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我从来没有怪过你,所以,你生,我……”
“我死吗?”他突然惊醒,不由自主的移动目光,望着床上的人。
这里是太平间,是人吃人的世界里,用来让伤患休息的地方。
一边抹去额上因沉眠而淌出的汗水,他一边将椅子往病床边再近一些。
深呼吸,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后,摸上病床上那人的脉搏。
没有什么异动,脉搏沉稳,代表沉睡的人依然在沉睡,只是那过轻的呼吸声,存在感太过淡薄,带着不祥的气息。
他迟疑了几秒,依旧伸出手去,试了一下。
“海皇没事,就是要再睡一阵子,你看顾他三天也累了,不是吗?”
“可是,我不相信你,夷曼。”他转过头,看向站在窗边的那人。
那个头上有着弯弯的一对红褐色羊角、两双耳朵,身后毫不遮掩摇动着九条尾巴,却不是九尾白狐一族,种族特征古怪的青年。
温和平静的青色眼睛,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比例稍大了些,即使戴上银框眼镜略作遮掩,依然会有种被他死死盯着看的毛骨悚然感。
这个人要说好看呢?还是说普普通通?
长相上是没什么出奇,顶多是搭配的让人赏心悦目,不挑、不嫌。
气质上倒是十分出采,那种恬静淡定到使人待在他身边就会跟着放松下来的气息,使得他人气一向高涨。
问题是,认识这个人越多年,越是觉得他这样的人就该四处流浪、飘泊无依,因为,实在是触摸不到他的心在哪里。
当他无论如何总会在自己附近出现、徘徊不去,很难不去想是否有阴谋。
“我就算感谢你让我恢复记忆,也不会放你跟他独处。”他很坚定。
“凯歌,你还在遵守跟那一位的约定啊?”青年悠悠的轻笑着。
“我刚刚还在做跟那个人有关的梦。”凯歌不自觉目光飘移的感叹。
以为过去太多年,当初的记忆淡薄的连个画面都想不全,原来,不是啊!
“你一直很羡慕的,羡慕被那一位守护着的瑕疵品,一直想着的,有一天要走到他身边,跟他说话、跟他成为伙伴。”
青年话声淡淡,却格外动人心弦,字字句句像说到人心坎里。
“你认为我羡慕海皇,是这样吗?”凯歌噗的一声笑了,笑的开心极了。
总是有些傻人误会啊,误会他羡慕的对象,想错他看着的是谁。
真心想要的,明明他的个性是宁愿死守到生命终结,也不愿错过的。
可惜了,像那一位从不误解,不用言语交谈就能理解的人,太少。
青年毫不动摇的瞧他笑得前俯后仰,最后冷冷的看过来。
“无法接近的人,最后托付的对象是你,他的死,你真不怨海皇?”
“怨什么,不是就在那里了吗?”凯歌想也不想的回答。
“啊,果然。”青年不意外的点点头,“你是知情者。”
“不能这么说,他跟海皇以前是什么人,我不明白、不清楚,也不想知道,我记得的,是牵着小小的他,用着护卫姿态出现的那一幕。”
凯歌牢记着当初的观感,他羡慕的是——
“你居然羡慕的是那一位!”青年终于意会过来的傻眼。
“不觉得吗?有个人不管你给他吃什么,递过去了,他就会接到手里,乖乖的往嘴里塞,是真的完完全全把你当成活命的关键、唯一的依靠。”
凯歌不是那种想要被庇护的人,他要的是一个肯被他付出的对象。
青年无语的望着他,许久、许久再说不出话。
“挑拨离间没有用,那一位当年把海皇交给我时,就知道我的眼光究竟放在谁的身上,我想要的又是什么,从某方面来说,我跟那一位是相似的人。”
凯歌自得的笑着,笑眼里更添加了浓浓的嘲讽。
“咳,好吧,我没有做到设身处地的着想,所以误会了。”
青年耸耸肩,虽然这是他少见的一次超级失误。
“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自欺欺人?你是太了解那种想守护的心情。”
才会潜意识逃避那种可能。——凯歌把未出口的话吞了下去。
青年一直挂在嘴边的浅笑敛起,面无表情的愣了好一会儿,低笑。
“或许,因为这样,就没办法一直记住仇恨。”
“然后呢?目标是海皇?”凯歌说时,已经站起身护在床前。
“谁知道呢?”青年耸耸肩,不打算回答的才想做点什么,身形又忽然一顿,以着别扭的姿态侧首,瞧着太平间外头某棵树后飘扬的黑袍。
“算了,早该晓得的,他如今这么虚弱,他就不可能不在。”
青年遗憾的长叹口气,恢复了来时温和悠哉的浅笑。
“不打扰你们续旧了,我先走一步。”话完,青年再不停步的走出门去。
他突然改变决定,并没有让凯歌疑惑多久。
因为有个人毫无遮掩的走出了树后,来到窗前不远处。
如同日落西山后,月隐于云中,视野陷入一片绝对的黑。
那个人有着通透的像会被吸入的深黑琉璃眼珠,丝绸般的黑发,亮丽有光泽,简单的黑袍从上到下罩着,只在腰间用三股黑绳束腰,这是一个黑到极致,黑到亮眼的人,只是彷佛好几天没睡够,一脸的倦容。
凯歌一见到这个人,心里就一个念头,猜对了啊!
“黑王。”来人简单的自我介绍。
“他没有发现吗?你一定和以前一样,不着痕迹的照顾着他。”
凯歌没有把对方的名字听进耳里,因为在他心中这人犹是当初的那一位。
“他对细节老是把握不住,你不是被迫习惯了?”
和自报名字时懒洋洋的倦怠话声不同,这一次是用轻快的取笑语调。
“还是没变呢,说到他就一副看着孩子长大的欣慰家长口吻。”
凯歌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突然伸手,从熟睡的海皇嘴边抢下一缕发丝,而后轻轻的几下梳理,让纠结的长发温顺的披散到枕上,不会妨碍到他睡眠。
窗外的人注视着他的举动好一会儿,放心的轻呼了口气。
“想要夺回这个位置吗?”凯歌不是在炫耀。
“不了,属于我的篇章里,多出他的位置会太危险。”黑王立刻拒绝。
凯歌收回手,望着窗外的他,“自顾自的付出,只会被憎恨的。”
“那也是我的事了。”黑王话说到这,眉头微皱,转头便走。
“该怎么办呢?海皇,我最想要的伙伴,你认为我该相信吗?相信那个人不会跟我抢,相信有个人不想对你暗下毒手,相信你一定会来到我身边。”
凯歌期许的话说到最后,自觉好笑的摇摇头。
前面输给了叫海皇小海的那个人,接着又输给讙兽昂禁,如今呢?
等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成为伙伴的可能就在眼前,要如何选择?
最奇怪的是,故人缘何入梦来?明明活人就在不远处。
是了,人鱼之歌吗?他在想起沉睡前,隐约有听见人在唱歌。
感觉不太好啊,不知不觉就被人送进梦乡、想起过往。
凯歌沉吟的垂下头,眼里隐隐约约闪动着各式异芒。
要是故人不能信,是不是有些事已经不得不想?
还有讙兽,现任讙兽昂禁那个变态帝王,似乎有不少人想让他死啊!
凯歌思考着坐回病床边的椅子,嘴角突兀的一翘,他好像掌握到了一点不为人知的内幕啊,接下来是该落井下石呢?还是帮上一把?
十三.不能信任的质疑
由近至远,围绕着太平间的碎石小径两旁,刻意栽种的,对人体危害最小的树木各一整排,带着些许香香的气息。
闻了会使人心神安定,彷佛是想让谁在此能倍感安心的休养。
太过温暖柔和的氛围,一个闪神,便会被拖进过去的回忆里。
导致他一路行来,因分心想起往事,移动速度不快,甚至有点过慢。
慢到等着他许久的人,等的心焦、等的不安,等的满脑子全是坏思想。
“啊,来了,百歧,我就说你想太多了。”有个人松口气的笑着说。
“明天,你太天真了,不能学着聪明点吗?”某个人在甩白眼。
“聪明什么?像你那样,所谓的防备就是陷害?”是谁在意有所指?
“奋利斯,你不是除了提供情报,不插手吗?”
百歧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后,望着小径那一端,终于出现的人影。
“始终不能放心呢,在我被抓去填海时,在常春之地插手的你。”
“哦?”黑王随口应了一声,恍如叹息。
摇曳的黑袍,微微起伏的幅度,不像是被风带动,更似这个人在摇摇欲坠。
一看就是满身疲惫,有如熬夜好几天的无比劳累疲倦。
意外的相像,因为这身可以被称为死气沉沉的气息,会使人不住的联想。
“错觉吗?百歧,这样看着他的时候,旁边没有人鱼的时候,是不是越来越像?真的没有认错人吗?不,不对,我可以保证没有认错的。”
明天可是跟海皇去做了一趟记忆之旅,能确信他才是自己的小白肉包子,只是,眼前的黑王有一种无法抹灭的既视感,是那么的眼熟、不陌生。
“奋利斯。”百歧直接问应该知道的人。
可惜,那个小男孩般的魔狼,居然一脸无辜的朝他耸肩摇头。
“呃,百歧,你又来了,不要忘了,你先前说话口气不好,差点把助力的奋利斯硬生生逼成阻力,话说,你到底怎么知道依凰应援团的事?”
明天对这点很好奇,只是,知言那边传来的消息太重要,他们这三天里都太忙,忙到没时间让他找机会问。
“你从现任讙兽手上抢走我时,不是让我快速阅览了一些记忆?”
百歧答的随意,而听到回答的明天在发呆。
拜托,平均一秒十几年的画面,那么快速的放映速度。
百歧是什么时候从那堆记忆里找到依凰应援团的画面?难不成是锁定现任讙兽昂禁这个关键词句?就为了防备他对海皇动手脚?
“我败了,百歧你好可怕。”明天自认做不到这种程度。
“有什么可怕?我能比变态帝王更可怕吗?”百歧没好气的反驳。
“我认为你们变态的程度是不分上下。”奋利斯忍不住吐嘈。
百歧根本不理会他的看回黑王,“从最近调查的讯息来看,似乎该感谢你把成为人鱼的机会让给我的王?只是,你没有死,让我不能安心。”
“喂喂,百歧,你能不能记住我的话?”明天垮着双肩叹气。
“我必须有苍生。”黑王不解释,而是直说缘由。
“苍生?”明天对这一位人鱼的印象并不少,多少老不死的一想起他,总会一边怀念、一边恶寒,似乎对这位超级花花大少是心有馀悸。
“因为等苍生,才把机会让给海皇?”奋利斯不太相信,仍然把情报记下。
“不能再说详细点吗?”百歧努力放柔语调,想要好好对话。
纵使面对这一位,他十分紧张,就怕自己的王最后会被对方所伤。
黑王淡漠的视线扫过三人,不想多说的轻轻摆首,似乎在拒绝?
“你!”百歧瞪大了眼,咬牙切齿的蠢蠢欲动。
“苍生吗?”明天忽然若有所悟的点点头,他猜到了一个可能。
“明天?”奋利斯一边动手抓住百歧,一边催促。
“跟苍生又跟人鱼有关的,还能什么?是爱情问题吧?”
明天此话一出,现场气氛不由自主变得诡谲起来。
百歧想甩开奋利斯阻拦的动作,因此停了下来,他在思考合不合理。
“我好像能理解。”奋利斯无奈又惺惺相惜的长长叹口气。
感情是什么?它就是个坑啊,摔进去的人,摔出一身伤,还常常爬不出来。
最惨的是,比起还有希望的那些人,自己是注定无望了。
奋利斯一发现他的叹息引来百歧的目光,就立刻让脸面无表情起来。
那个死变态防他一直像防头恶狼,拜托,他根本从头到尾都不奢望好吗?
“贼心不改。”百歧没有那么容易被骗过去。
“好了、好了,大不了你多防着点,不需要现在打起来。”
明天一边说着不知道该算是挑衅,或者是圆场的话,一边望着用漠然眼光看向他们三人,一副“很想走人却被堵在这,好麻烦”的表情的黑王。
这个人出乎意料的简单,彷佛一眼望去就能看到他的心底。
不假装、不隐瞒,与其说不想,甚至可以说是不屑。
黑王吗?拥有剩下不多却一直存在的王之架势,这个人以前是谁?
算了,不管他过去是谁,如今他是人鱼,是有目标要前进的人。
“最后容我问一个问题,行吗?”明天还记得重点。
“与我无关。”黑王大概早在等这个问题了,不问已答。
“那是谁的人?”奋利斯跟百歧异口同声的追问。
比起帝王之令或环绕大地之蛇的情报来源,或许,在常春之地里隐藏那么久的时光,等着休弥儿的重生、等着苍生的到来,一路这么等来的黑王,才有可能是在最近的距离里,什么都没有错过的人。
“谁的?”黑王用异常古怪的语调,重复了特定的两个字。
“谁的?”明天刻意学着他的话声,也把这两个字再念一遍。
“你干嘛学他说话?”奋利斯不悦的瞪他一眼。
“笨蛋,他是海市蜃楼。”百歧用不屑的目光瞟他。
“海市蜃楼又怎么……啊啊。”奋利斯没有再说下去。
明天举起的手上,一团白雾小小的握在掌心里,转来转去的转个不停。
一会儿之后,明天用惊诧的目光,直看向黑王。
“有呢,我在记忆残渣里找到了,可是,帝王之令的人对陌憎下手?为什么?难道是有人抹去这部份的记忆,再放入虚假的?”
“为什么不是变态帝王真的趁机下黑手?”百歧对昂禁只剩恶意的猜疑。
“昂禁是被瞒着的,这一次。”奋利斯回答完后,整个人僵住。
“嗯。”黑王恍若赞同般,在这时好心的施舍了一声。
“我记得奋利斯你接到的消息,弥得加特有说,帝王之令对这一次趁海市蜃楼威力全开,强行介入一起基因改造的人里,有一半是直接当场抹杀。”
百歧并不笨,仅仅是偶尔太重视自己的王而显得一叶障目、看不明白。
可是奋利斯意有所指、黑王开口附和,他很难不被触动思绪。
“昂禁不是为了有指望,所以让帝王之令里属于罗刹的人没有指望吗?”
明天话声颤颤,不敢置信他们三个外加一个黑王如今的共同结论。
“知言真的把人都带走了,剩下不多的,有一批在护卫禁果到海市蜃楼的过程中死去了,其馀的全部是奴性不够,没有成为死士的。”
百歧说归说,仍努力回想过去的同僚们,把所有人在脑中过了一遍。
“小、小白肉包子。”明天在此时,忽然冒出一个神奇的猜想。
“你说什么蠢话!”百歧下意识拒绝这个可能。
“什么小白肉包子?”奋利斯对这个词没多大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