赶,还是迟了一步。
眼睁睁看着离我而去的公交车,我瞪了段小兵一眼,他却把手搭在我肩上,慢条斯理安慰我,没事,那车人多,没座。
我说你是故意踏空的吧。
段小兵说,我是怕你累着,得站一个小时。
我说,靠,这么说,你真是故意的?
望江厂这边发往市区的公交很少有能碰到坐的,他又不是不知道。
段小兵感觉到我似乎有点生气,他把我的手抓过去,放在他的手里,轻轻抚摩着我的手背,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十分钟,你最多再陪我呆十分钟。
看着他脸上露出的难为情的笑,我突然有了一丝莫名的感动。
原来,他只是为了多和我呆一会儿。
段小兵就是这样,不会用什么甜言蜜语去表达。
但,就是这种看似平常的表白,却最能留下内心的回味,像一座蓄满岩浆的火山,不爆发,就那样含着,扑面而来的,是氤氤的暖和热。
我突然有一种甜甜的温暖的感觉,好比一大早起来咬了一口青苹果,入口时,平淡无奇,甚至觉得还有一股酸,甚至是涩,但过后,甘甜就会从舌头底下涌出来。
我把段小兵拉到一边,注视着他。
有些人,我告诉自己不要去看他,他却像磁石一样牢牢的吸引我的视线。
我直勾勾盯着他的脸看,先是看他黑浓浓的眉毛,然后是威武的大眼睛,最后是温润的嘴唇。
我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他一楞:“什么好消息?”
我说你猜?
他想了想:“你姨奶要回美国了?”
我摇摇头。
他又想了想:“你的奖学金下来了?”
我再摇头。
他跟着摇头:“猜不出来。”
我说我要去望江厂实习。
不言而喻,这是我临时做出的决定。
他似乎不大相信,盯着我看了半天,才问:靠,真的?骗我吧。
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还准备申请系里的研究生保送,继续留在学校读研究生。
段小兵可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吓傻了,不知道说什么好,两手机械地来回搓来搓去,搓出一掌心的湿。他突然就把太阳帽摘下来,戴到我头上,歪着脑袋打量,笑嘻嘻说,飞飞,你戴着真好看,真好看……
他靠过来的刹那,我闻到了他身上那种特有的淡淡的体味,心里一荡,似有什么东西融化了。
上车时,段小兵快速拉了一下我的胳膊,急切问,你什么时候来实习?
我说再等等,十来天以后吧。
他点点头。
公交车渐行渐远,段小兵一直站在那块站点牌子前,像棵挺拔的树立着,不停冲我挥手,目送我远去。
他身后的站牌,在太阳的照射下,散发出醒目的强光。
顺着光,我似乎看见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路……
048.
我们的生活,尤其在年轻时,总面临着多重选择和不可预料的变化,这种不可预料像盛夏的天气,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好比,那天,我和段小兵在溪潭,被一场突如其来的骤雨搅了兴致,甚至连一片乌云也未曾看到。
见到戴燕燕时,我有着坚定的出国的念头和想法。可一见到段小兵,这种想法很快发生了改变。
但,事态的发展,总是出乎我们的意料,有很多你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却会在不声不响中发生,用句宿命的话说,命啊!
事情经过简单说是这样的。
戴燕燕偶遇段小兵,段小兵请她吃饭,可能心情不好,戴燕燕喝了不少酒。喝了酒的女人就喜欢倾诉,她把我想去美国留学的事原原本本告诉了段小兵。
段小兵大吃一惊:“不可能哪,袋熊(我的外号)明明跟我说他要留校读研究生,还说打算来望江厂实习呢!”
犹如晴天霹雳!
戴燕燕当即眼泪就像断线的珍珠,吧嗒吧嗒掉个不停。
她掩面泣声:“怎么会这样?为什么要欺骗我?他就那么讨厌我吗?就算讨厌我、躲我,直接告诉我啊……”
那一刻,段小兵才知道,戴燕燕是多么爱我。
段小兵是个心地善良的男人,他平生最不忍的就是看到女生潸然泪下、悲痛欲绝成这样——尤其还是个有恩于他的女生。
那个周末,我去望江厂找段小兵,看出了他的异常。
我带着新相机去的,那是我姨奶特意从美国为我带回来的礼物。
我们照了很多相,可他总是一副忧心重重的样子。
我问他怎么了?
他不说话,停了下来,点燃一根烟,吸着。
我说虎子进望二小遇到困难了?
他吐着烟,仍一言不吭。
我说别担心,我去找戴燕燕,她父亲是局长,别说望二小,望一小也不成问题。
他眉头紧蹙,突然把就烟往地上一扔,用力一踩,不悦地看了我一眼:“飞飞,你还说!”
“我怎么了?”我一楞,他在我面前一向是好脾气。
“我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得老实回答。”
“靠,我一向很老实。”
“少来,我是认真的。”他劈头盖脸。
“有屁快放!”
“你真打算留校读研?”
“靠,你不相信?申请表我都交上去了,系里也批准了。”
“这么说是真的?”
“当然!”
“那你为什么骗戴燕燕?”
“啊!”轮到我惊讶了,没想到,段小兵和戴燕燕竟然还会有交集!
我说你们见面了?
他点点头:“我们无意碰到的,我请她吃饭……她心情糟透了,喝了不少酒。”说着,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但他感觉到我的目光还停留在他的脸上,终于又抬起头,把目光迎向我,顿了顿,试探性说:“飞飞,她好象很喜欢你!一直在哭,哭得很伤心……”
我说我知道。
可能,我冷淡还无所谓的语气让他愤然。
他又说:“飞飞,你为什么要欺骗她?”
那天,阳光灿烂,我站在江边的大道上,忽然觉得好冷,仿佛我们之间隔着一条长长的结着冰的河。
我知道,在段小兵玩世不恭的外壳之下隐藏着温暖而纯净的灵魂,但他为什么非要用“欺骗”这个词呢?
这让我深恶痛绝,因为我一下就想到了“人品恶劣”、“道德败坏”等与之关联的内容。
我说我没有欺骗她。
“靠,飞飞,你真不厚道,她都告诉我了,你说你打算出国留学,学校都联系好了,还说要去上海实习,参加什么培训……多好的一个女孩,不喜欢她直说就是了,为什么要欺骗人家……!”
段小兵的话让我无法回答,我有点愣愣的。
在戴燕燕的问题上,所有人都可以不理解我、冤枉我,甚至指责我,但你段小兵不能。
我就不明白,你段小兵为什么在我和戴燕燕之间如此爱憎鲜明,就算我辜负了她,和你段小兵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俩说到底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
再说了,你段小兵难道希望我和戴燕燕双栖双飞?
这么想着,我突然有点心灰意冷起来。
看来,两个男人感情再好,一碰到女人,所谓的感情就成了水中月镜中花。
这不由让我又想起了戴雪蝉。
这么想着,心,凉到了谷底,我不说话,撇下他快速往前走。
他用更快的速度跟上,挡在我跟前,堵住了去路。
“飞飞,你怎么不说话?”他直直盯着我,我恨恨回盯他,曾经,我们有过多次激动人心的对视。但此刻,我真是很讨厌和他的对视,我希望他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让开!”我推了他一下。
“你上哪去?”他略显粗鲁拽我。
“回学校!”
“你不去找她(戴燕燕)?”他穷追不舍,不怒自威。
就在那短暂的几秒时间里,突然感觉眼前这个人陌生得可怕,一种巨大的悲痛随即而来!
那一刻,我很害怕,心在强烈地抽搐着,然后下坠,坠到一个暗无天日的深渊。我咬着牙,本想强忍着心里疯涌而出的酸痛,终究没忍住,爆发了。
“段小兵,我告诉你,我没有欺骗她,没错,我是跟她说过我想出国留学,还说过要去上海实习,我当时就是这么想,也是这么规划的。你知道吗,我在这座城市生活了二十二年,我厌倦了这里的一切,我每时每刻都想走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可是我没有机会。小时候,我父亲领他心爱的小儿子(我父亲再婚后又生了一个儿子)到处游山玩水,我是多么希望他也能带上我,可是没有,一次也没有。后来,我读了大学,凭自己的本事到他们去过的大城市走一遍……你知道我第一次出门坐火车吗,路过一个很长很长的隧道,车厢里漆黑一片,我吓坏了,可当火车穿过隧道,辽阔的平原出现我在眼前,我兴奋地把脸贴在玻璃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喃喃地说,这风景真美啊,真美!后来,我看到湛蓝的海,看到了船,看到了远方若隐若现的小岛,看到那些围着小岛缓缓扇动翅膀的鸟群,我就下定决心,我要走得更远,比他们一家都远,远到鸟也飞不到的岛的那边……可你知不知道,后来,我见到你,我的想法就变了,我不想出国,不想去岛的那边,我想留下来……”我有点声嘶力竭。
段小兵瞬间呆住了!
他呐呐看着我,凝固的愕然表情,仿佛街头动一动随即定格的人体雕塑。
他以为,我对戴燕燕说的出国留学只是我拒绝她的说词,用他的话说是欺骗。他压根没想到,出国留学在那个年代近乎遥不可及的事情,会真的发生在我身上。更没想到的是,我竟然会为了他,会放弃自己一直追逐的他连想都不敢想的梦。
几只麻雀从天而降,欢快地在落在江边一棵枯柳的枝上,跳跃着,唧唧喳喳叫,我猛烈挣脱他的拉力,快速跑过去,无法克制地用力踢了一下枯柳,枯柳激烈地摇晃着,麻雀吓得扑啦一下全飞走了。
可怕的“暗战”,终究还是发生了。
我们戚戚坐在江边的台阶上,彼此陷入了一种紧张而又诡秘的平静。
偶尔看对方一眼,眼神里没有情人间的甜蜜,有的只是隐隐约约的尴尬和闪躲。
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期间,我完全没注意到段小兵心理的变化。
段小兵先是拘谨地看我一眼,悄然无息靠过来,眼神游弋不定,旋即低头,我知道他的心情非常复杂。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他微微抬起头,嘴角蠕动了一下,又没了声响,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又过了一会儿,他鼓起勇气,打破僵局:“飞飞,你坐着,我去去就来。”
不等我反应过来,咚咚咚,他快速向远处跑。
再回来,段小兵气喘吁吁,满头是汗,拎着一个塑料袋。
他先是到江边洗了一把脸,晃着脑袋,捋了捋头发,怯生生过来,坐在我身边,把口袋里的雪糕、鲜奶和蛋糕掏出来,整齐划一放在台阶的水泥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