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他预感到了什么!
肥沃苍莽的黑土地,孕育了华夏东北,而善良、朴实、憨厚的方宝胜,代表了黑龙江人在我心中的地位。他总是在我最为迷茫的时刻,以那再平凡不过但却厚重如斯的话语,指引了方向。
那夜,枕着方宝胜的话,朦胧睡去的一刻,我心中虔诚祷念:好人一生平安!
第二天,踩着生物钟的惯性,醒来。当突然间发现了自己境遇,发现了铁一般的事实,瞬间心又迷茫了——我在哪里?我来做什么?
翻江倒海的酸楚从背后打进,迅速抽离去所有的美好。
悄悄下床,再也懒得看那个躺仰在床上的男人一眼。然而他酣睡中的一切竟是那样的熟悉——他的轮廓一定还是那么硬朗,就象那个水塔月夜看到的一样;他的脸一定还是那么干净,就象那个融甜的午后看到的一样;他的眉一定还是那么浓黑,就象那个晨起阳光下看到的一样;他的唇一定还是那么性感,就象那晚恶作剧时吻上的一样……
即使在即将离别的时刻,我连偷偷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怕我会恨,我怕我会哭,我怕我会再次妥协……
爱,深深的在我心里划下了一道翻卷的伤痕,史无前例的疼痛,谁体验过?
“数声鸡啼/又报芳菲歇/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咏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莫把丝弦拨/怨弦极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织网/终有千千结”
站在炊事班的后面,站在曾与他一起站过的地方,遥望着那樽老旧的水塔,遥望着渐次亮白的天色,一遍一遍再一遍吟咏着词句,直到肝肠寸断,声音哽噎。
向着青涩的爱,告别——
第二十九章 苦海回头
“连长同志,七连一排,早间操课集合完毕,应到二十五名,实到二十五名,请指示!”
“稍息!”
“是!”
“连长同志,七连二排早间操课……”
从起床号吹响,到连队门前集合,穿衣、整队的过程只有五分钟。然后在下一个五分钟里,连长可能“讲一下”,也可能什么都不讲,直接让连值班员①将队伍带到大俱乐部门前广场,按照各营连统一的位置,加入到全团集合的队伍中。
六点十分,集合号吹响。这时候,所有队伍已经在嘹亮混杂的番号声中集合,各营值班员②分别向团值班员③报告完毕。随着集合号声落下,团值班员于全团黑压压整齐的队伍前高喊:“全团都有!稍息!立正——!”然后转身,跑步带到,敬礼,向参谋长报告:“参谋长同志!全团集合完毕,请指示!”“稍息!”“是!”……
这一刻的军营,是庄严肃穆的,几千人的队伍鸦雀无声,仿佛都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太阳还没露头,辽阔的军营大操场在这略有些暗淡的晨光里,显得沉静安详又威风凛凛。有时,也会有那么一两蓬薄雾缭绕,映衬得营中晨起越发神秘脱俗。
我站在楼角的遮挡处,偷偷遥望着钢铁般的方形队伍,心如止水。
从前,我是怎样的羡慕,怎样的渴望自己能站在这个雄壮的队伍当中!那曾是我一度为之奋斗的梦想!然而,经过了人生的洗礼,我仿佛一夜间迅速老去,本应该心潮澎湃热血沸腾的场面于眼前,除了知道从明天开始我也将成为队伍中的一员外,心里不做他想,波澜不惊,回归了平和。
成长,是残酷而令人伤感的!
早间的操课项目,无非就是以连队为单位,绕着大操场跑几圈。呼吸着早晨清新的空气,踩着整齐划一的步伐,攀比起嘹亮的番号,活动开筋骨,扩开胸膛,为一天的训练打下良好的基础。
跑步结束后,全团无需再集合,每个连队都准确无误地停驻在应该存在的位置上,等团值班员一声令下,再次喊起嘹亮的番号,各自带回。
操课后,是洗漱、打扫卫生、系统整理内务时间。抓住这个比较清闲的当口,我站在了连长门外。
各路人马穿梭往来,一派忙碌,但除了走路和物体碰撞的轻微声响外,没有人说话,相熟的人看到我后,也只张张嘴动动表情,权当询问。
通信员端了一盆脏水开门出来,冲我眨眨眼,点点头,示意我进去。于是,我报告进去,敬礼,站在了连长面前。
连长正在刮胡子,电动剃须刀割断刚硬的胡茬时,发出刺耳的哀鸣。
“报告连长!炊事班新兵乔晖,向连长请示:请求下连!”我站着笔挺的军姿,声音响亮。
“在炊事班不是干挺好嘛,下什么连?”连长努着嘴,刮着下巴上的胡子,说出的话有些含混不清。在人前,这个人就象一个不可触犯的狮王,任何一个小差错都足以使他咆哮着发威,但是在人后,他却随意得没有一点架子。
这是我第三次与连长“亲密接触”,加之这段时间听他的传闻,多少也知道了他的一点秉性。但我依然不敢放松,甚至不敢看他,军姿标准,目视前方:“报告连长,我喜欢训练,喜欢连队生活!”
“熊!兵!”连长低低嘟囔了一句,收起剃须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不以为然地说:“当通信员吧!样(让)老通信员休息休息……训什么练训练。”
“报告连长!我要参加训练!”
连长听我坚持,他装剃须刀的手停了一下,然后把剃须刀放好,站在地上死死盯着我。
眼角的余光里,连长的眼神锋利如刀!
“你还挺倔哈——怪不得样你下炊事班你跟我俩顶牛儿……”连长走过来,象看稀有动物一样左看看右看看。
“报告连长……”我一声大喊,好象把正专心研究我的连长吓了一跳。
“小点儿声儿!小点儿声儿……”连长夸张地皱起眉,一边走开一边夸张地掏着耳朵,仿佛遭受了噪音污染。
“报告连长!”我略微压低了声音,依然气势不减:“我要参加训练,我要报考军校,将来也当连长!”
这是我来之前想好的说辞,也是高强一再叮嘱我这么说的,他比我更了解连长。
果然,连长神色端正了许多。
“能不能吃苦?”一声喝问,粗沉宽厚,恰如重锤擂巨鼓,绕梁不绝。
心跟着一颤!
“能!”我想也不想大声回答。
“后悔了怎么办?”
“缩头的是乌龟王八蛋!”
“好!我七连的兵,苦死累死……”
“就当睡着了!”我不等连长说完抢着答。
“你知道七连是什么吗?”
“七连等于情和义,团结加骨气!”这不知是那路“高手”改编的《七连之歌》歌词中的两句。
“熊!兵!”再一次狠狠挤出这两个大字,连长又回归了刚进来时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我看你就没情没义!哭着喊着下连……枉费了你班长对你那么好……”
“回去吧!等通知!”连长接着说。
“是!”敬礼,向后转。忽然间心里升起一缕温暖。
尽管从前连长在全连面前把我骂了个臭死,但我知道连长是个绝对的好人,一个不可多得的好连长。于是,我回头:“谢谢连长!”
“立正——!刚有点儿兵样儿……我告诉你乔晖,七连没有回头兵!就是脑袋掉了,身子也必须一起跟着转过来!点儿出息……
起步——走!”
感受着连长留在心里的温度,踩踏着连长敲打在步伐中的铿锵,向前,开门出去了。
我知道,我已经过了连长这一关。只要通知一下,我就不再是炊事班的人了,那时,我将得到彻底的解放。
由于手破,我没法做饭,也懒得再回那个肮脏的地方,索性,四处乱串。可是所有的人都在各自忙活着,根本没时间理我。于是,我出了连队,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溜达,不知不觉竟来到了机关门前,见岗哨想拦又不想拦的样子,我硬着头皮进了机关楼,直奔吴大勇住所。
技术处(前面说错了,弹药库本是技术处的下设部门)在机关的一楼东面,一条长长的走廊隔成南北,阳面是处长、副处长及各股长办公室,还有一间很大的会议室,阴面是厕所、洗漱室、储藏室以及干部们和仅有的几个兵的住所。
在此之前我跟陆文虎来过两次,对这里并不十分陌生。来到吴大勇宿舍门前,挺远就听到里面嘻嘻哈哈乒乒乓乓的打闹声,趴着门上的小窗往里看,吴大勇上身只穿了一件黑色挎栏背心,一手拿着牙刷,一手逮着他新调来的小兵嬉闹着,地上的搪瓷脸盆被他们碰踹得满地乱滚。
本无心来此,看到这样我转头回走,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儿。想:果然是老乡,都是一路货色。
出了机关楼,见大路上一队队器宇轩昂的兵们,踩着整齐的步伐,高唱着队列歌曲,向着炊事班开进。估计开饭时间到了。
忽然间感觉自己象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心里的那份寥落和凄凉无法言喻。根本不想吃饭,于是便顺着大路上向上,无知无觉沿着与赵凯一起走过的路,攀上了高地,来到那个曾经给予我无数美好记忆的水塔下。
太阳刚刚升起不久,红彤彤欲跳脱彩云的追随,努力地攀升着。站在高处四面眺望,山里山外清新一片,淡淡的薄雾尚未散尽,一朵朵稀疏萦绕,错落在远处的农田上空,在阳光下幻出别样旖旎的风采。
新的一天呵!多么美好!可我,什么都感觉不到!
蹲坐在塔基边缘,感觉有点儿冷,便抱着双腿,把额头搁置在膝盖上,浑浑噩噩地不知道想了什么,也或者根本什么都没想。身体麻了,便由着它麻。一个姿势从早上一直坐到中午方,宝胜来找我吃午饭的时候,才把我从全身麻痹中解救出来。
方宝胜把我抻起,一边拍打着我胳膊和腿上的肌肉,一边告诉我连里已经下了通知,让我下午去连部报道,并已在埋怨说他足足找了我一上午。
“下连就好好干吧,别想那些个没用地烦心事儿了。”方宝胜说完,拉起仍处于麻痹状态的我就走。
一直认为方宝胜定会反对我下连,可是他没有。我总觉得他比我更懂我和陆文虎之间的这份感情。
回到炊事班后,我始终目不斜视,视而不见,别人说什么我只当没听着,尤其是陆文虎的话。
在方宝胜的逼迫下,胡乱吃了一口饭,进宿舍收拾东西时,所有的一应物品已经被方宝胜捆绑装裹得干净利落,放在了小四川的床上。
所有人都站在宿舍里,默默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舍不得我走。可我没的选择……
来到院子里,给那只瘸腿的鸡喂了最后一勺米,给那只“捡”来的兔子添了最后一把草,制止了他们送我,就象来的时候一样,一个人背着行李走出了炊事班。
出来的过程中,我很想回头再看一眼这个生活了两个月的地方,因为从明天起,我将不再是这里的主人。但我想到了连长的那句话:“脑袋掉了,身体也要转过去!”于是,我径直走出了炊事班。
“乔晖——”下了门前台阶,走出很远,陆文虎跑出来叫我。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
我站住。
“你永远都是我的兵!”陆文虎在我背后喊。
我背着所有行囊,慢慢地转回身,看着眼前的那个男人,缓缓地张嘴,咬着牙抑制住即将奔流而出的泪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陆文虎,你是个畜牲!”
说完,我转身而去……
这一天,是九七年六月四日,我正式下连。
在此之前,我没向陆文虎证实那晚季海洋说话的真实性,我只是凭借着我非常敏锐的直觉,判断那绝对是事实。因为那天去市里,在上车前季海洋曾问过陆文虎一句话,而当时陆文虎的异样表情已经告诉我了一切。
当时,我笃定地认为,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我一个是喜欢男人的,其他人不过是以此来消遣,玩儿玩儿而已!如果不是因为爱上,或许我不会如此极端,都是男人,“玩儿玩儿”也无可无不可。所以事实上,当时说我恨陆文虎,倒不如说我更恨自己,恨自己喜欢男人这个事实。
九七年,还没有网络,对于同性感情,几乎没有人了解。陆文虎的一句“你永远是我的兵”,使我气愤异常,然而我却不知道里面究竟包含了一层怎样的意思。
所以,故事仍在继续。
——卷二·完——
卷三
第一章 天地无我
北方的六月,暮春时节。营楼前的花坛里,盛开了种类繁多的花卉,大朵大朵,姹紫嫣红。远处的群山上,草木绿意葱茏,严严实实封堵住裸露土石一块块干黄的斑驳,使这片贫瘠的土地看上去略有些生机。
坐在花坛边,遥望着远方,痴痴地任和煦的暖阳与轻柔的徐风紧紧浸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总是这样无形中便陷入无我的境地,身周只剩下了残存在脑海中那似曾相识的天空、云朵或是草木、日光。
转眼间,下连的日子一周将没。周六的上午,我刚刚洗过了差不多全班的衣服。午饭过后,在大家睡觉或看电视的时候,我把这些湿衣服,连同班里的被子一起拿出来晾晒。为了这些东西不被人拿错或拿走,我便成为了那个“放衣服”的人。
周末的午后,阳光耀眼,将军营这头威猛的钢铁雄狮炙烤得慵懒且睡意熏然。操场边的篮球场空无一人。远近各处的广场及大路上亦是行人寥寥……训练实在是太累了!所有的人们都趁这难得的暖日,休憩并调整,以保持更好的状态迎接下周的残酷训练。
训练是相当辛苦的,这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比较而言,新兵连仅仅是由一个社会青年在尽可能的短的时间里向军人转变时,被约束被管制被强迫的苦。下连后,生活上相对自由轻松了许多,但真正的训练,却是血与汗交迸的过程。
相信国人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九七年中国的一个重大历史事件——百年梦圆,香港回归。
六月六日,我刚刚下连的两天后,我们师突然接到《暨定X师为驻港部队候选师》的通知。而我们部队,是师属唯一的一个装甲兵团,如果X师被选中赴港,即便是抽调,我们团必定位列其中。
这一消息,象一颗直线落入广岛的原子弹,立马把军营炸开了锅。进驻香港,那是多么美丽而璀璨的梦啊!香江的传说,影视四大天王的传奇……百年来国人少有涉足,只能在电视上管窥一豹的那片土地,是怎样的具有吸引力!所有官兵欢欣鼓舞一片沸腾,整夜整夜的睡不着,都在勾画着美好的明天。当然,这里面也涉及到许多负面因素,比如已婚干部家属问题,如果驻港实现,将面临着长期两地分居的事实;还有个别本该年底退役且没有长期留在部队打算的老兵,他们只想安稳的复原,不想折腾。
基于种种原因,上级指令封锁消息。在没接到铁定驻港的命令之前,所有干部一律不准下山,所有官兵信件全部积存收发室,唯一的一部与外界联系的公用电话也从根本上切断(九七年基本没有手机,就连BB机都不多)。与此同时,全团二十四小时进入二级战备状态,在香港尚未回归之前,一切还是未知数,任何人都不知道届时会发生什么。
对于这份驻港的荣誉,我们部队早在一年前就有所准备。从四月开训以来,整个部队的训练强度已达极限,现下又收到了这样一个通知,训练的残酷程度可想而知。